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
書友吧第1章 城市眼影(1)
1
“武漢人膽子大,敢在北京人面前講普通話。”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武漢進行采訪時,一位開奧迪車的老師傅說的。
從湖北大學畢業,分配到這家雜志社做編輯,已經四個年頭了。就像克林頓盼著薩達姆被誰搞下臺一樣,五年當中,除了那些一大早就被人從被窩里拎起來的日子,我總是每天一睜開眼睛就在想,今天上班后會不會有什么好消息、或者干脆就是什么好事來騷擾一下自己。很多時候,我總在情不自禁地用整個雜志社公認智商最高的頭腦復述著一個最簡單的問題:天上一只鳥飛過武漢時,為什么要野蠻地拉下一泡鳥糞,并且剛好落在門衛老趙的獨生女小趙的脖子里。不僅在起床前我這么想,在雜志社的女孩女人,一邊議論著手頭的稿件,一邊切磋使用化妝品的要領時,我也不時提起這個話題作為老生常談。我的校友師思在正式場合中給我作了統計,她認為我對這個問題的關心,已經是兩點一三倍于小趙的父親老趙了。每一次,我總是滿懷歉意地對她發誓,決不再在如此美麗的女孩子面前,談論這類粗鄙的問題了。真的,在她們充滿神往地齊心協力贊頌某個品牌的口紅時,將鳥糞與其相提并論,實在是太不文明,也是對這個時代流行美學的不學無術。好在師思她們挺大度,她們一致認為,因為我是男人,因為伊拉克對美國的巡航導彈、隱形飛機毫無辦法,所以她們應該原諒我。對于女孩們這類窮開心的嬉鬧,我是不用去為之感動的。不過,我會偶爾裝模作樣地對她們說一聲:“主啊,感謝你的仁慈和寬恕!”每當說了這話后,我就會與師思對視一下,我喜歡看她那眸子中閃爍的那些被感動出來的近乎淚光的東西。師思對我的理解,是在有一次辦公室里只剩下我和她時,我對她說,這上班的日子過得沒油沒鹽的,清湯寡水,有點味道的東西,都被別人享受了。女孩在辦公室里單獨同一個不是很差的男人相處時,總是會溫柔片刻的。所以師思對我說,這兩年我也幫你抱不平,怎么凡是好事都與你不沾邊,提干沒你、評職稱沒你、到新馬泰采訪沒有你,只讓你去一下海南島,甚至連看二審稿的權力也沒弄到手。別說你是一個男人,就連做女的,我也覺得自己干了三年,該有好處輪到我了。師思說到新馬泰和海南島時,我情不自禁地笑了一下。去年,有關單位組織人員去新馬泰,說是采訪,其實不過是報紙電視里經常點名批評禁止的那回事。雜志社的主編自己已經去過。他們對我說的話讓我無法分辯,他們說不讓我去的原因是愛護我。去的人我們都叫她王嬸。王嬸走了一遭,回來時挺大方地給男同事們帶回一些生猛藥。當然是備有發票想報銷。哪知主編不肯收她的禮品,不無慍怒地說:你怎么知道我不行!這話在雜志社里一直流傳到昨天。昨天,師思在辦公室里不知接了誰的電話,其間她沖著對方說了這句話。惹得整個辦公室的人都趴在寫字臺上笑。師思放下電話后也笑。在雜志社里,誰都有過一不小心將這話說漏嘴的時候。這話的曖昧意味,像暗號一樣深深地鏤刻在大家心里。王嬸沒有參與這故事后面的故事,她被調到主管局做宣傳處的副處長了。雖然無人說過對她表示感謝的話,大家心里還是有那種對王嬸給自己帶來充滿性暗示的快樂感到滿意的意思。在武漢的高樓大廈、長街短巷里,大家一向格外支持這一類的義務勞動。那一次,我同師思在辦公室里說了許多有關雜志社內部人士的壞話。說得彼此都很痛快,后來我像電視新聞中的各國領導人一樣,將手伸向師思,說謝謝她為我發出的吶喊。師思將小手遞給了我。我接住時,簡直不敢用力握,那手太美、太誘惑人了。我感覺到自己身上有種八九月間出了辦公大樓,在勝利街街邊的小攤上買了一只雪糕,捏在手上時的那種滋味。不只是骨髓,就那些已脫離了頭皮,但還沒來得及掉到地上的頭發絲,也都感到了從未有過的舒適。天越熱這種感覺就越深刻,同時留住這感覺的時間也就越短。師思在我仍處于恍惚時將手拿了回去,然后問我是不是有什么發現。我坦率地說她的手如果不是玉琢出的,那一定是狐貍精借給她的。師思冷冷地說,凡是有心想碰她手的男人都有過這種遭遇,而我只不過是在形容詞上更夸張一些,用了在越來越現代的武漢城區里,被人棄而不用的狐貍精三個字。所幸師思隨之就笑了,她還說我們之間假如就這樣維持著這樣的友誼,她還會給我許多這樣的幸福時刻。我被她一連三個這樣說得只有點頭的份。我對她說,你放心,王嬸送給我的那些藥,我還沒吃。我一直覺得這話是絕對的辦公室幽默。師思卻板起臉來說,我討厭男人總在這么炫耀。她翻了一下桌上的雜志,又說,美國第一次向伊拉克炫耀武力時,許多人佩服,當他接二連三無休止地這么做時,就無人喜歡了。我壯著膽生生地擠出一句話說,這同你們一天到晚描眉畫眼涂口紅有什么差別。師思將一疊紙扔到我懷抱里,大聲說,你這人怎么非要同女孩較個輸贏,罰你幫我將這期的校樣校清了。結果有些出奇,那一期雜志上沒有一處差錯,在期刊協會舉辦的當年質量評比中,獲得了特等獎,我的師妹校友據此拿了雜志社年終最高的獎金。我從師思那里得到的惟一回報是,她用獎金的一部分到武漢廣場買了一枚鉑金鉆戒戴在右手中指上時,讓我替她看看與自己的氣質和諧與否。我酸酸地說,女孩自己給自己買戒指有什么味道。她馬上說,我主觀上將它當作你買給我的呀!我心里更酸了。特別是她那話最后的呀字,讓我的牙吃了大虧。我惡毒地說她永遠只有主觀沒有客觀。這么好的事,是我來雜志社后的惟一一次機會。它卻沒有成為我的好消息。
雜志社在從前的英租界里給我安排了一張床位。早上我從惟一可以藏得住自己隱私的被窩里探出頭來,望了望對面墻角上的那張床。韓丁正戴著一副耳機在聽境外的電臺廣播。韓丁手上有四萬元的股票,那是他大學畢業后用比我多三年的時間,靠著給一些想出名出風頭的企業家寫報告文學賺的。他一直想買一套房子,但是這點錢,即便是在沒人想去的東西湖一帶,也不能拿到開門的鑰匙。夏天的時候,他終于下定決心,將手上的積蓄完全投到股市上去,他渴望有最高的回報,以使自己在三十歲到來時,真正擁有自己的隱私。而不像現在,只要有女孩來這屋里找他,他就得先向我通報。韓丁從頭上取下耳機時,我正要出門。
我問:“有好消息嗎?”
韓丁兩腿掀開被子說:“屁!光靠達賴,哪怕是真去美國,也掀不動股市上笨熊。”
我說:“你何不雇個殺手,將長虹集團的生產線炸它幾條,你的康佳股票不就飆升起來?”
