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殿下，煩您還是動作快些吧，皇上的鑾駕已經到了上陽村口，咱們還要去山門外接駕。晚了，可就不好了。”門外立著的小沙彌急得跺出一陣碎步點，隔著門都能聽到藏不住的焦躁。

“知道了。”司晨穩穩應了一聲，起身將禪衣披在身上。

丑時剛過，外面天還黑著，燭光把司晨的影子映在地上，一陣夜風驚擾，晃成道曲折的黑影。

皇上每年初春都會到崇陽寺祈福，以求來年風調雨順。而司晨也只有這時，才能見他父皇一面。

除此之外，上元節、中元節前后，皇上都會帶家眷來崇陽寺祈福。

按這么算來，他現今長到十六歲，一共應該見過父皇五十次左右…還真是不少…

推開屋門，沙彌便急不可耐遞出句“阿彌陀佛”，隨后深鞠一躬。

司晨立刻垂眸，未回禮，只是點了點頭。

他不是出家人，雖身在佛祖的一方凈地，但終究容不下他“污穢”之身。“我們走吧。”

“殿下這邊請。”

晨暮中，兩個身影拾級而下。

少年發絲漆漆，身姿若松，藹藹白霧中，好似飄下凡世的仙人，只是腳底略有躊躇。

哪個父親會在孩子一出生后，便將他丟在寺廟里，幾乎不聞不問？

司晨一直想在自己心中，給他父皇找到個正確的定位。

幼年時不懂事，也不知道什么是恨啊、怨啊。后來似乎懂了些，便覺得父皇不公。再后來，書看得多了，道理似乎也明白得多了，反倒讓一顆心變作死水。

有些事，不是你能左右。就連恨、怨、氣，都沒資格。

好比今日，不愿下這座山，可卻不得不下。

“阿彌陀佛，司晨來了？”

“無可大師。”司晨頷首。

無可乃崇陽寺方丈，身寬體闊，胖得...無可奈何！都說少林功夫獨步天下，但司晨在寺中十六載，只見過他用下巴上的贅肉夾死過蚊子。其余功夫...還未有幸一見。

“司晨，最近功課可有長進？”

“嗯。”他惜字如金應了聲，余下的便是晨霧微涼。

無可抽下嘴角，司晨性子寡淡，很少與人交談。見到他時永遠是一副冷臉，還有與人疏遠的戒備。甭管你多熱情如火，都能輕而易舉被澆出一身徹骨寒意。

無可理了理袈裟，稍稍站得遠了些。

按說司晨還在襁褓時，是無可將他從宮中帶到崇陽寺，二人應該不算生分。可十幾年走過來，除了面上的恭敬，多一分都沒有。

相較之下，無可畢竟年長些，偶爾泛起“大慈大悲”時，還是會稍微心疼一下司晨。司晨打小住在寺廟東北角別院里，身邊除了一個啞奴，再無旁人。

可誰讓他是不祥之身呢...無可扭了下胖腦袋，一陣風吹過，正好掠起少年的發絲，那雙深邃的眸子，分明一只蔚藍，一只漆黑...

無可打了個寒顫，渾身贅肉亂顫。

罷了，罷了，寧安帝當年沒立即處死他，已經算開了天恩啊！

“阿彌陀佛...”無可雙手合十，心念罪過。

司晨背手，孑然立在風中。十六歲的少年，臉上寫著不合年齡的早智與隱忍。

當年去世的老方丈說，入廟十八載，戾氣可消散。

倘若自己真到十八歲，這雙異瞳也會變嗎？若不變...那“戾氣”又哪里能消散？

“皇上駕到！”

山下小路上，先行傳訊的太監騎馬飛馳而來，一邊高聲喊著，一邊把頭昂得似大公雞，左右查看。

眾沙彌聞聲立即俯首叩地。司晨迎著朝陽向遠處望去，皇上鑾駕才走到河岸邊，行至山腳至少還需兩刻鐘。

此刻便跪著...

太監手持令旗，指著司晨高喝一聲，“大膽！你為何不跪？”

司晨轉頭，薄怒隱在清冷的眸子里，幽幽注視著眼前的小太監。

“呦...”傳訊太監明顯被一雙異瞳嚇到，肩膀冷不防抖了下，這才急忙翻身下馬，一個頭磕在司晨腳下，“小的眼拙！拜見五殿下。”

對于外人這種反應，司晨早已習慣，他也習慣性垂下眸子，將臉側到一邊，不與人對視，“起來吧。”

“是，謝五殿下。”傳訊太監拿著令旗倒退三步，“小的還有皇命在身，這就先退下了。”說完轉身爬上馬背，躲瘟神般飛野著跑開。

司晨掀起衣擺，隨眾人跪在山腳下。

青山在背，幽幽長鐘穿云而至，翠鳥啼鳴，沉沉暮靄迎光驅散。

多好的山間早景，面見天子就該在這樣陽光普照的清晨，才能越發體現人們心中激動與喜悅，才能越發昭顯高高在上的皇威浩蕩。

在眾多因即將瞻仰天子圣顏而興奮的沙彌中，司晨卻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他一身月白長衣，跪在那滿面肅然...讓人多少感覺像是在…吊喪。

無可嘆了口氣，低聲詢問身邊首座，“今早誰給司晨拿了件白色衣服？看著一點不喜慶！”

首座愣了下，“方丈，不是您昨夜安排的嗎？”

無可的肉臉立刻擠成包子，“趕明把白衣服都給他換了。”

“是，方丈。”

首座側目，偷偷瞧了司晨一眼。

評心而論，五皇子面相生得極好，膚白唇紅，又兼備輪廓深邃，小小年紀周身便有清冷傲人的淡然之氣，人雖寡淡了些，但真是難得一見的好模子，跪在那足像一幅仙人稿。

只是...可惜了這身好皮囊啊...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司晨隨眾人叩首，額頭搭在手背上，畢恭畢敬。

皇上行至他身邊，車駕停了下，簾子都沒掀，硬邦邦丟出句，“司晨，一會來見朕，朕有話對你說。”

司晨脊背不由得發緊，“是，父皇。”

回憶父子倆之前見過的幾十面，似乎都是例行請安，有話對他說？還真是頭一遭。

司晨的心沉了下，究竟是何事？他在這深山靜廟中素來與世無爭，今日皇上還沒進山門，便說有事？

揣測圣意的本領，他一丁點都沒學會。

接完駕，皇上便和幾位娘娘、皇子用早膳。司晨一直在門外候著，等旨覲見。

直到辰時三刻，李常侍方堆著滿面和善來到司晨面前，“五殿下久等，皇上叫您進去呢。”

“有勞公公。”

“殿下您客氣，這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