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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時而憶起昔時年少

我時而憶起昔時年少

1924年 初冬下午

德國柏林

柏林新雨后的大街,裹著大衣的路人行色匆匆,在有些陰郁的天空之下,千面如一。那些漆黑的雨傘,在街道上交織成幕,于路邊駛過的黯淡車身上留下陰霾。

褪色似的陽光之下,入目的皆是一片灰意。

行人們安靜無聲,交連在一起的世界就像一場盛大默劇。

突然,一個頭發散亂的男孩穿著件破舊、不合身的灰色大衣從街角跑出,順著人行道一路朝前沖去。他沒有打傘,只昂著頭朝前跑,似沒有目的地。那些臉色麻木的行人有些遲鈍地避開了他,眼中閃過厭惡。

但男孩卻沒有一絲察覺,只繼續朝前跑去。

他的眼里閃著光,嘴角噙著一抹夸張的笑意,飛快奔跑著,想是要把什么好事分享給誰一般。

在連片的黑傘海洋中,這抹灰色的影子是那般不起眼。但那些被他越過的行人,卻都被他拉住了目光。

起初是厭惡的,但馬上,他們就被這孩子身上的喜悅吸引。他那不顧一切向前跑去的身姿,像是帶著無盡熱情的報春鳥兒,筆直地沖開陰霾,不停地向前奔去。

是誰呢?

是誰會在這樣的世界里,帶著如此不屈的希望。

行人們的猜測順著那不知名的報春鳥一路朝前,都不自覺地放慢了腳步,他們的目光緊緊追逐著那抹灰色的影子,直至他的身影融入廣告牌的絢爛中消失不見。

然后,重新低下頭來,臉色平淡如水的,融入柏林的雨中。

行色匆匆。

而自然,那遠去的報春鳥并不在意這一切,他只是欣喜又焦急地穿梭在人群中,于灰色和霓虹的映照下奔跑著,奔跑著,直至尋找到他那熟悉的目的地——一所隱沒在破敗商店街中的教堂。

“神父大人!”

男孩魯莽地一頭撞開教堂木門,把新雨的氣息帶入這肅穆靜謐的建筑中,甚至無禮地忽略了入口的圣水,只是欣喜若狂地朝教堂內喊叫。

“路德維希先生!”

在因為缺乏信徒而顯空蕩的教堂內,那祭壇之前正站著一位中年神父。他穿著長袍,戴著一副樸素的眼鏡,金發中夾著些灰發,正往男孩這邊看來,臉上稍有些嗔怪的意味所在。在看著男孩一路跑進來后,他定定看了男孩一會,才默默放下自己擦拭祭壇的白布,走向了對方。

“如果這樣任性淋雨,你又會生病的。”

神父看著那渾身滴水的孩子,眼里那不強烈的嗔怪也不知何去了,只嘆息著從前排椅子上拎起一塊毛巾,為男孩細心地擦起了頭臉。那男孩雖聽話站著任由神父為自己擦拭,卻還是有些急躁地不停擺頭,就像急著想說什么一樣,但神父卻無心去聽他的話語,只先記掛著他濕漉漉的衣服與身體,為其脫下了那件濡濕沉重的大衣。

“就這么點雨,沒事情的……神父大人,我有好消息要告訴你嗚嗚——”

“哼……”

看著這渾身濕透、卻還急著說話的孩子,神父一時間也有些拿他沒轍。他索性拿毛巾把男孩連嘴巴帶脖頸一起裹住,拉著他就往自己房間方向走去。那男孩雖然焦急萬分,卻也不敢反抗這位神父,只好任由他把自己帶進走廊。

跟神父一起走在長廊中,看著那四周熟悉的斑駁墻壁,男孩一時間倒有些恍惚。想起自己曾經在這里生活的日子,他便不自覺地沉靜下來。神父看著這恢復安靜的孩子,嘴角不由勾起一抹微笑。

“芬里爾,你許是覺得自己已經大了,便不聽我話了嗎?”

帶著男孩走進房間,神父背對著男孩為他找起衣服。他輕笑著,話語出口卻是有些苛責的意味。

“不敢……”

“是嗎?我卻不這么覺得。你以前也并不這么毛躁的,在羅德夫人那里時,你也是這樣嗎?”

“不!我……我只是……”

男孩下意識就想反駁,但話剛出口便自己止住了,他有些失落地低下頭去,聲音猶如窗外細雨。

“他們并不喜歡我。”

“嗯?”

意識到自己足夠聽清男孩的話語,找出幾件衣服的神父怔了怔。他臉上的笑容逐漸淡去,靜靜看向那臉帶失落的男孩。但馬上的,他便反應過來,熟練地為男孩脫去上衣——男孩低著頭,順從地任由神父動作,但等神父脫下他濕透的衣服后,他的身體卻還是不由自主地顫抖了。

剎那間的,男孩猛然抬起頭,抓住了神父的手掌,不讓他繼續下去——

神父先是一怔,隨即便意識到,男孩的表現不是畏懼寒冷。

他瞇了瞇眼,灰藍色的眸子變得深邃。

“芬里爾……他們對你做了什么?”