韓丁站到地上提了提褲衩說:“你以為資本主義真的復辟了?這兒還是社會主義的天下!”他跺了一下腳。本來還有可能來第二下,但他被地板發出的巨大回聲嚇住了。
樓下傳來一個女人的罵聲。
我連忙逃出門去,連自行車都沒推。跳上一輛開往江岸方向的中巴,我遞了五角錢給售票員,從她那里買來一些清靜。中巴車到了辦公大樓前時,我讓司機帶了一腳剎車,然后站到街邊的一家小吃店門前,叫了一碗熱干面。在等待時,旁邊的那家小吃店內有個女人沖著我連連說,過早嗎?過早嗎?我沖著她那冷清的店面不置可否地看了一眼。
在我的身旁,有七個人站在那里等待。大家像看雜技一樣,看著女老板同她的打工妹手忙腳亂地將一碗碗熱干面搗弄出來。因為辦公大樓就在身后,我顯得格外有耐心,從聲明要一碗熱干面后,就再沒有吱過聲。哪怕是比我晚來的一個中年女人,先于我開始用筷子攪拌起那噴噴香的芝麻醬時,我也只是笑一笑。沒有好消息時,我必須照顧好自己的心情。
在我剛剛拿到熱干面碗時,沙莎在附近叫:“藍方!”
我將已經送到嘴邊的一口面條放回碗里,回頭說:“沙莎!”
沙莎的名字讓店老板受驚不小。她以為我在熱干面里吃出了砂子。我放棄了坐下的想法,站到沙莎對面,同她聊了幾句這種時節彌漫在武漢所有有人群地方的、雖然無聊又不得不聊的話題。所幸沙莎說了些意外的話:她家門口的那家賣早點的小店,今天突然換了一種芝麻醬,惹得很多人都發牢騷,決定不再吃這家小店的熱干面了。沙莎也作了同樣的決定。
沙莎同我說話時,眼睛總也忍不住朝我碗里看。她那樣子無疑是想知道我正在大口大口地吞咽的熱干面味道如何。久居漢口的人,許多關系到民生大計的事都可以馬虎,獨獨這熱干面是無人肯馬虎的。
吃熱干面只要不怕噎,一頓飯所花費的時間,在一天中完全可以忽略不計。我天生一副會自動產生潤滑液的食道,三兩熱干面下肚就像什么東西淌進下水道一樣快捷。
放下碗,扔掉一次性筷子,我隨口說了聲:“味道不錯。”
沙莎聽見我說的話,人整個地松了一口氣。跟著又不滿地說:“從前那么好吃的豆皮現在吃起來完全是肥肉煮糯米飯,要是哪一天將熱干面也做變了味,武漢就沒東西可吃了。”
我說:“別著急,到那時我領你到黃州去吃豆腐。”
話一出口,我便覺得不妥。豆腐前面加個吃字后,是這幾年流行起來的一種曖昧話。照沙莎的脾氣,她會馬上扔一對白眼過來。不料這一次她送過來的竟是近似秋波一樣的嫵媚。
沙莎頭一偏,長發在我眼前甩了幾甩。我讀懂了她在抒情的含義,那是叫我同她并肩走著上班去。這對于我來說實在算不了什么,在武漢大面積停電的夏天里,我曾一手扯著一個女孩,從一樓一直爬到雜志社所在的十一樓。沙莎幾次扭頭像是有重要的話要對我說,每一次實際說出來的都是經她最后全面篡改的話。她說過這么一句話:“這一期雜志我看過了,你當責編的文章占了四分之一吧?”我真想揭穿她,重申一下雜志社里當編輯的也就三個人,如果我只編了四分之一版面的稿子,還叫什么多!我也將心里想好的話篡改一通后,再告訴她,我若是不干,雜志就得開天窗。
沙莎馬上說:“不會的。會有人將局長的講話稿補上去。”
我看了一眼沙莎后,忍不住笑起來。
門衛老趙正在自己的小窗戶里埋頭吃著一只保溫飯盒里的東西,旁邊坐著一個笑瞇瞇的女人。我和沙莎都猜出來,那女人一定是老趙的老婆。所以沙莎才說,夫妻做到這個份上才叫幸福。所以我才說,找老婆目光得放遠點,要看到六十歲以后。
在等電梯的時候,師思來了。她一定是注意到我同沙莎站在一起時,肩頭只有五至六寸的距離,這才故意站在大廳的中央,將長長的米白色風衣撩開半邊,露出一條極性感的大腿。她的這個企圖得逞了。我無法不去反復欣賞那件讓我充滿想象的優秀作品。電梯來了后,大家像擠公共汽車一樣往里擠。輪到沙莎和我上去時,警鈴響了。
有人說:“你們下去叫警察。”
我們退了一步后,我又將沙莎一個人推進去。我說:“讓女人去找警察那不是自投羅網。我一個人就行。”這一次警鈴沒響。
電梯門關上后,師思的風衣也像門一樣關上了。
趁著電梯門口只有我們兩個人,我趕緊說:“怎么將大幕關上了,是不是嫌觀眾太少?”
師思不屑地對我說:“我本來就只想讓一個人欣賞。”
大樓門口,局長同他的秘書走過來。
我飛快地說:“孔雀吃醋時才會揚起尾巴開屏。”
師思背對大門,她只管說:“你的醋一分錢一斤也沒人要。”
局長正好來到我們中間,他問我們為什么醋無人要。我只好瞎編說剛才過早時,因為醋不好,所以熱干面都變了味。局長看了我一眼后,便邀請師思爬樓梯。并順帶朝我示意一下。局長的辦公室在六樓。只要是早上來上班,他從不乘電梯。他說這是最經濟有效的鍛煉。為此,局里曾經在每年的九月初九舉辦爬樓梯比賽。后來因為一名處長在獲得冠軍后,突發心臟病,差點死過去,這項活動就不聲不響地取消了。我們同局長一道向六樓攀登時,局長讓師思給主編捎個信,要組織一批高質量的反映下崗職工生活的稿件。最后,局長忍不住稱贊起師思的體型,他建議師思在思想上更開放一些,爭取參加下一屆武漢小姐的比賽。
在三樓樓梯的拐彎處,我們碰見正在把樓梯欄桿擦干凈的王嬸。局長問她一早就做義務勞動,累不累。王嬸回答說還行時,我和師思忍不住笑起來。好在局長沒有追問,只是說自己希望看到全局上下人人都這么快樂。
將局長送到六樓后,我們如釋負重地鉆進電梯。滿滿的一籠子人,我只好緊挨著師思,并且還裝作無意地用自己的大腿在她的大腿上摩擦了幾次。師思今天的脾氣特別好,她不但笑,還小聲提醒我,沙莎像是為我動情了。我裝作高興的樣子,說如果這樣,今年年底自己一定可以長一級工資。說時,我用手握住她的手。師思一絲掙扎的意思也沒有。
可惜電梯到了十一樓。
一站到樓道上,就看見沙莎在旁邊站著。
沙莎沖著我無遮無攔地說:“怎么才上來,電梯都過了幾趟。晚上請我到酒吧坐坐,我有好消息告訴你!”
