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至二十世紀之交，以人道主義思想為基調、具有鮮明的批判精神的一代作家狄更斯、薩克雷、勃朗特姊妹、喬治·艾略特等先后謝世，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群星璀璨、光耀寰宇的文壇盛況可算接近尾聲，除哈代、高爾斯華綏等仍秉持前輩的宗旨，沿著寫實主義的道路繼續探索外，這一時期的一個最大特征便是涌現了史蒂文森、吉卜林等以描寫海外歷險顯揚于世的作家，哈格德（1856—1925）便是這批銳意探索新路的作家中的一位，名聲雖不及史蒂文森、吉卜林兩位，在一般民眾中卻也擁有一批不小的讀者群。

我國古代的文論家劉勰曾說過一句有名的話：“時運交移，質文代變。”確實如此，近代以來，不列顛帝國經過兩三百年的蓬勃進取，其科技、思想、文化方面的雄厚實力已憑恃強大的海上霸權滲透到世界的許多角落，它的文學自然也在印度、南非等海外殖民地以及前殖民地美國有了長足的發展，儼然成為一支可以與不列顛相抗衡的生力軍：美國文學此時已漸漸脫離其宗主國的影響，成長為獨樹一幟的本土文學，自不必說；而生活于印度和南非等地的作家也漸漸走向成熟，以生機勃勃的嶄新的題材和異域風情給英國文壇吹來一股清風，很快得到民眾的認可。哈格德適逢其會，他的成名作《所羅門王的寶藏》便是誕生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中的講述海外歷險、探寶的小說。

在一般西方人的觀念中，希伯來古代的圣王所羅門簡直就是智慧與財富的代名詞。《舊約·列王紀》記載，所羅門是大衛王的幼子，當初在繼承王位的道路上也并非一帆風順，他的一個哥哥亞多尼雅在眾王子和臣民中間似乎很有些聲望，他見父王大衛來日無多，便搶先聯絡各位王子和一批追隨者大排筵宴，儼然以王位繼承人的身份搞了一次登基預演，情勢著實有些險惡。但所羅門有個優勢，是他哥哥亞多尼雅難以相比的：所羅門的母親拔示巴是大衛晚年迎娶的一位年輕貌美的少婦、軍人烏利亞之妻。烏利亞在前方跟亞捫人作戰，大衛與其妻拔示巴發生奸情。嗣后，大衛又甘冒天下之大不韙，捎信給前方統帥約押，假敵軍之手除掉了烏利亞，拔示巴只象征性地守喪一段時日，然后就被大衛迎進了宮里，可見大衛對拔示巴的情分不是其他妃嬪所能比擬的。在母親拔示巴的有力協助下，所羅門成功地戰勝高興過早的王子亞多尼雅，在其父大衛之后做以色列和猶太的王，迎娶了埃及法老的女兒為妻，國勢也蒸蒸日上，由此不難看出所羅門此時雖說年紀不大，還是很有些政治謀略的。

所羅門獲得智慧的故事也很有啟發意義。那時，以色列人還未建造專門向上帝耶和華獻祭的神殿，一次所羅門在基遍的丘壇獻祭，夢中耶和華對他許諾說：“你愿我賜你什么，你可以求。”所羅門沒祈求財富或權力，而是希望耶和華賜給他治理萬民的智慧：“求你賜我智慧，可以判斷你的民，能辨別是非。”打這以后，所羅門果然在一樁爭奪嬰兒所有權的訟案中顯示出非凡的智慧。有兩名妓女各生下一個孩子，其中的一個睡覺時不慎把孩子壓死，就思謀把同伴的孩子搶過來，嬰兒自然不會開口說話，實在難以分辨兩人究竟哪個才是孩子的生母。面對這樣一個難題，所羅門機智地設下計謀，他詭稱：既然分辨不出兩人究竟誰是孩子的生母，為了公正起見，只好用刀把孩子劈作兩半，兩人平分好了。孩子的生母一聽這話，嚇得連忙向所羅門王請求說：“求我主將孩子給那婦人，萬不可殺他。”顯示出一個母親應有的真實情感。而那個詐偽的妓女與孩子之間沒有這種天然的情感聯系，一開口就露出了馬腳：“這孩子也不歸我，也不歸你，把他劈了吧。”所羅門就用這個巧法分辨出了兩人孰真孰偽。

