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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十年一大夢

深秋。

白晝已比初秋時短了許多,才將酉時,便已有一輪明月高懸。只可惜不知為何已夜,卻是起了大霧,賞不了這月色。

此時的梁都云江水上,透過朦朧的水霧正好可以看見兩岸的萬家燈火初燃,一路綿延至視覺盡頭,好不繁華。

江中一條漁船之上,濃霧寒風(fēng)中,船頭立著一名寬袍廣袖的滄桑道士,其身形挺拔,但是發(fā)須散亂、道袍破舊,也看不清具體容貌年歲,極滄桑落魄的樣子。

安辰望著兩岸燈火綿延勾勒出的人家輪廓,亂發(fā)下眼瞼低垂,也不知想著什么,口里卻是哼哼唧唧地低聲唱著。

“世人都曉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古今將相今何在,荒冢一堆草沒了......”

江上寒風(fēng)凜冽如刀,刮得人臉頰生疼,安辰一身輕便道袍卻渾不在意的樣子,挺拔的身子帶著一股蒼勁,寬大的袖袍迎著風(fēng)吹得上下的飛舞,搭配著悠揚的小曲,倒有一種仙意。

“道長,你唱的什么歌訣啊?”

一曲唱罷,一旁撐船的年輕船家不禁問道,只是衣衫單薄,夜深霜重,說話有些打牙。

“不過胡謅的小調(diào)罷了,無名。”

安辰搖了搖了頭,發(fā)出的聲音卻與其落魄滄桑的外表極不相符,輕聲漫語、溫文儒雅,似乎年歲不大的樣子。

他手籠在袖子中往前點了點,轉(zhuǎn)頭向船家問道:“前方那岸停著幾艘大船,可是到了連云碼頭了?”

“道長好眼力,倒比我這常年夜里摸魚的人還強(qiáng)上幾分,我都只隱隱約約看見船只的輪廓呢!前方正是連云碼頭。”

安辰微微點頭,這便是他此行的目的了。

船上的船家送別了道士,正準(zhǔn)備撐船回返,一轉(zhuǎn)頭卻被船上一件物什閃了一下眼,定睛一看卻是一錠官制的銀兩,拿在掂掂足有五兩的樣子,回頭再看那道士,早已沒了蹤影。

本來說好了不要錢的,船家心里也不由得暖了許多。

上了碼頭,道士本古井無波的心境卻是有些略微緊張了起來。

他原本是個穿越者,無意中來到這個世界,成了此地名門望族安氏的公子,過的是花紅柳綠、紙醉金迷的日子,成日里與親族姐妹們詩歌飲酒取樂。只是后因伯父與族兄在朝中獲罪而家業(yè)漸凋,周遭要好的親族姐妹或遠(yuǎn)嫁或遭不測,終從迷夢中清醒,在鄉(xiāng)試考畢后,隨一瘸道人斷了塵緣,一心問道尋仙去了。

期間隨這位出家人學(xué)了不少本事,醫(yī)卜星象、解簽問卦、武學(xué)精要都有涉獵,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

訪山問水、漂泊江湖。

去過繁華的江南,也去過北疆的雪原,一路求仙問道,但始終未曾叩得仙門。

時光匆匆如流水,一晃十年光陰盡蹉跎,那瘸道人也終是不敵歲月無情,駕鶴而去。

彌留之際時,瘸道人稱最后替安辰卜了一卦,卦象顯示安辰的前路應(yīng)是在原點,就留下這么一句話,便撒手人寰。

發(fā)送了他,安辰細(xì)細(xì)琢磨這話,或許是說安辰的機(jī)緣在原點,或者是讓安辰放下心中那些執(zhí)念,還鄉(xiāng)看看親人,就此罷了。

要說他此生最對不起的,就要數(shù)父母親眷了。他出生時天有異象,一家大小無不視若珍寶一般,老祖母更是萬般疼愛,此時想來心中愧怍萬分。

安府原是世襲的國公府邸,后因罪被褫奪了世職與封地,搬到了連云碼頭旁的一處別苑,不多時已行至大門前。

眼見著大門匾額上的“安府”二字,安辰心中一松,現(xiàn)下見到安府猶在,此處未改換門庭,才全然放下心來。

“十年一大夢啊!”

安辰忽地將面龐揉搓了一把,又正了正衣冠,發(fā)須也重新捋了捋。

十余年江湖生涯,時光磨洗,算來他今年不過二十八歲,應(yīng)是正值壯年,發(fā)須中卻已有幾根白絲,多年塞外風(fēng)霜,臉龐上也有許多參差。

尤記得當(dāng)年離去時,自己仍不過是五尺多身量、細(xì)皮嫩肉、面如冠玉的少年。

“不知是否還認(rèn)得我!”