沙莎的辦公室在九樓。望著她走向樓梯間的身影,我突然想沖上去摟住她,讓她告訴我,到底是什么樣的好消息。沙莎走進樓梯間時,回頭給了我一個意味深長的笑。
我還沒有回過神來,就聽見師思在雜志社門口,酸溜溜地大聲說:“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
我走過去,才發現雜志社的辦公室里只有師思一個人。我不得不認真地問她今天是怎么啦。師思極不認真地告訴我,她在吃熱干面時,吃出了一副牙托。
2
我從未被人這么折磨過。
只要電話鈴一響,師思就說:“藍方,沙莎找你。”她說話時連頭都不抬,兩只眼睛一刻也不離開桌面上攤開的那本與我們編的雜志屬于同一類型,但比我們強大而且總想吃掉我們市場份額時雜志。在雜志社內部,這個張著血盆大口的對手被稱作“貓頭鷹”。
由于師思的炒作,全雜志社都知道我終于遇上好消息了。
我確實太需要有好消息了。為此,我一反常態,不停地看手表,并希望沙莎真的打電話給我。中午下班時,雜志社的女孩總是要提前到衛生間去,將自己臉上的五官重新修整一下。我趁辦公室里無人,趕緊給沙莎辦公室打電話。撥了三次都沒有人接聽。后來我才明白自己又鉆進了牛角尖。這個時候哪個女孩還能容忍辦公室里的刻板繼續留在自己的臉上,就是男人也會屙泡尿照照自己。女孩們回來后,一個個光鮮照人。
我拿上那本“貓頭鷹”,翻出封二的廣告美人,聲稱她們一定是這廣告美人的翻版。我的這話招來強烈的抗議。她們說自己哪怕是去學那些卡通人,也不會對“貓頭鷹”上炒作的任何東西產生興趣。我馬上指出,一個月前,她們中的三個,就當著我的面,做“判斷男人是否真愛自己的十個方法”的測試題。這個把戲就是由“貓頭鷹”刊登出來的。由此,我很鄭重地告訴主編,我們的雜志之所以在與“貓頭鷹”的較量中,每一次總表現得像個老鼠,根本原因就是內部存在著漢奸。相同的測試題在我分配到雜志社的那一年,我們的雜志上就登載過。校樣還是我看的。其中一條與“貓頭鷹”津津樂道的一模一樣,都是說如果在做愛時,男人還不時撩開女人的頭發,看著女人的眼睛,就能斷定男人對女人是愛,否則就只是性。在我進一步指出這一點時,女孩全都轉過身去,背對著我和主編,自己笑自己的。
主編將我桌上的那本“貓頭鷹”抓起來,扔到師思的腳下。他說:“我知道你們都看了。我也看了。但我用的是批判的眼光。告訴你們,我有信心讓他們明年乖乖地交出五萬個份額給我們!”
女孩全都哇地叫起來。師思說:“頭兒,你這么有把握,今天中午就別讓我們吃工作餐!”
主編的心情確實很好,一點也沒有受外面肅殺的秋風影響,雖然說不上是春風得意,但離那境界也差不了多少。他爽快地答應下來,還將簽單權交給了我后,又聲明這種權利只是一次性的。他同時又限定只能在圣誕和丹朱兩家酒店消費。
主編有事,只能陪我們喝三杯酒。
我們趕緊下樓,電梯像公共汽車一樣,一站一站地停靠。從十樓到二樓一層也沒落下過。在九樓時,我看見沙莎站在電梯門處。在六樓時,電梯門外站著的是局長。可惜沒人上得來。主編對局長連說了三聲對不起。局長挺高興地說,這么多漂亮女孩站在電梯里,看一眼不為少,看兩眼不為多。
師思嚷著要去圣誕酒店,她在頭里走。大家都緊緊跟著。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圣誕酒店只是空有一個洋名,我們這些人哪怕撐死了吃,一千元錢也能搞定。好不容易讓主編放一回血,真放出來的卻是一泡水。進了圣誕酒店,路過一個小包間時,師思回頭看了我一眼。我突然想起,一年前我曾請師思在這個小包間里,吃過一頓晚飯。當時,有個賣花的小女孩進來,幾乎是耍著賴要我送一支玫瑰給師思。我只好花十元錢買了一支。師思接過去時,笑一笑便放在一邊,臨走時我們都忘了這支孤單躺在沙發上的花朵。師思回頭看我的這一眼,讓我感到她是在說那一年前就該說出的謝謝。
坐下后,主編看看手表,將陪我們喝三杯酒的指標減到兩杯半。
師思又看了我一眼,這才轉向主編說:“局長給我們下任務了,讓去采訪下崗職工。”
主編說:“這圣誕酒店就是下崗職工開的。”
我說:“局長的意思恐怕是指那些下崗后遇到困難的職工。”
主編有點不高興了,他說:“昨天局里開會,還說各部門的工作都要以積極向上的格調作為主旋律。”
師思說:“描寫困難和艱難,也可以是積極向上的!”
主編的神情有點心不在焉,別人的呼機響,他也要將自己腰上的那東西掏出來看一眼才放心。他告訴我們,“貓頭鷹”之所以在同類刊物中老壓我們一頭,那就是他們決不往國家大事上靠。國家大事有各級的黨報黨刊去關心,我們這類刊物只需關注那些上了床、熄了燈,還有百分之五十五的人在想念的問題。
這樣的問題本來就不是吃飯之前討論的。它可能導致兩種后果。一種是弄得大家全無胃口,一種是大家像末日來臨一樣每個人都拼命地吃,然后急忙打包。好比前不久臺北路上的一家公司倒閉,它的員工一個個全都斯文掃地,連用了三年的痰盂,都掖著裹著往家里拿。這事是沙莎給我講的。她姐姐就在那家公司做文秘,平素見了客戶,那語音比唱漢戲的名旦陳伯華在臺上說的話還好聽。公司倒閉時,她雖然只矜持了十幾分鐘,最后只來得及搶得五又三分之一瓶墨水,其代價是一只紅色的卡丹奴皮包,連同皮包內的口紅、話梅等,都被碳素墨水精制了一回。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主編立即正色地問我,是不是對雜志社的工作有了高見。我馬上說明自己的笑與眼前的一切無關。大家聽了我的解釋后,除開師思不笑,別人都開心了十幾秒。主編由此感嘆起來,認為天下女人都一樣,像他老婆,可以在菜場為了五分錢的菜價,同菜販子爭得面紅耳赤。轉眼間就會上武漢廣場,眼睛眨也不眨,甩出一千幾百元錢,歡天喜地地抱回一件衣服。
師思立即反駁說:“只有領導干部家里的女人才是這樣。同菜販子侃價,越是血肉橫飛,越能顯出清正廉潔、艱苦樸素。武廣的東西那么貴,不敢侃價是怕太招人顯眼,被反貪局的便衣逮住了線索。”
武漢的人習慣將一些有名氣的商家的稱呼縮減。武漢商場、武漢廣場、亞洲大酒店,在人們的嘴里一溜變成了武商、武廣和亞酒。就連位于花橋的漢口商業大樓,也被精減為漢大。在此之前還有個漢陽商場被順口叫做漢商。我總是從“漢大”的稱謂上,聽出武漢這商賈之地人群中的隨意性。這種隨意性構成了這座城市生活中的方便。包括可以在車輛最多的解放大道上隨意橫穿。也包括可以在漢口綠化得最好的解放公園路旁隨意小便,當然從市委大門左右各延伸兩百米的地段除外。
主編叫著師思的名字說:“你是六渡橋的人,不應該有這種仇富心理。怎么去武廣買東西的人,一下子都成了貪官污吏的裙帶!”
