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吹落一地枯黃，夜幕將臨，殘陽如血！

金陵城，郊外，清風古渡旁，莫家老店！

渡口很靜，江水很冷，冷冷清清的渡口一個人也沒有。而臨近渡口不遠處的客店“莫家老店”卻是燈火輝煌、人頭攢動、熱鬧異常！

客店大廳很大，桌椅很多，人也更多！

南方的天氣多數時候都比北方要暖和些。但是夜卻是一樣的夜，黑夜總是會比白日里要冷上不少。而深秋的夜更是顯冷。

此時正值大虞王朝南狩以來的第二任皇帝虞嵩在位期間。自虞嵩繼位后，一改此前與北涼陳兵對峙、相互攻殺、戰亂不斷的境況，南北和議達成，雙方共約為兄弟之國。自此之后南北和平互市已有十六年之久。

金陵作為古都自古繁華，大虞南狩后又作為了新都城。北方由于戰亂頻仍，城毀村滅，斷壁殘垣，十室九空。是故北方士族大量南遷，一股腦兒的全都涌入了金陵城。再加上南北互市更是讓金陵風光無二，一時之間金陵石頭城成為了這塊大陸上最重要最繁華的城市！

而北方南下想要進入金陵城的達官貴人、富豪客商、江湖人士，清風古渡是他們的必經之路！由于金陵作為都城，南北雖然議了和，但那也只是表面上的，雙方私底下還是在暗中較勁，互相防備，并且相互滲透，互派間諜。是故京城九門皆是防備森嚴，每日都有嚴格的宵禁，丑時開門，未時便已關閉。

所以，今天清風渡口也像往常一樣滯留了很多的人。

渡口最熱鬧的莫家老店，此時雖然很喧鬧，男女老少，富商巨賈，還有很多的江湖人士，但幾乎所有的人都被坐在角落里的一對父女所吸引了。

在大廳最靠里的一個角落里坐著一個滿臉滄桑的老人和一個略微傷感的年輕女孩。

女孩很年輕，很美，似乎也很調皮，朱唇皓齒，精致的五官恰好鋪滿整張臉，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兩粒漆黑的眼珠滴溜兒亂轉，不知在想些什么。

而那個老人卻是個很老很老的人，他的臉上堆滿了皺紋，咧嘴一笑就像那風干了千年的枯樹皮，龜裂而古老！灰白凌亂的頭發，破舊卻并不骯臟的衣服，拿著一個更破舊的酒葫蘆，卻連一個菜都沒有，蹲在角落里自飲自酌，自顧自地唱著歌，好像整個大廳里就只有他一個人一樣！

他也確實把別人都當作了空氣，高唱道：

“將軍談笑彎弓

單于一怒勒兵

天下誰與請長纓

沙場萬里獨行

昔王侯

盡楚囚

國破家亡何所有

金戈偃息人去后

富貴恩仇兩相休

昔有緩歌漫舞之夜弦

上有傾城傾國之容顏

江東子弟多才俊

橫行輾轉三吳間

三吳間

欲曙天

天欲曙

新曲且莫唱悲苦

當時誰家女

時時誤拂弦

中間流連意

顧盼兩相知

十步殺一人

慷慨赤壁艟

蒼茫云水彤

死生本崢嶸

奈何青山不改綠水東

命不同時運同悲

流云繚繞淚空垂

千古懷君君長在

看朱成碧碧成灰

就中更有遙相望

一雙一世兩渺茫

憑欄黯神傷

經天日月長

但有癡兒女

不識周郎是孫郎”

他的歌聲很大，聲音很嘹亮，但卻并不好聽，甚至還有些刺耳。但卻并沒有一個人想要去阻止他，甚至沒有一個人在他唱歌的時候說一句話。他們都在靜靜地、很認真的聽他唱，似乎是回到了那遙遠的時代，在聽風華絕代的演唱會。

老人唱到最后竟已帶著哭腔，悲戚凄苦，似乎想到了更加傷心的事來，在場每個人聽了都忍不住暗自神傷，幾乎也要落下淚來！

每個人都聽出了這個老人身上一定隱藏了很多很多的故事，很多很多傷心的故事。每個人也都聽出了歌聲中所蘊含的家國大義與英雄悲歌！

但還是沒有一個人說話，那些家國大義與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

沒聽到怎么樣呢？聽到了又怎么樣呢？沒聽到的又開始喝酒吃菜，聽到了的也開始裝作喝酒吃菜！似乎只有喝酒吃菜才是此時最正確的選擇！

坐在老人旁邊的年輕女孩一直都沒有說話，似乎也沒有如何聽老人唱歌，只是呆呆的看著眼前的茶水。那杯茶從他們進來就已經倒上了，現在杯子里早已沒有了熱氣，她卻一點也不在意。竟還輕輕地對著杯子里吹著氣，看著杯子里的水慢慢掀起的一圈圈漣漪，突然就露出了開心的笑容。

老人看著她自娛自樂的玩耍，不禁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邊嘆氣邊搖頭，道：“造孽啊，造孽啊！”說著輕輕地拍了拍女孩的頭。眼淚徹底流了下來！

