悅耳的鈴聲響起，于航慢慢睜開眼睛。隔著綠色的平衡液，他看到爸爸已經從休眠保護艙里出來了。他仍然一動不動地躺著，讓溫潤的液體包裹著自己，看著其他人匆匆忙忙爬出休眠保護艙。

爸爸走過來敲了敲他的休眠保護艙，說：“飛船已經通過蟲洞了，該出來了。”

他只好坐起身，休眠保護艙的玻璃頂罩自動打開了。“爸爸，我們睡了多長時間？”

“根本沒有睡，我們是瞬間失去知覺，又瞬間醒來了。不是跟你說過，蟲洞里面沒有時間概念嗎？”爸爸見他還沒動，有點不耐煩地又敲敲休眠保護艙的外殼，“還不起來？我們有好多事要做，馬上就要加速去藍月亮了。”

“爸爸，我想睡覺了。我覺得在平衡液里睡覺比床上舒服多了，讓我再睡一會兒吧，反正我也沒事做。”他磨磨蹭蹭地把手伸到液體里面。

爸爸盯著他，臉上的表情又像驚訝，又像生氣，又像在忍著笑。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隨你吧，不過飛船加速時你可千萬別出來，等我來叫你，你才能起來。”

“放心吧，我又不傻。”于航說。飛船加速和減速時的加速度大得驚人，不待在高重力防護設備里就等于自殺。他生怕爸爸反悔，迅速躺進平衡液里，瞇起眼睛假裝睡覺。

爸爸又叮囑了一遍“千萬不要自己出來”就離開了。休眠保護艙的玻璃頂罩自動合上，防護室沒有其他人了，燈光漸漸暗下來。透過綠色的液體看出去，七十座休眠保護艙靜靜地沐浴在綠光中。

雖然在穿越蟲洞時飛船能生成強大的力場，保護自身不被蟲洞的張力和潮汐力壓扁、扯碎，但為防止引力場不均勻對人體造成意外傷害，飛船上又配備了休眠保護艙。休眠保護艙里面注滿平衡液，化解各個方向的力，人浸在里面能受到全方位保護。于航以前坐過的飛不出太陽系的短途飛船上都沒有這種設備，所以他這次暑假旅行的愿望之一就是要在平衡液里睡上一覺，好跟同學們吹牛。

平衡液一點兒也不刺激眼睛，柔和得像微風拂過身體，吞下去也像水一樣純凈。于航來回翻了幾個身，感覺自己變成了一條穿著衣服的魚，與清澈的溪水融為了一體。

他睡著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陣接一陣刺耳的警報聲吵醒了他。“紅色警報！全體船員注意，紅色警報！”

紅色警報是一級警報，代表飛船面臨著毀滅性的危險。他一骨碌爬起來，休眠保護艙的蓋子還沒來得及打開，砰地撞上了他的腦袋。他揉著腦袋，等艙蓋緩緩打開后，一下跳到地上。

忽然，他感到一陣恐懼，要是飛船還在加速呢？他兩腿發軟，頭腦發蒙。不過站了兩秒鐘他就恢復了清醒。如果還在加速，他是站不穩的，肯定會被重力加速度狠狠拋到艙壁上，摔成泥巴塊。再說了，警報可能就是爸爸發出的，他是首席工程師，除了船長就數他最大。

于航跑出防護室，來到飛船中部的通道。“主控電腦，告訴我，誰發的警報？”他大聲問。飛船的主控電腦只接受有權限的人的特殊指令，能讓它發警報的人不多。

“于文瀚博士。”主控電腦回答道。那就是于航的爸爸。

警報持續響著，吵得于航頭腦發漲，他對著頂棚嚷道：“快關閉警報，吵死了！”

主控電腦像沒聽到一樣，繼續鳴著警報。于航無奈地搖搖頭，往飛船前面跑去，他要找個有權限的人關閉它，不然他很快就會什么也聽不見了。

他來到宿舍區。有些房門開著，但一個人都沒有。有的門鎖了，他又是敲門又是叫喚，也都沒有人應答。

他繼續往前，跑進餐廳。餐廳一側是開放式廚房，另一側是個小吧臺，中間地板上固定著十幾副配套的桌椅。家具還是整整齊齊的，冰柜卻開著，地上散落著一些包裝盒和袋子，餐具扔得到處都是，看上去像被海盜搶劫過似的。