師思反唇相譏地說:“我又不是通過妹夫的關系從鄉下來的,干嗎要仇富。告訴你們,我正在想要不要下決心到漢正街找個千萬老板,做他的二奶哩!”
主編說:“太好了,我們雜志可以免費幫你登廣告。”
師思說:“‘貓頭鷹’的發行量比我們雜志多幾倍,我還不知道誰比誰的效果好!”
在雜志社內部,師思是惟一可以肆無忌憚地在主編面前說話的人。那種通過妹夫的關系進城的話,我們連與這意思沾邊都不敢說。否則,哪怕是最有市場的稿件,主編也會將它拍死。讓誰三個月沒有一個字見刊,按規定,不僅本季度沒有獎金,到年底時,全年的獎金也沒資格參與分配。師思為什么敢這么放肆,是雜志社內部的秘密之一。
這時候,酒菜已上齊了。主編端著半杯酒同我們碰了一下。碰到師思的酒杯時,師思順勢將自己杯里的啤酒倒進主編的杯里。
主編正要一飲而盡,師思說:“聽說藍方要鴻運當頭了?”
主編一愣說:“這話怎講?”
師思說:“人事處的人在放風,有關于他的好消息!”
主編馬上將酒杯伸向我,一聲碰響后,他先飲干了,然后才說:“我希望咱們這兒的人才越多越好。”
兩杯半酒的指標主編已完成了,可主編忽然沒有要離去的意思。他坐下來自己又往酒杯里添了些啤酒。倒酒時他的樣子挺耐心,絕對是“卑鄙下流”地按要領讓酒慢慢地順著杯壁淌下去。他舉著快溢出來的酒杯說:“說真的,市里各類雜志有近百家,惟有我們這兒同事之間不是泡沫感情。”
師思又頂上來了:“怎么讓你這么個不懂社情的人當領導。我看我們這兒除了泡,連沫都沒有!”
主編的眼神里終于有了丁點兒不快。
我心里這時已感覺到師思身上哪根神經不對勁了。我說:“各位該怎么地就怎么地,我同師思到外面說幾句話。”
我將兩塊扣肉夾起來放進嘴里后,嘟嘟噥噥地說:“這樣才有力氣同師小姐吵架!”
武漢有數不清的餐館酒店,各處的大廚手藝不同,有些菜是不能輕易相信的。惟有兩樣是可以放心大膽地、第一口就結結實實地吞下去。第一樣是豆瓣喜頭魚,第二樣便是梅菜扣肉。武漢的梅菜扣肉九十八歲的太婆,不帶牙托也能嘗出味道來。站在包房外的走廊上,身體內有股清液滋潤的感覺,舌底不斷有津甜的滋味涼咝咝地滲出來。從脊柱上升至后腦,再過百會之頂繞到前額的睛明,一路盡是旱了百日的江漢平原有好雨落下的聲音。昨天,我編了一篇替第三者鳴不平的文章,上面有段文字我很喜歡。它寫了兩個偷情者怎么樣用舌尖順著對方的脊柱,連吻帶舔,沿著那條一經提示人人都能畫出的拋物線,從腰眼一直到下巴。看二審的師思毫不客氣地將這段可以驚艷的美文,用紅墨水劃去了。我問原因時,她回答說,這些知識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美味佳肴給人的感官刺激同情愛確實有相通的地方。體會此刻的經驗,想著師思的反應及那段被紅線牢牢捆在腦子里的文字,我更加陶醉于武漢的梅菜扣肉。
包房里響了一下,走出來的是主編。他拿著手機,臉上的笑容誰見了都會覺得可疑。他沒忘記抽空告訴我,師思讓我別等了,想喝啤酒就回去坐下。
一會兒,走廊上除了兩位身份可以發出同樣疑問的招待小姐外,就只剩下我了。正在猶豫時,走廊進口處的包房里走出沙莎來,那樣子是去洗手間。也就在這時,師思出現在身后。師思將沙莎看了五秒鐘后,只對我做了個請的手勢。
我堅決地看著師思,她臉上的神情充分映照著身后沙莎向這邊張望的樣子。
吃完飯,女孩們開始唱歌。我是雜志社里在不計算頭頭的情況下,惟一的男性。在這樣的場合,她們唱著每一首歌時,只能將眼光投向我。女人的千姿百態也只有在這時,才能讓一個男人無所顧忌地享受。只有師思例外,她唱的是流行在她父母剛領結婚證的年代的樣板戲。
如果大膽地設想一下,師思這樣子就叫吃醋。
如果沙莎在今天傍晚不能送給我一樣真正的好消息,師思眼下這種表現,也能夠撫慰我坑坑洼洼的心中盛滿的清冷孤寂。
整個下午,辦公室的電話鈴響個不停。這是我們這兒的特點,每天一到北京時間十六點整以后,女孩們臉上的容光便像雷雨盛行的武漢夏天一樣,陰晴無常。凡是陰沉時,接電話的女孩一概說晚上有采訪任務。在她們笑得十分燦爛時,我聽見那些不同形狀的嘴唇,像琴鍵一樣彈出一個個酒吧的名字。我留意地聽著,最終也沒出現神曲酒吧。那是我約沙莎的地方。
黃昏時,樓外下起了小雨。
我突然想起自己曾經愛過的三個女孩,這樣的天氣陪她們散步感覺最舒適。天氣比較涼,身體在無意中會自動貼到一起。一頂小傘半遮半掩地,可以在大街上做自己激動后想做的。風中的濕潤均勻地灑在皮膚上,觸摸起來更加性感。她們離開我時,心中都痛苦過,但她們離開我的房子時異常堅決。三個女孩一個在漢口,一個在武昌,另一個在漢陽。到現在我們之間還偶爾做些聯系。她們對我說過一句相同的話,她們都喜歡我,她們都不能接受我住的房子。
師思擦過我的肩頭,毫不猶豫地將自己投入到雨中。
我沖著她的后腰喊:“要愛護革命的本錢!”