男孩的手心顫抖著,單薄的身體消瘦得太不尋常。在神父的沉聲質問中,他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頭卻垂得更低了。神父眸子越加深邃,沉默地拉開他的手掌,把他最后一件貼身的上衣脫去——芬里爾的身體顫抖著,上身肌膚滿是傷痕。那是被抽打出來的痕跡,橫七雜八的,躺在少年的身軀上,像無數條丑陋的蜈蚣。

盡管做好了準備,但在看到男孩的上身時,神父還是不由自主地捏緊了拳頭。他深深吸了口氣,沉著臉,輕輕地把手中幾件干凈的衣服往他身上裹去,溫暖的掌心按在了男孩顫抖的胸膛前。

“我這里還留著你的褲子,但可能短了,所以你可以在我的床上休息,蓋上被子……我去為你拿暖爐來。”

感受著男孩心跳的力度,神父溫和地笑了一笑,隨即站了起來。

但就在他要轉身走出房間時,男孩卻伸出手拉住了他的長袍。他身后窗戶灰蒙蒙的雨還在持續,發出密集的讓人煩躁的噪響。

“我沒有做錯事情。”

“我相信你,孩子。”

神父回頭看向他,眼中滿是痛意。

“我會去嚴厲投訴這件事情,你不能再呆在她的家里了。”

“可是我不明白,她不喜歡我,他們都不喜歡我。”

男孩抬起頭,眼中滿是迷惘。沒有痛意,沒有憎恨,只是單純、空白的迷茫。

“我什么都沒有做,為什么他們恨我?如果他們不喜歡我,為什么還要把我從您這帶走?我不明白,為什么他們瞧不起我,也不給我飯吃,除了打我,就是要我干活。我已經很努力想讓他們開心,可是不行。他們為什么要對我這樣?”

“芬里爾……”

看著面前從小看到大的男孩,自己只是錯過他那么一點時間,再見時已經從他臉上讀到那樣的表情,神父一時間頗有些百感交集。他嘆了口氣,蹲下身來。

“有時候,不一定每個人都是善良的,我的男孩。”他輕輕撩起男孩的劉海,把那頭濕軟的亂發往后順,勉強地笑了笑。

“我是教過你保持善良,但是……是的,是我的錯。我沒有告訴你,并不是每個人都善良。你做得夠好了,不要苛責自己。”

男孩琥珀似的雙眸映著神父的臉,對方清澈的倒影滿溢溫柔。但看著看著,他卻心頭一痛,悲傷地低下頭去。

“我是不是,不值得來到這世上的人呢?”

“芬里爾?”神父眼神一凜,把這悲傷的男孩臉頰輕輕托了起來,再認真不過地注視著他的雙眼。

“你怎能這么說呢?芬里爾,沒有靈魂是一文不值的。你值得,在我看來,你比誰都值得。”

“我……我不知道。”男孩眼眶泛起晶瑩,卻死死忍著不讓它們落下。“除了您,所有人都厭惡我。我什么都沒有,誰也不需要我。把我留在身邊,還會讓你被那些人找麻煩。”

他抬起手,用力捂住了自己的臉龐,把神父那太過真摯的視線都給隔斷,只從他那指尖的小縫中,漏出了讓人心碎的嗚咽聲音。神父痛心地看著這男孩,眼神一點點深邃起來。

他還那么小,還不該承受這些才是啊……

“不!您在騙我。”他那無助的、模糊掉的聲音,足以撕裂神父的心。“沒有人需要我,也根本沒有一個地方是容得下我……”

“芬里爾!”

神父一把抓開男孩擋臉的手掌,第一次地以喊聲喝停了這孩子。男孩手腕被神父抓在手中,眼里流露出不知所措的惶恐,怔怔看著神父。他身后的天空仍舊灰暗,垂下無數細密絲線,凝重無聲的痛苦。

“芬里爾,好好聽我說。”

他專注地看著男孩的雙眼,足像宣誓一般真摯。

“我活得夠久,也只把自己的一生獻給神。如你所見,在我這么漫長而孤寂的人生里,除了那些向我告解的迷途者外,我再無跟這個世界的聯系。孩子,你所見的我,與我所見的我是不一樣的。我是那么虔誠,但尚不能自信自己完全被這個世界需要,何況是你,一個剛來到世上不久的孩子呢?”

男孩的眼睛顫了顫,帶上了些許迷惘。

“你不是信徒,我也不是個真正合格的神父,所以,這次我便不以經典里的字句來訓導你。孩子,唯獨這點我能夠斷定——沒有人的人生是毫無意義的,人也不僅僅是因為被需要才變得珍貴。現在的你不能理解,但你也只僅僅是行至岔路,一時迷惘罷了。只有嘗過悲慟的,你才懂得如何真正去愛人。你會保持希望的,對吧?”