看來老人真的是傷心了！但那些傷心的故事又是什么呢？是什么樣的往事讓他如此？如此的關切？廟堂宮殿、江湖亭榭，從來憂國憂民者，千古傷心人也！

很顯然，這個老人就是這樣的傷心之人，但這傷心并不只屬于他，也并不能只讓他一個人生扛才是！

看著老人如此的悲傷難過，大廳中終于有人忍不住開了口:“您老人家的心思我們大伙都懂。我們也想直搗黃龍，光復故土，但此事并非我們所能左右的，朝廷議了和，割了地，冤殺了忠臣，這天下人人盡知，可知道又能怎么樣呢？我們百姓又能怎么樣呢？”那人說到最后竟也忍不住的哭了出來。

那人是個彪形大漢，滿臉的絡腮胡子，堂堂七尺男兒，卻于大庭廣眾之下就這么的哭了出來！

大廳眾人無不面色沉重，若有所思，有的已在低頭垂淚。這一刻，時間仿佛靜止了一般，大廳出奇的安靜，靜得能聽到時間逝去的聲音！

突然這股凝重就被一陣笑聲所打破了，這笑聲本就刺耳，此情此景聽來更是刺耳異常！伴著這笑聲同時還飄進來了一句話：“既然你們這樣傷心，懷念那個人，那你們就下去陪他吧！”

話聲未落，笑聲未停，大廳里突然就多出了五六個黑衣人。沒有人看清他們是怎么進來的，好像憑空就多出了他們幾個人來！身著黑衣，卻未蒙面，似乎并不怕別人知道他們的身份和樣貌。最令人驚詫的是為首的黑衣人竟然是一個三十歲上下美貌女子，黑色的長發垂肩，只用一股七彩的頭繩挽著，黑色的眼眸明亮閃爍，皎潔的肌膚像綢緞一樣絲滑。如此美貌的女子任誰都想多看她兩眼，即便知道了她可能是來殺自己的！

黑衣女子緊盯著那個傷心的老人，緩緩地說道：“既已逃走了，為什么又要回來？難道不知道回來就是死嗎？”

老人并不著急搭話，只是狠狠地又嘬一口酒，慢慢的抬起頭來，也緊緊的盯著那名黑衣女子。剛才那個凄苦悲愴的傷心老頭突然就不見了，他那枯樹皮一般的臉上放著光，眼睛里也閃著攝人心魄的光芒。老人不緊不慢地說道：“你是覃會之的人？覃會之難道沒有人可用了嗎？竟然派一個女娃子來送死！”

黑衣女子并不生氣，嬌笑道：“覃丞相用人一向是因人而異，有才有能力的去辦大事，像我們這些不才也沒有多大能力的就只好來辦些抓小貓小狗的差事了！”她的笑很嫵媚，嫵媚里卻有著說不清的狡黠。

老人哈哈一笑，凄然說道：“好一張厲害的小嘴！伶牙俐齒，倒頗有覃老鬼的風范！”

黑衣女人嫣然一笑道：“多謝桂老爺子謬贊，晚輩實不敢當啊！您老人家才是真的厲害呢，想當年跟隨反賊虞蘇戰河南，復故京，平兩湖，也是一時的英雄豪杰！現在虞蘇已經死了，覃丞相又是識人才重人才，您老若要歸順，丞相必當委以重任，到時榮華富貴、裂土封侯，指日可待！”

老人冷冷一笑，凄然說道:“虧你們還有臉提起虞蘇太子的名諱，虞蘇太子一生忠君愛民，為國家為民族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狗皇帝虞嵩竟然勾結覃會之這個大奸臣陷害虞蘇太子通敵謀反，豈不滑天下之大稽？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現在竟然又讓我桂順平投靠那個大奸臣，果真是連臉都不要了！”

聽到桂順平的名字，在場眾人無不大吃了一驚！因為這個名字在二十年前實在是太出名了！

桂順平原是武當高手，后北涼南侵，桂順平投奔前太子虞蘇抵抗北軍，南征北戰，出生入死，立下了赫赫戰功，為虞蘇屬下的第一悍將！自從虞蘇被控謀反處死之后，就再也沒有了桂順平的蹤跡。有人說他也一同被殺了，也有人說他遠遁海外，反正是十幾年來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幾乎已經快被人遺忘了，沒想到竟然會在此地出現！

黑衣女子聽了桂順平的話也不生氣，只是不再笑了，她不笑時高冷的面龐卻更加的光彩照人，別有一番風味！她淡淡的對桂順平說:“那這樣說來，您老是非要跟覃丞相作對了？

桂順平聞聽此言不禁哈哈大笑，凄然道：“作對？哈哈哈哈……不錯！我就是要跟覃會之作對！我此生跟覃會之誓不兩立，以前是，現在還是，以后永遠都是！”

黑衣女子聞言也不禁為之動容，對桂順平的忠義甚敢敬佩！

沒有人會對忠義之人不起好感，即便那人他可能是自己的仇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