一輛中巴開過來,師思跳上車去。雜志社的女孩都有個規律,凡是赴約會,一律打的。但凡回家,便全部規規矩矩地擠公共汽車。看見師思往六渡橋方向走,我惆悵地問自己,什么時候才會在武漢徹底扎下根來,有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兩室一廳外帶廚房衛生間的房子。我順著中山大道往長江上游走,目光不時與站在一家家商店門前的動人女子碰在一起。在這座城市里,我最清楚的一點便是,別去招惹那些漂亮的女子,免得到頭來自己生自己的氣。男人必須有漂亮的資本才可以征服漂亮的女子。這條真理是武漢關的鐘聲,每天二十四小時里,不管人是醒著還是睡著了,都會按時在心頭敲打。
3
神曲酒吧在車站路靠江邊那一端。它是由一座小教堂改造的。在替天下人受難的耶穌眼皮底下,男男女女盡情享受城市生活時,有一種特別的感傷。我告訴沙莎在這兒碰頭時,沙莎怔了一小會兒。我在電話這端已感到她在猶豫。我沒有遷就她,又補上一句不見不散。沙莎這才回了一句好吧。
小教堂的外觀一點也沒變化。在一片舊式兩層樓中,細雨黃昏愈發能烘托那銳利的房頂。進了門才會發現,做禱告的長木椅被一只小酒桌替代了。那些供奉在耶穌和圣母瑪利亞像前的紅色大蠟燭,已換成一些曖昧的燈光。我的腳步聲驚動了酒吧的全體小姐。所有的酒吧說是從下午四點開始營業,實際上在九點鐘以前幾乎無人光顧。我知道自己來早了。這個時間是沙莎定的,我沒辦法。如果是師思,她會選擇半夜十二點。同樣是女孩,在不同部門工作時間一長,身上就無可避免地打上環境的烙印。
酒吧里沒有第二個顧客,到處都是空位,這讓我一時選不準坐在哪兒。最終我在一個角落里坐下來。我同走近來的酒吧小姐聊了幾句,順便夸了一下她的口紅顏色。酒吧小姐朝我露出超過職業習慣的喜悅。她說自己正準備假如無人注意到,就換一種品牌的唇膏。唇膏是女孩對口紅的時尚叫法。只有男人和老太太還在說口紅。
這時,沙莎進來了。
她走到稍稍靠邊的一只酒桌旁,對我說:“又不是搞陰謀詭計,別坐得那么偏僻。”
見她坐下來,我只好起身遷就。弄清了由我請客后,沙莎要吃西餐。挑來挑去,我們都挑了一份意大利空心粉。
我將啤酒杯舉了舉說:“為了等你的好消息,我將酒吧全包了。”
沙莎環顧四周說:“我不喜歡這地方。它讓我總想著宗教的虛偽。”
我說:“你也別只相信檔案柜里的那些檔案。”
沙莎說:“你是沒有接觸檔案,真讓你將一個個人的檔案翻開了看,你就知道什么叫真實。”
我說:“我的檔案你也看了?”
沙莎說:“這是我的工作。請你理解。就像你剛才同這兒的小姐調笑一樣,這也是你的工作習慣。”
我連忙低下頭,一鼓作氣地將面前能吃的東西全吃下去。然后扔下刀叉,開始注視著沙莎。女孩在外面最怕男人老盯著看她吃飯的樣子。任何人,不管她多么美麗,多么有修養,有兩樣是掩蓋不了的丑。其一是上廁所拉撒的樣子,其二便是吃飯的樣子。在這兩點上,人和獸是沒有任何區別的。沙莎知道我在看她。她裝做沒發現,匆匆往嘴里扒了一陣后,才抬頭喘喘氣,這時,她已顧不上同我說話了。
朦朧燈光下,幾分拘謹的沙莎有種嫵媚之態。一點不像平時給人加工資、給人調換工作時那樣刻板。
沙莎好不容易將意大利空心粉吃完了,她抬起頭來,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說:“給我要一盒冰激凌!”
我朝酒吧小姐彈了一下手指。
冰激凌上來后,沙莎用那小勺子舀了些乳白色的東西放到嘴里,翹翹的小指,紅潤的嘴唇,還有不時飄起來的媚眼,同剛才的吃相大不一樣。連她自己都對自己滿意起來。女孩心中一得意,臉上各個位置的角兒,便都像小小翅膀一樣,輕輕地飛揚著想真的飛起來。
沙莎出乎意料地同我談起天氣來。她說早上出門時,爺爺就提醒她帶上傘,下午肯定有雨落下來。她居然知道我對武漢四分之三的氣候非常蔑視,真正讓我尊敬的只有秋天。武漢的春天雨多得簡直可以讓街上的電線桿長出綠毛來。到了夏天,鞋底薄了些都不敢出門,不然那感覺就像故事中說的讓熊在燒紅的鐵板上隔一陣走一遭,再剝下熊掌來吃。那年冬天,哈爾濱的一位同行來武漢,呆了三天,手腳就生出凍瘡來。他向我亮出那幾處發黑的地方,說回去后無論如何也向老婆交代不清。果然他一到家就給我來電話,他老婆咬定他是去了齊齊哈爾而不是武漢。那女人認為江南武漢的冬天絕對凍不壞關東漢子。我在電話里請那女人必須從丈夫那里汲取深刻教訓,充分尊重武漢的冬天,否則就要犯兵家大忌。那女人小聲告訴我,丈夫在齊齊哈爾有點小情況,她不能不提高警惕。最后,他們兩口子都邀請我去他們那兒看霧凇。沙莎勸我不要同武漢的天氣過不去,夏天該說熱的時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說熱;冬天該說冷的時候,就要同大家一起說冷。春天大家身上肯定都是黏糊糊的,我就別做出爽的樣子。
沙莎由淺及深地說:“知道為什么師思后來,反而先用她嗎?因為有領導在會上說,你不喜歡這個城市。”
我確實聽見了一聲雷的炸響。我喊著冤說:“這是個人性格呀!”
沙莎說:“一個人心胸不開闊,連生活著的地方都不喜歡,又怎么能全心全意地投入工作哩!”
我生氣地說:“如果誰能給我一套兩室一廳的房子,并配上空調,我若不喜歡武漢,那就不是父母養的。”
沙莎及時地逮住了我的目光。我想逃也逃不脫,她的眼睛像一口陷阱,我的視力只有零點四的左眼像只狼,零點六的右眼像只虎,這時候再怎么掙扎,也無濟于事。
沙莎似乎是相信我了才開口說:“有個好消息,局里要分房子了!”
突然間,我心里緊張起來。我說:“政策出來沒有?”
沙莎說:“草案已到了局長手上。估計不會有太多的修改。不過,我們能夠上邊的條款只有一個。”
我說:“能夠上邊就不錯。別像前兩次,我們只有在黃鶴樓上看帆船的份。”
沙莎輕輕一笑說:“你是不是沒聽懂我的話?”
我愣了一下,又借故上了一趟廁所。神曲酒吧的廁所是在院子里。我在細雨中站了一陣,還是想不出沙莎的話中有什么玄機。這類的話,在武漢城區里,七百萬人每人每天至少要隨口說三次。
回到座位上,我只好說:“對不起,得不恥下問了。”
沙莎不滿地嘆口氣說:“難怪有人說你編的文章只會哄那些還沒見過世面的在校生。告訴你吧,我是說我們的條件加在一起,才夠資格參加分房。”
我明白讓我落入陷阱的誘餌是什么了。去年師思就編了一篇為了分房,一對男女突擊結婚,房子到手后,又上法庭離婚的稿子。當時我還在雜志社的女孩中問有沒有誰愿意為了房子同我結婚。她們異口同聲地問我的別墅在哪兒。
我沉默一陣后才說:“這只能算半個好消息!”