“可是……”

“沒有可是,孩子,沒有可是。”神父連連搖頭,微笑著繼續說道:“好吧,你覺得自己沒有意義,但就讓我用個短故事來告訴你,你有多么重要吧。”

男孩怔怔看著神父,有些不能理解地看著對方那雙深邃的眼眸。

“1918年,我們的國家在那次大戰的最后,選擇了投降。你可能沒有影響,但你卻是一直生活在這次投降后的世界里。你所見到的這一切,就是那次失敗帶來的蕭條,可能你想象不到,可在很久以前,這里不是這樣的。不管是城市,還是這所教堂。如你所見的,現在這衰敗的教堂許久沒再有坐滿人的時日了,在很久以前,這并不如此。

我不是想為哪個人開脫,不過活在這樣灰郁的世界里,人們已經很難提起善心去好好對待陌生人。我曾經也如此,我……并沒有能夠真正幫助那些失業、窮困潦倒的好青年。我也同樣面臨困境,壓力巨大。所以我做了很多很多不好的事情,甚至偷偷酗酒,好讓自己痛快發泄。”

“我知道,孩子,你沒有見過那樣的我,但不代表不存在過。”神父握著男孩的手腕輕輕放下,把自己的手掌覆蓋在了上頭,他自嘲一笑,有些感慨地繼續說道:“那些人懷疑我作風問題已經很久了,應該就是從以前開始吧。”

“神父大人……”

“大家都在莫名地恨著什么東西,甚至可以說,很多人都在恨著我們的祖國。他們不是因為戰爭而記恨,卻是因著戰敗了而記恨。記恨擅自開戰,又把德國拖入深淵的那些人。老實說,我也曾經……那樣想過。我那時候雖不算年輕,卻也相當沖動。在那樣的環境之下,我十分痛苦。直到我……遇見了你。

孤苦伶仃,出現在教堂附近的你。注視著天空,純粹的眸子里滿是空白,就站在那里淋著雨,好像天空下只剩下了你一人。芬里爾,在那一刻開始,我才真正意識到了我們失去的東西。”窗外的雨是否已經停息,男孩都不知曉了。他看著面前的神父,心神都像被吸入那極具包容的眸子里。神父的低語像與靈魂共鳴的琴音,娓娓述說,讓他完全靜了下來。

“如果不是見到你,我不會醒悟過來沉溺在絕望中對一個國家來說有多可怕。在看到無助的你時,我就發誓,再也不會讓任何孩子像當時的你那樣。而如果不是收留了你,我也不可能一點點收斂、變成現在這樣。芬里爾,是我教導了你,但卻是你教化了我。”

“芬里爾,像我這樣的人,也能夠被你深深需要,這就是人生啊。我不是說被需求便是人生的終點,而是……只要你不停走下去,那么聚到你身邊的人肯定會越來越多,你不會成為孤零零的一個。而到那時,你不會簡單地把自己的意義劃為被需要或者需要別人。”

“路德維希先生……”

男孩眼神一點點亮了起來,那似笑含哭的模樣讓神父不由感到可愛。他拍了拍男孩的手背,指著窗外說道:

“如若在這條前進的道路上,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感到難過,你便看看天空吧,你不是一直很喜歡柏林的天空嗎?在曾經的時候,它可是十分蔚藍的。不是這種陰郁的雨天,而是爽朗開闊的白日。芬里爾,天空是非常寬廣的。不管你有怎么樣的憂郁,它也一定能用那壯闊的胸襟,容納下你的靈魂。”

“謝謝您……真的很謝謝您。”似再也忍不住淚水,男孩稍低著頭緊咬牙齒擠出話語:“真的很謝謝您……路德維希先生……我覺得我好多了。”

“唔,那么……”

神父揉了揉男孩的頭發,輕笑著說道:“我去為你找個暖爐。”

他說完便站起身往房間外走去,這次男孩沒有再抓住他的袍子——但在神父越過門外的剎那,他又自己回過頭來,稍垂著頭開口道:“芬里爾……我說過,這里可以成為你的家。在我遇上你那時我這么說,現在我也依然如此確信。”

“可我留在這里,會為您帶來麻煩的,那些人不是反對這件事情嗎?”

“無所謂,我是服務于主,不是服從于他們,由他們說去吧。你就留在這,芬里爾。”

神父突地抬起頭來,朝著那眼里藏不住期待光澤的孩子咧嘴一笑:“過些天,我們還可以一起過耶誕日。放心吧,我再不會讓任何人帶走你了。”

他笑著,看見那孩子自眼底亮起光芒,那雙琥珀一樣的眸子明亮澄澈,驅散了窗外灰郁的天空。

神父的心終于安定下來。

而馬上的,他便反應過來,忙退出房門之外,去給受凍的芬里爾拿暖爐了。

男孩亮晶晶的雙眼凝視木板,目光似穿透了房門一般,他抓緊了身上暖和的大衣,眼角落下了忍不住的淚珠。他便如此無聲流著淚水,貪婪地吸取著那衣物上令人安定的氣息。

靜默的狂喜。

直至此時此刻的,在這失而復得的幸福之中,他已經有些忘卻了自己一開始想告訴神父的事情,那一度被自己認為是新的寄托之人的喜訊。

那便是——

今日,1924年12月20日,阿道夫·希特勒出獄之日。

上架時間:2019-09-12 16:36:25
出版社:浙江出版集團數字傳媒有限公司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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