此時已近戌時,大門早已下了鑰,安辰心中仍有些許怯意,未曾上前叩門,而是尋了一處暗墻,三兩步一躍,輕身翻了進(jìn)去。

比不得以往公府侯門庭院深厚,這一處院子不過三進(jìn),家中奴仆俾子也不過十人,現(xiàn)下大都歇了。

也不虞有人發(fā)現(xiàn),安辰在府中慢慢踱步,走馬觀花似的,心中百感交集,直行至雙親的居所。

里頭燈火通明,似乎有人在交談的樣子。

安辰未直接驚動,而是側(cè)身到窗前,將紙窗推開一個小縫,看著房中的情形。

只見床榻之上一名鶴發(fā)老婦人靠著軟枕半臥半坐著,神情似乎有些萎靡,床頭一名華服婦人正侍湯藥,老婦人有一口沒一口的喝著。

這正是老母親王氏。

多年不見,王氏春秋更高,老得更也不像樣子了。

床前還有一名面帶愁容的錦衣男子,是他長兄安瓊。

“瓊兒,衡君可有消息了。”

王氏迷迷糊糊地問著。

衡君是安辰的字。

安瓊嘆了口氣,道:“這十多年能尋的路子都尋遍了,并無音訊,想來除非他自愿,不然是難以找尋到了。”

王氏聽了更是傷感,抿嘴拒了安瓊媳婦送上的一勺湯藥,撇頭悲泣。

“這個孽障,他果真棄了父母之恩!他怎么對得起老爺?怎么對得起我?”

聲聲泣淚漸起,侍湯藥的婦人一時頓在那里,安瓊低頭嘆了口氣,也不知如何相勸。

安辰心中五味雜陳,隨手將窗合上,輕聲到門前,將門推了開。

門外月光灑入,房內(nèi)三雙眼睛頓時瞧向門前一動不動的道士。

“道長從何而來?怎不見門房回報便入了內(nèi)庭來?”

安瓊立即上前來正對著安辰,驚愕中帶著警惕,隱隱護(hù)住了后面的婆媳二人,又轉(zhuǎn)頭吩咐,“快去將老李叫來。”

原來房中暗處還有一名仆人侍候著。

少小離家老大回,鄉(xiāng)音未改鬢毛衰。親眷相見不相識,驚問客從何處來!

安辰?jīng)]說話,只伸手示意攔了攔那下人。

“哥。”

熟悉的聲音一響起,安瓊霎時間便一愣。

這聲音好不熟悉,再仔細(xì)看那道士眉眼,安瓊聲音略有些顫抖,“衡君?是你?”

安辰此時正面看著兄長,已是鬢添白發(fā),韶華不再,身子也有些發(fā)福,但是保養(yǎng)得比安辰好多了,相形之下,不修邊幅的安辰看著倒更老些。

“是我!我回來了。”

安瓊上前一把抱住安辰的雙臂,半晌沒說出話來,后面的母親王氏卻是忍不住呼出了聲。

“衡君?”

拍了拍兄長的雙臂,安辰轉(zhuǎn)身來到塌前,向著母親王氏徑直跪了下去。

“母親,不孝兒回來看你了。”

王氏定定地看了安辰半天,滿臉的不可置信,聲音顫抖。

“果真是你!”

母子執(zhí)手相看淚眼。

王氏伸手撫了撫安辰的額頭,又理了理他散亂的胡須,一雙濁眼在安辰滄桑的面龐上不住的打量。

眼前的道士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不說,其身形修長挺拔,與印象中那個成日里嬉戲頑鬧的弱冠少年判若兩人,但依稀還是能從眉眼上看出從前的輪廓。

王氏一肚子話到了嘴邊卻不知該如何說了,半晌,只顫聲泣道:“我的兒,你竟也老了!”

“咳咳......”

話畢,王氏老懷得慰,一激動,咳嗽幾聲之后,竟暈睡了過去,似乎病情不輕的樣子。

“母親!”

安辰一驚,安瓊回過神來,上前將王氏被子蓋好,示意安辰不必驚慌。

“母親已是老毛病了,過喜過怒便會暈厥,并非急癥,務(wù)須太擔(dān)心。你快起來,地上涼。”

見安辰跪在地上,便上前攙扶起來,面上已換了喜色,欠身露出一旁侍湯藥的婦人,介紹道:“這是沈云,我屋里人。”

“夫人,這是我胞弟安辰。”

“見過叔叔。”

“嫂子好。”

二人見禮,安瓊拉著安辰的手,不舍得放開。

“一別經(jīng)年,母親讓你嫂子侍候著,你我書房敘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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