沙莎不說這個了。她提議每人來點威士忌。
威士忌上來后,沙莎沒加蘇打水,便先喝了一大口。我盯著酒杯看了一陣,突然間一閉眼睛,將滿滿一杯酒一口喝盡了。慢慢地,身上開始發燒,血液沖到指尖時,指尖一下下地如同街上的修車匠,在給剛補過的自行車輪胎試著打氣般腫脹起來。
我說:“怎么說,也是一個知識分子,都工作這么多年了,還是無產者。”
沙莎盯著教堂蒼穹般房頂上的彩繪,冷靜地說:“我是想了三天三夜才下決心約你的。在局里,未婚男女能湊成一對,達到在本局工齡十年的人只有四個人。除了我以外,別的都是男人。老實說,你們三個中,你是最好的,所以我才同你坐在這兒。”
我望著沙莎不知道怎么回應。
沙莎說:“實際上,我曾經偷偷喜歡過你一陣。后來發現你的職業旁邊漂亮女孩太多了,我怕事到半途又出問題,便按了下來。有了這個念頭后,我反復思考過,任何愛情最終都要走入婚姻,而婚姻是同一點一滴的實際緊緊捆綁在一起。這是男女生活在一起的實質。與其說是經由浪漫的烏托邦,還不如一開始就實打實地想著過日子。這樣反倒比那些只知談情說愛的人更知根知底一些。我也談過戀愛,你也談過戀愛,只是我倆沒有直接談過。不過,只要我們合得來,就不用擔心。而且,你從鄉下來城里,要站住腳,首先得有根呀!”
好多人總是這么說。看似同情,實則是瞧不起。沙莎也不是地道的武漢人。她的叔叔、姑姑至今還在黃陂。有一回親戚來找她,還提來一只老母雞。她將老母雞收下后藏在廢紙簍里,被捆著的老母雞在廢紙簍里下了一只蛋。我聽到這事后,曾當著師思的面捧腹大笑起來。師思認為我的樣子是抄襲了母雞下蛋時的模樣。想起這個故事,我的心情頓時輕松了些。
我說:“怎么說我也是本科畢業。就是浮萍,也只會在武漢這個水坑里飄著。”
沙莎說:“未必你就沒有別的想法。”
我猶豫一下后,還是說了真話:“我連壞想法都有過,就是沒有想過我們!”
沙莎說:“這我清楚。在你們的眼里,人身上那些虛的東西比實的東西重要三點一四倍。”
我又一次笑起來。
沙莎解釋說:“這個問題我琢磨了三年,從那次在花橋你救了我開始。圓周線確實比圓直徑好看。”
我說:“這是沒辦法的事!男人喜歡圓的,女人喜歡直的,所以他們才相互愛戀。”
沙莎張了張嘴后終于說:“我喜歡你這么形容。不過,我想我現在應該學會適應你。”
沙莎這樣說讓我吃驚不小。我不得不說:“這樣恐怕不行。我不是這種性格。”
沙莎說:“這也不是我的性格。但在不能改變的現實面前,我會選擇改變自己的性格。”
酒吧門口終于又來了一對青年男女,他們的手臂像是被萬能膠粘上了。酒吧小姐上前招呼時,他們也沒有分開。我竭力不去看他們,哪怕他們在身旁的呢喃像小蟲一樣撓著自己的心情,我也堅持只讓目光停留在沙莎的脖子上。
女人讓男人崇拜的地方,最突出的是她那對環境的適應能力。就如此刻,旁邊的男女毫不含糊地發出咝咝的親吻聲,沙莎面對著他們卻泰然處之。沙莎的話讓我頗為感動。因為這是出自一個女孩的嘴。女孩中,沒有幾個不任性。沙莎認真地這么說,對男人有種強大的刺激性。
我答應沙莎說:“我會考慮你的提議!”
沙莎說:“只有三天時間了。我們不能落在分房方案公布之后!”
我說:“如果我們能白頭到老,這樣倒也挺有趣!”
沙莎說:“我很高興,你終于開始有想法了!”
離開神曲酒吧,沙莎上了一輛801專線車,她需要在花橋轉一次車,才能回唐家墩家里。我冒雨一路往回走,秋風秋雨將這次約會一輩子也無法消磨地刻在腦子里。
4
從前的租界中,數英租界最大。當年大英帝國的軍艦強大到幾乎可以將別國的領土,運回英倫三島。如果這些由紳士變異的海盜預先知道自身有衰落的日子,他們就不會在武漢蓋起這么多堅固而漂亮的房子。在細雨之中,這些快一個世紀的房子用歷史面孔鐵板一塊地斜視著我。每當我感傷的時候,我就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住在這兒。如果不是與人合住,如果局里不是將這兒當成集體宿舍而是分給我,我會更喜歡這房子。因為我總以為這房子里有貴族氣。建筑是一種藝術,它是可以影響人生的。我還喜歡黑夜最深時,從外面采訪回來,有意提前一站下車,沿著幽深的舊街獨自行走。此時,那些過于隨意的商業霓虹全部熄滅了。只有當年英國人的手筆還在勾勒著武漢往日的輪廓。它還讓我想起老家黃州。站在屋外,天下的黑夜全都一個樣。心情好時它迷人,心情不好時它壓人。
我在樓道里借著燈光掏鑰匙,樓下的女鄰居聞聲打開門看了一眼后,剛要關門,又忍不住說:“韓丁太不像話!”
我以為她還在生早上的氣。爬上二樓,將鑰匙塞進鎖眼,卻擰不動。連擰了幾把后,我叫起來。
韓丁將門打開一條縫,露一張尷尬的笑臉。他這副模樣我不是第一次見到,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扭頭便走。
韓丁在背后說:“我給你打過電話,是一個女孩接的。她說你今晚有約會,不會回來。”
我咚咚地走到街上。從我和韓丁共有的那扇窗戶里飛出一團衛生紙,正好落在一輛在街上巡游還沒載到客的出租車車頂上。司機探頭罵了一句,雖然用的是武漢話,那口音卻是外地的。
一會兒工夫,雨就下大了。我退回到門口時,身后有扇門響了一下。女鄰居走到我身旁伸手試了試天上的雨,像是一只手沒感覺,她又伸出另一只手。
雙手伸在空中的女鄰居對我說:“盼下雨,又怕下雨。雨天生意好,但容易出事。”
女鄰居夫妻雙雙下崗,兩人輪換在街上開“電麻木”載客。
我說:“能掙錢是好事,冒冒險也值得。”
女鄰居說:“現在麻木都快有自行車那么多了,想將別人口袋的錢掏過來,做小偷都難。上個月你送我的一本雜志我全看了。怎么就不見有寫下崗工人的文章?”
我說:“過幾期就會有。”
女鄰居說:“你愿不愿意寫我同老馬談戀愛的故事?可比雜志上登的那些精彩。我可以將素材賣給你們。”
我說:“你們自己也可以寫嘛!”
這件事,他們兩口子已同我說過多次。一想到夏天時,兩個胖胖的中年人,穿著不能再少的衣物,坐在門口的街邊上各自拿著一瓶啤酒往嘴里灌的樣子,我便難以相信他們的故事還值得讓別人看。我抽身走開。
女鄰居小聲嘟噥:“別以為只有上過大學的人才會談戀愛。”
我往勝利街方向走,同以往一樣,我要找家酒吧泡一泡,然后拿了發票回去,讓韓丁報銷。拐過一處街口,一股熟悉的香氣從身后飄過來,我向右邊扭頭往回望,左邊響起一個女孩的聲音。
女孩說話的嘴唇幾乎挨著我的耳垂,她說:“先生,這么寂寞,要人陪嗎?”
一陣溫軟的感覺爬上我的腰間。我將頭復位后再扭向左邊。一怔之后,我停下腳步大笑起來。
我大聲說:“師思,你這樣子比真‘雞’還專業!”