餐廳里也沒有人影。平常總有人在這里喝酒聊天的，人都去哪兒了？于航急得大喊著“爸爸”，仍然沒有回應，只有尖厲的警報聲回響在空蕩蕩的餐廳。他一邊喊，一邊急切地往前走。

餐廳的前門嘩一聲滑開，躥進來一條大狗，長著淡黃色的短毛，汪汪叫著朝他跑過來。

于航趕緊閃到一邊，那條狗撲了個空，轉過頭停在他身邊。于航不喜歡它。它是植物學家貝芙麗夫人養的狗，名叫“豆豆”。豆豆對人很熱情，無論是誰，它都愿意湊上去討好人家，但于航不喜歡狗，因為他有過敏癥。

豆豆沖他亂吠一通，于航不情愿地問：“你看見人了嗎？他們都去哪兒了？”他也沒別的人可問了。

豆豆圍著他轉了兩圈，好像很焦躁。“帶我去找他們。”于航說。豆豆仍然在他身邊打轉，尾巴搖得似乎都快要斷掉了，好像他是它最親近的人一般。

要么它不懂他的意思，要么它也找不到別的人了。算了，還是自己找吧。這么想著，于航便說：“你這笨狗，問你也白問。”他一邊朝飛船前面走，一邊抱怨。一個人影都見不到，加上主控電腦不屈不撓地發著警報，讓他快要崩潰了，他需要別的聲音來轉移注意力。

餐廳前面是會議室，那里有一張很大的桌子，除了開會也是人們臨時辦公的地方，這里從來不會空著的，現在卻空無一人。

豆豆跟了過來，于航俯下身想要趕它走：“別跟著我！我又不喜歡你！去玩自己的吧。”豆豆停下來，伸直了脖子，瞪著褐色的大眼睛望著他。他剛邁出一步，豆豆又跟了過來。他又揮手趕它，豆豆不再怕他了，就這樣吐著舌頭，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搞得像一百年都沒見過人似的。

一絲恐慌襲上于航的心頭，該不會是他沉睡了一百年吧？他曾經看過一則新聞，說是休眠保護艙出了故障，里面的人變成了植物人。難道他也是這樣？在他睡著的時候大家都老死了？

當然不是，豆豆的叫聲提醒了他，剛才它可沒在休眠。他大聲問道：“主控電腦，現在是什么時間？”

“2108年7月6日10點31分。”聲音夾雜在警報聲中，于航勉強能夠聽清楚。他才睡了一個小時，人都去哪兒了？

他走進了飛船最前面的駕駛艙，還是沒看到人。大大小小的空氣屏和艙壁上的巨型終端閃爍著，跟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唯一的不同，就是椅子上沒有一個人。

主控臺旁邊的一個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以前從沒見過這個。他走到跟前去看，這東西有單人沙發那么大，包裹著塑料外殼，光溜溜的。他想翻過來，但那東西很重，他搬不動。他繞到另一邊，看到那東西有個窗口，上面有一行數字在跳動，正顯示著“12:40”。窗口上的數字不停減少，好像是個倒計時器。

“主控電腦，這是什么東西？”

主控電腦用探頭遠遠地掃描了一下，說：“是個炸彈，用開礦炸藥制作的簡易炸彈。已進入12分鐘倒計時。”

“什么？！你怎么不早說！”于航一下子蹦了起來，豆豆被他的聲音嚇得跳開了兩步遠。

“紅色警報表示飛船有解體的危險，已經包含了爆炸物威脅的意思，所以不必再單獨報告。”主控電腦聲音很平靜，似乎一點兒也不擔心，要知道，它自己也是飛船的一部分。

“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的？”于航特意加重語氣說，“所有的危險，請全部說出來。”

“檢測到三個炸彈，分別在駕駛艙、動力艙和貨艙。氣閘艙艙門破損，已建立應急隔離屏障，但金屬薄膜不能維持太久，需盡快修復氣閘艙外殼。遠程通信系統顯示離線，設備已經損壞。”

“我的天哪！到底出了什么事？”他感到冷汗正隨著主控電腦的一句句話一顆一顆往外冒。

“不知道。數據庫緩存損壞，短期航行日志無法讀取，需要進行芯片級維修。”

