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在終年積雪的靈山上，無力渲染。偌大的空門寺，未見一人。

空門寺建于靈山之上，僧侶不絕，香火不斷。所來拜佛者，無不滿懷虞誠的信仰。雖然只是為了換得來年好運，但他們相信我佛慈悲。

現(xiàn)在，空門寺內(nèi)只有方丈一人。

他跪在金色的大佛前，念誦著經(jīng)文。就像平常一樣，他在為自己贖罪。他知道，這一天遲早會來。只是他不知道，會等了整整三十年。他望著金燦燦的大佛，望著佛祖的雙眼。自嘲一番：連你也在同情我嗎？

三十年前，他徒步從靈山腳下登上空門寺。靈山海拔五千米，欲達空門者，必嘗四季輪回。他上靈山，只求一死。

來到空門寺時，已近黃昏。山頂?shù)娘w雪將他裹住，奄奄一息的他昏倒在寺前。夕陽的余暉，映染在他的身上。夕陽下的白雪，或者說當時夕陽下的他，就像一幅流動的苦悶畫卷。

他以為，他終于可以離開人世。可是，他被一名掃地僧發(fā)現(xiàn)了。

醒來的時候，是在第二天的中午。方丈坐在他的跟前，桌上放著齋飯。

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時，無比憤怒地站了起來。徑直沖向方丈，抓住方丈的衣領，將方丈抵在飯桌上。碗筷在經(jīng)受沖擊的時刻，落于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碎裂聲。

聽到聲響后，門外的僧侶趕忙沖了進來。方丈面帶微笑，適意他們不要動手。

他并沒有繼續(xù)沖動，而是想到了什么。片刻后，跪地痛哭。

“為什么要救我？我是罪人。”

“阿彌陀佛。”

……

“然后呢？”

方偉望著眼前的這位老者，他真的無法想象，作為方丈的他，居然和三十年前的204大案有關。他更加無法想象的是，一位在佛前誦經(jīng)的老者，居然會雙手沾滿鮮血。

是的，他提不起勇氣逮捕他。

“施主，何不先品嘗一下這靈山的茶水，再聽貧僧為施主細細道來。”

方偉端起桌前的熱茶，輕輕地品嘗起來。

“真香！”

方偉不禁驚嘆道。

方丈放下手中的熱茶，沖著方偉微微一笑，望向窗外的靈山。

“這茶葉，采摘于海拔五千多米的靈山之上。雖然靈山終年積雪，但在零下十幾度的惡劣條件下，此茶葉依舊翠綠鮮嫩。只需在熱水中浸泡片刻，便會散發(fā)出濃濃的香味。哪怕它沒有見過四季，也會用冬季的感受，給品茶者四季的香味。”

方偉不愿去細細揣摩他的想法，而是想盡快明白，面前的老者為何會犯下，那慘無人道的罪惡。

“方丈，你是否應當為我繼續(xù)講述，那三十年的過往。”

“施主，你看這浮浮沉沉的茶葉……”

“方丈！”

“是不是像極了，我們起起落落的人生？我們……”

“顧海超！”

“貧僧法號，入空。”

方偉無比悲憤地站了起來。就像三十年前，入空抓住方丈的衣領一般。現(xiàn)在，方偉抓著入空的衣領。只不過這一次，方偉眼含淚光。他將入空按在桌上，一把掃開入空泡好的茶水。從公文包中，翻出三十年前的機密文件，狠狠地甩在入空的跟前。

“你還要逃避到什么時候！”

入空看了一眼那些文件，望著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照片。一言不發(fā)，入空面帶微笑。入空掙開方偉的手臂，從地上將杯具拾起，重新為自己倒上一杯熱茶。

“這種茶葉無人知曉，它是什么時候長在這座靈山之上。它忘卻前世，也忘卻今生。我們把它稱為‘空門’，就像我們的寺廟一般。入空門者，必斷七情，必斬六欲。”

方偉終于忍不住了，一把奪過入空手中的茶盞，死命地摔裂在地上。類似哭腔似地怒吼“你倒是說話呀，三十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這可以減刑的呀！這可以減刑的……”

入空面無表情，依舊笑而不語。他居然撿起茶壺，如同喝酒一般的，大口豪飲起來。

“這茶真香啊。”

“可是她，根本就沒愛過你！你難道還不明白嗎？你現(xiàn)在只要說，她不是你殺的，你就可以……”

“阿彌陀佛，出家人不談殺生。”

方偉笑了，抓住入空再次按在桌上。大力地敲擊著那一疊又一疊文件，睜大雙眼盯著入空。

寂靜，死一般的寂靜。

入空從懷里掏出一份，自己曾經(jīng)寫的手稿，緩慢地遞給方偉。

“施主，貧僧于俗世時也是學心理的。你不用再逼迫我了，結案吧，人都是我殺的。”

方偉看完入空的手稿，又看看那伸過來的雙手。然后，方偉哭了。

……

三十年前，顧海超在佛前跪了七天。

方丈每天都為他端來齋飯，每天都在他耳邊讀著佛經(jīng)。

“方丈，我真的能夠洗清罪惡嗎？”

終于，在第八天。顧海超同方丈交流了。

“施主，罪惡輪回終有變，你已經(jīng)經(jīng)歷一死，又何談罪惡呢？”

“方丈，我是認真的。我要贖罪，我知道我的罪惡，這一輩子都洗不清。”

“阿彌陀佛。”

“你若真要贖罪，便入空門。”

“你的意思是叫我，剃發(fā)為僧。”

“施主，佛說勿念紅塵，遁入空門。”

“好，我答應。”

剃發(fā)為僧，是方丈親手進行的。

“因緣所生法，我說即是空，亦名是假名，亦是中道義。未曾有一法，不從因緣生，是故一切法，無不是空者。”

方丈告述顧海超，一切皆已過去。因緣輪回，從現(xiàn)在開始。既然遁入空門，就要斬斷七情，斷絕六欲。一心向佛，佛能洗滌心靈的罪惡。方丈告訴他，既然是于靈山之上遁入空門，從此以后忘記俗名。法號，入空。

顧海超是面帶微笑，卻眼含淚珠完成剃度的。

那天他一直在單曲循環(huán)著一首歌，這首歌是他在俗世聽得最多的歌。而給他分享這首歌的，是他的最愛。是他想盡一切都想得到的她，可是他連她是否愛過自己都不曾明白。

當然，他已忘記俗世。

不如菩提樹下割肉喂鷹

不如剃度出家斬斷七情

不如別相逢不如別相遇

那天，他墮入空門。

法號，入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