我不由分說地將師思拖進最近的一家酒吧。師思一開始不大掙扎,進門之后她開始使勁了。我攔了幾把,見有保安走過來,我只好放手。
回到街上,師思才說:“這兒不是我們呆的地方,他們偷偷地往飲料中摻白粉。”
我說:“這是‘貓頭鷹’說的,他們老是嘩眾取寵!”
師思一跺腳說:“藍方,怎么說我也是在六渡橋長大的,武漢的事,我做夢也比你看得清。”
一輛警車嗚嗚地從我們身旁駛過。
師思見我不說話,便又說:“告訴你一句真話,我不愿見到你在武漢搭錯車。”
這話一入耳,我心中就升起一股暖流。我們走進一家名叫“往事溫柔”的酒吧。坐下后,我聲明自己保留買單權。師思知道我會拿著發票回去找韓丁報銷,所以她馬上說在這兒消費至少要比去飯店開房間便宜一半,而且安全。我同師思聊過韓丁的事。師思曾經說過,我們之間是否在相互給予方便。
碰上師思的原因不必去問。這是我同她之間慢慢地形成的一種默契。起因還是那次觸摸了她的手。我想象中認為,如果下一步她問我同沙莎約會的事,那么韓丁的電話一定是她接的,然后特意來住處附近來等我。師思遲遲不問這個,她老同我談雜志社的事。當然,主要議題還是主編。她越來越不喜歡主編這人。她覺得在同“貓頭鷹”大戰中屢屢失利,其關鍵是主編這人不行。他一天到晚總想著同上面的頭頭腦腦交往,這一期,硬要將局里的半年工作總結發出來,并且還配上局長們的照片。我馬上建議師思,干脆將局長的照片同獲得“武漢小姐”的那女孩照片一起印在封面上。師思為我這惡毒的主意笑起來。在我進一步設想局長的照片應該放在“武漢小姐”身體的什么位置時,師思發現門衛老趙的妻子領著老趙正從門口走進來。
我們正要同老趙打招呼,離老趙更近的地方,王嬸同她丈夫出乎意料地站出來,將他們截住。我問師思過不過去。師思質問我,都什么年代了,怎么還有“文革”心理。我說自己是沒做賊更心虛。
穿過半個酒吧,師思身上的香氣,讓幾個正陪女伴說話的男人情不自禁地扭頭看過來。
王嬸和老趙看見我們后,連忙將自己的配偶介紹出來。王嬸的丈夫在一家酒店里當副總經理。他比王嬸多了三點水,姓汪。老趙的妻子從洗衣機廠提前內退后,同幾個人合伙在江大路附近辦起一家婚姻介紹所,成了錢主任。
錢主任說:“這地方本不是我們這種年紀的人能來的,但經不住汪總和小王的誘惑,就同老趙來開個洋葷。”
汪總說:“我喜歡這酒吧的名字。”
王嬸溫柔地瞪了丈夫一眼說:“別在他們面前說這個,惹得他們肉麻。”
師思忙說:“王嬸你是說我們沒有往事吧,可我們有溫柔呀!”
在我們笑的時候,錢主任追問:“小王這么年輕,怎么就當嬸子了?”
我說:“這是同事們對她的尊稱。”
他們這兩家住在花橋小區一棟樓一個單元,而且還是同一層樓。同他們一起的還有局財務處的牛會計。那三套房子是五年前局里買下來,分給他們的。剛分到雜志社時,正趕上王嬸結婚,我去她那新房看過。當時心里羨慕死了,想著自己如果能在這么好的房子里結婚,那一定比到天堂還快活。
老趙在錢主任的影子里默默地看著我和師思。錢主任像是極明白似的,帶著一臉祝福的樣子,讓我們回去玩自己的,別誤了美好時光。
我同師思回到座位上坐下后,有一陣一個字也沒說。酒吧里越來越濃的酒香,掩蓋了師思身上的氣息。我們彼此都明白對方現在想的是什么。有兩次,兩人的目光都在酒桌上空碰撞出聲音來。
我終于打定主意告訴她,同沙莎約會的內容。
開場白是說局里又要分房。師思聽了立即換了一樣神情。見她有幾分驚喜,我又告訴她這是千真萬確的。
本想將她的喜悅鎖定了,哪知這添足的話一出來,師思反而冷笑一聲說:“不錯,又提供了一次純潔群眾隊伍的機會。”
我說:“我準備腐敗一次,再不腐敗就沒有機會了!”
頓了頓后,我又說:“當然,我搞的是陽謀。”
師思馬上說:“是不是沙莎告訴你的。”
我點頭說:“你的第六感覺很到位。”
師思說:“如果我和沙莎不經常向你透露點什么,你比老趙都遲鈍。”
我不能否認這一點,局里也好、雜志社也好,多數消息都是她倆告訴我的。有些事絕對不會在文件上出現,但從各方面來看,它們比文件上說的東西要關鍵許多。
當我張嘴欲說又止的樣子出現一次后,師思馬上沉默下來,過了一會她說:“你還沒有告訴我,有什么好消息哩!”
我望著旁邊的老趙說:“分房規定中有一條,只要我同沙莎搭伙,就可以達到。”
師思說:“一定是沙莎出的主意,做人事工作的,就會算計!”
我說:“別怪她!這樣的算術,幼兒園小朋友也會做。”
師思突然大聲說:“誰怪她了?你心疼了?”
王嬸她立即投了目光過來。
我伸手拍了一下師思說:“我們這樣子像是真的有那么回事。你算一算,我倆的工齡加在一起是多少?”
師思將手舉向空中,酒吧小姐馬上碎步走來。師思說:“給我來杯白開水!”
酒吧小姐去了又回。看著師思面前那杯冒氣的白開水,我說:“還以為要伏特加哩!”
師思說:“才不會。我要到你和沙莎的婚禮上去喝茅臺。”
我說:“連我都快懵了,你怎么就當真!”
師思說:“想不想同我打賭?你會答應人家的。”
我說:“如果輸了,你就嫁給我!”
師思說:“人可以輸給你,但我不會嫁給你!”
我說:“真想不通,不就是住六渡橋嗎,怎么你就有那么多的優越感。”
師思一本正經地說:“聽著這樣的話,愈發覺得你不懂武漢,不懂城市了!看來你同沙莎確實該做一對。你是初中生,沙莎是初中老師,正好教你。我是大學老師,水平高,但教不了你!我只能教沙莎。”
我說:“這正是你為自己挖下的一條防坦克壕溝。”
師思說:“錯了!這是城市生活的基本規則。不像黃州,只有田園風光。”
我反駁說:“你也錯了,黃州是文化古城!”
師思說:“二十年前,沙莎的父母還是菜農,所以你同她的感情要容易交流一些。”
我生氣了,沖著她說:“小市民心態。”說完,我起身去了衛生間。
秋天雨小,武漢的排水系統特別地通暢。可惜我在衛生間除了吐過一口痰以外,什么液體都沒排一點。我一直不習慣哪怕是天安、亞酒這樣衛生得夠可以的地方公共衛生間里的水龍頭把手,懷疑那上面會沾著要命的病菌病毒。每一次見到這樣的水龍頭,心里總要認真猶豫一陣,才能決定是否使用它。在我發愣時,老趙進來了。他毫不客氣地沖著我大聲咳了五聲。直到將自己的臉憋得通紅。
我說:“趙爹爹,你咳的聲音不對勁!”