“我爸爸呢？船長和其他人呢？你快搜一搜他們在哪兒。”他忽然想起來，飛船的監控系統可以找到他們，不用自己一個個房間去搜。

“除了你和這條拉布拉多犬，‘觀天號’飛船上沒有其他生命信號。”主控電腦冷冰冰地說。

船上已經沒有別的人了，這是唯一合理的解釋，但是聽到主控電腦給出了確切的答案卻還是讓他恐懼萬分。他感到心臟在狂跳，似乎要蹦出他的胸膛逃走一樣。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問：“有沒有……不是活著的……人？”他實在不敢提起那個字。

主控電腦回答很快：“沒有尸體。”

于航長吁一口氣，感到輕松了很多。這就算是好消息了，雖然危機還在眼前，他仍然對發生了什么一無所知，但他自醒來之后頭一次感到了一絲安慰。豆豆在旁邊不停地沖著他叫，才把他拉回到眼下的困境中。“應該怎么應付炸彈？”

“有三個方法：第一，終止炸彈的引爆倒計時；第二，讓搬運工把它扔進太空；第三，逃出‘觀天號’飛船。”

主控電腦平靜地回答，沒有一點兒緊張和恐慌，于航不滿地說：“你知道炸彈要是爆炸的話，你就不存在了吧？”

“我只是沒有生命的飛船控制系統，你的擔心是多余的。”它的聲音仍然冷冰冰的。

于航嘆了口氣，跟主控電腦比起來，豆豆要可愛多了。它正在他腿邊蹭來蹭去，催促著他離開。雖然他不想跟它太親近，但是至少它跟他有同樣的情緒。他拍拍豆豆的腦袋，說：“別急。”

炸彈上的數字還在無情地跳動著，現在是“10:34”了。窗口上沒有任何按鈕，顯然是裝了指紋開關，除了設定炸彈爆炸時間的人，只有拆彈專家能關掉它了。

“炸彈倒計時停不了，你讓搬運工來吧！”于航抬頭大聲說道。其實不用這樣，主控電腦總能聽到他的聲音，但于航在心里面已經把主控電腦當成了一個人，有個人跟他說話，他就不會馬上崩潰。

主控電腦的話卻還是能讓人崩潰。它說：“搬運工已經離線，需要手動激活。”

于航站起來就往飛船后面跑去，豆豆也跟著他跑起來。機器搬運工停在貨艙里，那里緊挨著防護室，距離可不近，快沒時間了。

他穿過防護室，里面的休眠保護艙還是空空如也，并沒有人躲在里面突然跳出來給他一個驚喜。他到了貨艙，里面一片狼藉，好些東西都不見了，包括那個兩米多高的機械臂比他腿還粗的機器搬運工。

貨艙是他每天必來的地方，工程隊所有的設備和工具，以及飛船的補給都在這里，這里人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也多，是他消磨時間的好場所。他清楚地記得，昨天這里還是滿滿當當，大型機械和裝小物件的箱子牢牢地固定在卡位上，現在全都不見了，地上到處扔著摔壞了的零碎物件。貨艙里已經沒有一樣完整的東西，除了地板正中間那個跟駕駛艙里一模一樣的大炸彈。

“搬運工去哪兒了？貨物誰搬走了？”于航沖飛船頂棚嚷嚷。

“不知道。數據庫緩存損壞，短期航行日志無法讀取，需要進行芯片級維修。”主控電腦重復了一遍故障。

于航想起氣閘艙的艙門破損了，氣閘艙就在貨艙旁邊。他走過去打開貨艙門，站在短短的通道上就能看到氣閘艙已經徹底毀掉了。連接氣閘艙和貨艙的通道中間拉起了一層透明的金屬膜，這是通道上的應急設備，一旦偵測到失壓就會自動封閉。透過薄膜，他看到氣閘艙里外兩道氣密門都破了一個巨大的洞，像是爆炸或撞擊造成的。

于航抑制住問主控電腦的沖動，知道問了也是白問，只好在心里盤算：是不是有小天體剛好在飛船關閉力場時撞了進來？貨艙里并沒有隕石的蹤跡，難道是隔離薄膜建好之前，砸進來的東西又掉進太空了？