由此又引出下面的話題，示巴女王的來訪及所羅門王的巨量財寶。這一時期，以色列呈現一派空前強盛的局面，所羅門王耗費四年時間為耶和華建造一座舉世聞名的圣殿，而他為自己建造的王宮竟耗費了十三年時間，又在黎巴嫩建了一座林宮。圣殿和王宮用去無量的黃金和香柏木、松木，為此，所羅門特請推羅國王希蘭派來工役，協助他們砍伐黎巴嫩的松木和香柏木，扎成木筏，通過海路運抵工地。《列王紀》中有大量記述圣殿和王宮奢華排場的文字，這在生產力水平還很低下的洪荒歲月自然是個了不起的大工程，以至引起另一古國示巴女王的矚目。女王聽說富甲天下的所羅門王擁有非凡的智慧，不禁起心動念，要親來圣城一探究竟。女王用駱駝馱了香料、寶石和黃金，率領大批仆從前來以色列觀光。在圣城耶路撒冷，女王受到主人的隆重接待，這里的宮室之美、席間的珍饈美味，以及所羅門王的非凡智慧，都讓她佩服得五體投地。女王由衷地贊嘆說：“我在本國里所聽見論到你的事和你的智慧，實在是真的。我先前不信那些話，及至我來親眼看見了，才知道人所告訴我的，還不到一半。你的智慧和你的福分，越過我所聽見的風聲。你的臣子、你的仆人，常侍立在你面前聽你智慧的話，是有福的。”示巴女王此次來圣城瞻禮，給所羅門王帶來120塔蘭特[1]的黃金，其他香料、寶石等項還不在其中。只要略一換算便可知道，這實在是一筆相當不小的數目。這位一度造訪圣城的神秘的示巴女王究竟從何而來，歷代以來其說不一，一般認為可能來自不遠處的也門一帶，有人則認為來自埃及，還有人猜想是來自非洲內陸，總之，經文中的這段記述的確給后人留下極大的想象和藝術加工的空間。

那么，你或許要問，所羅門王本人的財富究竟有多少呢？這位才智過人的古代圣王看來很會經管自己的產業，他在以色列全境委派了十二位官吏，每位官吏負責供給王家一月的開銷。當年以色列的轄境好像也不似如今這樣狹小，“所羅門統轄諸國，從大河到非利士地，直到埃及的邊境，所羅門在世之日，這些國都進貢服侍他。”經文又細數王室每日享用的細面、粗面、牛羊、肥禽，以及所羅門王所豢養的車馬、軍隊，具體數目實在龐大。“普天下的王都求見所羅門，要聽神賜給他的話”，各國的君王每年有一定之例，攜帶金器、銀器、衣服、軍械、騾馬、香料等貢物前來圣城覲見。此外，所羅門王還經營海外貿易，有他施的船只和希蘭的船只每三年出航一次，裝載各地出產的金銀、象牙、猿猴、孔雀回來。如此算來，所羅門王的財富簡直成千累萬，在那個時代恐怕是不多見的。

通過以上的介紹，我們就可約略明白何以哈格德要借《圣經》中的這個大有來頭的傳說，來撰寫一個現代版的探寶故事。不過話雖如此說，有關所羅門王寶藏的傳說到底只提供了一個尋寶的緣由或框架，文章還是要作者自家來做。我們打開面前的這部小說，發現故事的發生地已被哈格德搬到距離所羅門王治下的以色列國幾千公里之外的南非，盡管作者有意在主人公尋寶的路途上虛構出一座示巴女王雙乳峰，又讓我們在遙遠的非洲腹地看到一條所羅門大道的遺跡，但所有這些不過是些障眼法，是作者借以串聯尋寶故事的外部結構手段。哈格德出生于英國諾福克郡，十九歲那年父親為其在南非的納塔爾省謀得一個文書職務。此時，英國在南非的殖民地正值多事之秋，1879年，祖魯戰爭爆發；1890年，布爾戰爭又相繼爆發。在南非供職期間，哈格德親自走訪了一些戰爭幸存者，同時廣泛搜集了當地的歷史、傳說，為他日后的創作生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所羅門王的寶藏》正是哈格德借尋寶之由，再現非洲廣袤土地上剛健誠樸的民風、雄奇瑰麗的景色，以及作者本人對社會、人生的所思所感。

此外還有一點可說，就是小說結尾處筆鋒一轉，作者在莽莽蒼蒼的非洲原野上添出三尊巨大的石像，兩男一女，女像全身赤裸，也不知經過多少世紀的日曬雨淋，面部五官早已剝蝕得殘缺不全，可頭部兩側分明各有一個新月形的尖角。這是作者有意照應前面，再回到所羅門王的故事上來。這三尊石像便是所羅門王晚年不聽從耶和華的誡命，順應外邦女人而崇奉的所謂邪神，女的是西頓人的女神亞斯他錄，男的一個是摩押人的神基抹，另一個是以色列人曾經討伐過的亞捫人的神米勒公。單說這位女神亞斯他錄，原是腓尼基人（西頓是其主要城市之一）專司愛情的女神，傳入古希臘就成了鼎鼎大名的愛與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原來所羅門王在位四十年，早先還勤勤懇懇地辦理政事，戒慎戒懼，因而贏得了百姓的擁戴和列國統治者的敬仰。后來執政的時間長了，就慢慢滋生出享樂的念頭，寵愛許多外邦的女人。據《列王紀》的記述，所羅門王的后宮有正妻七百，全都是從各國迎娶的公主；正妻之外又有妃嬪三百。這些外邦的女人也隨之把各自崇奉的神靈帶到了以色列。自此之后，以色列這個空前強大、聞名遐邇的古老帝國便很快走向了衰落。

韓慧強

2016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