老趙說:“很好很好!”
老趙的前列腺一定有問題,但他挺能沉住氣,抽空還對我說:“好好活。要是我能退回去,哪怕是五年,我也不會是這個樣子。”說著,他又咳起來。
我上去給他捶了捶背,他要我別在錢主任面前多嘴,提他咳嗽的事。我是不喜歡婆婆嘴脾氣的,我當然理解同樣作為男人的老趙。我只是建議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肺部。
還沒回到桌旁,我就發現師思人不見了。通過對酒吧小姐的詢問和王嬸的主動通報,我知道師思到外面去打長途電話去了。我很清楚,她已經一去不回。
付完賬單,要過一張發票后,我同汪總握了一下手。錢主任不失時機地勸我,對女孩子要謙讓點,不要動不動就來一通大爺脾氣。我真想問問她,在武漢有幾個沒有房子卻成了大爺的人,也給我介紹一下。
外面的雨很大,我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正要鉆進去,忽然看見師思在街邊站著。沒待我叫,她自己跑過來,搶在我的前面鉆進車里。司機問我去哪兒,我問師思。
師思說:“去你那兒!”
我給韓丁的呼機上留言,讓他五分鐘后將門打開。五分鐘后,韓丁真的將門親自打開了。
師思望著韓丁枕頭上一蓬金色的頭發,對我說:“今晚我只能住在你這兒!”
我將師思領到床上坐下,回過頭來再同韓丁商量。韓丁挺瀟灑地說不用回避,這樣睡,彼此都像看頂級碟片一樣。我罵了韓丁幾句,情知他也沒地方去,只好轉身問師思愿不愿同那女孩睡一起,這樣可以空出一張床來,讓我和韓丁睡。師思想也沒想就將我的意見否決了。她還小聲告訴我,那女孩可能是雞。韓丁想出一個辦法,干脆大家都不睡,四個人正好可以打雙升。他的建議也被那女孩否決了。那女孩理直氣壯地說,都是一個師傅教的,半夜三更進了男人的屋,就別裝淑女。四個人成了聯合國安理會的常任理事,誰都可以否決其他三人的建議。
最后,我和韓丁放棄睡覺的念頭,翻出一副圍棋,趴在桌上下起來。我將酒吧的發票掏出來。韓丁不肯認賬,他說今晚大家的待遇是平等的。爭執一陣后,我們同意下棋時誰輸了,誰就掏錢買下那發票。其實,我是看出韓丁放縱之后露出了倦意,才有意誘他上鉤的。他棋藝比我略好。我準備讓他贏第一盤,自己贏第二和第三盤。韓丁打著哈欠順利地拿下第一盤。接下來我便順利地圍住了韓丁的一條大龍。當我正要施殺手時,師思在被窩里突然抽泣起來。
連問三聲不見師思回答。韓丁便說:“女人傷心時最需要男人的撫摸!”
我走到床邊,伸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她的頭發。師思從被窩里伸出手將我的手捉住,用力咬了一口。我疼得大叫起來。韓丁的女孩嚇得從床上坐起來,露出半截光溜溜的身子。韓丁連忙過去撫慰她。
師思像鄉下人家養的狗,將陌生人咬了一口后,立刻躲到一邊去,她的心疼變成我的肉疼之后,她也安靜下來。然后小聲告訴我,這時候我如果有套房子,不要四室兩廳,也不要三室一廳,只要兩室一廳就行,她就馬上嫁給我。她實在受不了哥哥的女朋友,每星期至少要從漢陽過來住兩晚上,而且一點不避忌諱,不待關燈就明明白白地上哥哥的床。并且還要叫春,家里本來就擠得很不成體統,所以她只好逃。她心里明白,哥哥的女朋友這樣做多半是想攆她出家門,到外面另找住所。師思對這一招一點辦法也沒有。這是她第一次對別人說家里的事。我想,等過了今晚,我一定要問問師思,六渡橋到底好在哪兒。因為這不是我此時的主要想法。此時此刻,我想得最迫切的是,能否將自己身體也塞進被窩里,哪怕是一部分,譬如已被師思握住緊挨著她肩頭的那只手。
就在快要動手前,師思突然一推我說:“下棋去吧!”
帶著一腦子師思在被窩里的溫柔狀態,回到棋桌上,糊里糊涂地以為棋盤上那空白之處是分給我的一大套房子,想也沒想就將一顆子投上去。韓丁馬上獰笑一聲,一伸手就將那條已煮到九成熟的大龍活生生地救回來。這時,我方寸大亂,腦子里又出現沙莎說的那套分房方案。在我胡亂應招時,韓丁飛快地將勝利抓到自己手里。豈料他一得意隨手打翻了茶杯,慌亂中,棋盤上的黑白子被攪亂了。韓丁要復盤,我堅決不同意。他要我承認他贏了這盤棋,我更不能同意。兩人僵持了一陣后,竟然不約而同地各自抓了一只茶杯,使勁砸到地板上。
我說:“這日子我活夠了!”
韓丁說:“我也活夠了!”
師思在床上一動不動地說:“那你們還不出門到馬路上,找輛凱迪拉克撞上去!”
我們怔了一會,忽然擔心起樓下人家的反應。聽了幾分鐘,居然沒有一點動靜。我們蹲在地板上收拾殘局時,韓丁的女朋友將一條白花花的大腿伸出來,蹭了蹭韓丁的臉。韓丁在那大腿上吻了兩下。他感慨地板上的玻璃碴為什么不是鉆石。我也有這樣的希望。
下半夜時,兩個女人在我們的床上,先后往里翻了一下身,露出兩個半張床來。我和韓丁眼里都流露著上床的欲望。我故意對韓丁說,他那女朋友恐怕又靠不住,我們摔茶杯,她連屁都不放一個。韓丁說她本來就是短線,若是長期的,他會選一個不會輕易同他上床的女孩。
外面忽然有人敲門。韓丁將門打開后,進來兩個聯防隊員。我們當然明白他們是來干什么的。好在我們都是見過世面的,反倒朝他們要起搜查證來。聯防隊員惱了,他們上前二話不說就撩女孩們的被子。韓丁的女朋友對待身上的被子就像演員對待臺前大幕一樣,她精心地給了一個姿勢。師思不一樣,她死死抱著被子,等到終于被拉下后,她大叫了一聲。聯防隊員望著她一身整齊的穿戴,不解地問她有什么好叫的。
聯防隊員說:“跟我們走!”
我和韓丁說:“走就走。只要有單間住,進監獄也行!”
說了好一陣,也不見他們動腳。后來,他們不耐煩地明說,讓我們給點辛苦費,這事就私了了。
我不肯給。韓丁也不愿意,他還要我將記者證掏出來亮一亮。后來師思拿了二十元錢遞給他們。我以為他們不會要,嫌少。哪知他們接過去后便扭頭走了。臨出門時,還不忘告訴我們,是鄰居打電話投訴,他們才找上門來的。
關上門,我對師思說:“這么點錢,你也敢給!”
師思說:“現在是原始積累時期。”她看了看那個女孩,又說:“你還不太了解這個城市的這條街!”
那個女孩說:“我覺得藍方老師已經了解武漢了。”
女孩的這個稱呼讓我膽顫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