要不然，是他們遭遇了太空海盜？這個可怕的念頭讓他心驚膽戰，汗毛都豎了起來。放假前，有同學聽說他要跟爸爸去遙遠的天鵝座過暑假時就跟他說有太空海盜專門在偏遠的星系活動，勸他不要冒險。他當時還嘲笑了那個同學一番，說他就是嫉妒。現在他覺得，同學也許不是嫉妒他，太空海盜的事很可能是真的。

要么，是外星人干的？雖然到現在為止還沒找到外星人存在的證據，但宇宙這么大，不可能沒有外星人。假如湊巧讓他們碰到了呢？搞不好外星人是邪惡的智慧生物呢？他越想越有道理，爸爸既然能開啟警報，卻不來叫醒他，還有船上的幾名守衛也沒能抵擋入侵，很可能對手就是強大的外星人……

豆豆站在貨艙里面，沖他大叫。它肯定很害怕外面那漆黑的太空，一步也不敢走過來。于航也害怕起來，萬一有東西撞破密封金屬膜，他可就沒命了。他跑回貨艙，關上門。這個門并不能阻擋空氣流失，但在心理上讓他感覺安全了一點兒。

他朝貨艙后面的動力艙走去，也許有人用過搬運工后，把它落在了電腦掃描不到的地方。豆豆毫不猶豫地跟著他。于航很理解它，要是現在有個比他大的人，他也會緊跟不舍的，誰也不想孤零零地待在這空蕩蕩的飛船里，尤其是里面還有三個炸彈。

第三個炸彈就在動力艙的二鋰反應倉旁邊，時間只剩下4分鐘了。搬運工不在這里，它要么跟其他貨物一起掉進了太空，要么就是被海盜或外星人搶走了。

于航看著計時窗口，恍惚間覺得飛船已經爆炸了。豆豆焦躁不安，卻沒有再叫，似乎被末日的氣息驚嚇到了。他強壓著絕望的念頭問：“主控電腦，我關不掉炸彈倒計時器，也沒辦法扔掉，還能怎么辦？”

“立刻逃離飛船。時間不夠做其他安排了。”主控電腦冷靜地回答道。

“逃生飛船……在嗎？”于航心驚膽戰地問。他聽到自己的聲調拖得很長，抖得都聽不清了。

主控電腦聽懂了，回答得仍然很平靜，卻是一句令人振奮的話：“逃生飛船整裝待發。”

謝天謝地！于航立刻往船尾的緊急逃生通道跑去，他眼角瞥到炸彈倒計時器上的時間，只有三分半了。

逃生通道盡頭停著兩艘一模一樣的逃生飛船，梭子形狀，機翼很小，船頭沖著飛船尾部的緊急艙門。他走到一艘逃生飛船的艙門下邊，大聲說：“啟動緊急逃生程序！……”這是跨星系旅行必須學習的逃生程序。生怕噪聲傳感器接收不到，他一連說了幾遍。

卡住圓盤起落架的三個卡鉗縮進了甲板里。主控電腦說：“已經松開卡鉗，隨時可以出發。”

逃生飛船艙門打開了，一座兩米高的輕便舷梯飛快地彈了出來。于航快步邁上去，還在梯子上摔了一下，他也顧不得痛，三步并作兩步跑進了逃生飛船。他轉身看到豆豆停在梯子下面一動不動，它是不會爬梯子，還是害怕陌生的逃生飛船呢？

“快來呀，豆豆！再不跑就來不及了。”他強忍焦慮，朝豆豆揮手，溫和地喊它。

豆豆抬起一條前腿，猶疑地望著他，還是一步不挪。于航只好又跑下來，又是拍它腦袋，又是摸它的背，哄它上船。豆豆慢慢吞吞，一步三回頭地走上舷梯，短小的尾巴害怕得垂下來，好像怕于航會把它騙上船賣掉似的。于航實在忍不住了，抓住它脖子上的項圈，用力拖著它走。豆豆很重，把于航累得要死，不過它總算是開竅了，眼見別無選擇，終于老老實實爬進了逃生飛船。

“關閉艙門。”于航說。

艙門合上了。外面傳來主控電腦的聲音：“現在打開尾艙門，你們可以出發了。祝好運，于航，以及拉布拉多犬豆豆。”

于航用力朝窗外揮手，大聲說：“再見了，主控電腦！”但主控電腦不再回答，它的任務已經完成了。于航知道，他們不會再見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