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連連的2010年盛夏的一個星期天，我離開東京澀谷的NHK電視臺放映中心，來到軌交車站前自由穿行十字路口[1]旁的咖啡館，從二樓獨自眺望著過往行人。身著花哨襯衫的年輕情侶正邊走邊笑地談論著什么，一位母親緊緊抓著孩子的手過馬路……

“人，都是與別人有關聯的……”我觸景生情，不由地回想起了這一年半以來的采訪活動。

《無緣社會》錄制組的成立，緣起于2009年1月在澀谷一家小酒館里的聚餐。我們這些記者和節目主持人曾一起做過《窮忙族》的特別節目，這次難得又聚在一起，就邊喝邊聊起了近來的話題。

當時，是女節目主持人挑起的話頭：

“我跟拍《窮忙族》節目時采訪過的一個男子失去了聯系。這個人無依無靠，說不定已經在什么地方孤零零地死了?！?

“窮忙族”問題本已突顯出了辛勞而無回報的社會現實，而她這一語又讓我們大家強烈感到，這種現象已經發展成了與人的性命息息相關的問題。

又喝了一會兒，總導演喃喃自語道：

“沒有關聯的社會，各不相干的社會，這不就是無緣社會嗎……”

“無緣社會”這個詞匯，就是從那次的聊天中聊出來的。

《無緣社會》錄制組一開始由七名記者、一名節目主持人、兩名攝像師組成。我們把尸體無人認領的孤獨終老稱為“無緣死”，在調查全國市鎮村公費火葬和埋葬的尸體總數的同時，就“無緣死”發生了多少起、為什么會發生，進行了全面的現場采訪。錄制組根據死亡現場遺留的極為細微的線索來探尋一個個死者的人生軌跡，簡直就像刑警在追查案件。

我清楚地記得采訪組的記者這樣說過：

“采訪的困難程度前所未有，因為這些案件是連警察都中途放棄確認死者身份的懸案。可是當采訪到后來死者身份漸漸明朗時，我們才發現，他們幾乎都是和我們一樣的人。”

對全國市鎮村的調查結果表明，“身份不明的自殺者”、“路斃”、“餓死”、“凍死”之類的“無緣死”，一年高達三萬二千例之多。這些人原本過著極為尋常的生活，卻一點一點地與社會失去關聯，開始獨自生活，最終孤獨地逝去。

我也還記得一個記者這樣說過：

“現在，我是懷著吊唁這些死者的心情在進行采訪的。”

作為記者，在報道現場進行犯罪案件、意外事故、自然災害采訪時，經常得直面與生死相關的問題，然而之前我從未聽哪個記者說過自己是在“懷著吊唁的心情采訪”。

“為什么他們非得這樣死？”我感覺得到錄制組里有一種近乎悲憤的情緒在高漲。

查了一下詞典里“無緣”這個詞條，那上頭寫著它是“沒有親人”、“沒有關聯”的意思。而錄制組在對獨自生活的人進行調查時發現，那些自認“沒有親人”、“與人沒有關聯”的無依無靠者多得令人吃驚。有些專門代替家人為死者料理后事的非營利組織稱，在上門造訪他們的人中，不僅有老年人，竟然還有許多尚處壯年的五十多歲的人。他們當中有從大企業退休的男子，也有獨身女性。由此可見，一種即將單獨迎來自己人生終點的惶恐正在超乎想象地蔓延。

采訪材料于2010年1月31日在NHK特別節目播出了，題目為《無緣社會——三萬二千人“無緣死”的震撼》。接著，我們又采納了全國NHK記者和節目主持人的建議，在NHK新聞節目、《9點看新聞》、《早安！日本》的系列中，專題播放了《年富力強的“家里蹲”》、《放養兒童》、《靠兒老人》等節目，反映了由于血緣、地緣、職場緣日趨弱化所導致的問題。觀眾的反應自不待言，在因特網上還出現了許多“我說不定也會無緣死”的帖子，令人意外的是，這些帖子竟然來自三四十歲的比較年輕的群體。

在上述一系列報道播完之后，錄制組的成員又回到了各自的部門。

2010年7月下旬，位于NHK廣播中心二樓的報道局突然收到一條消息：

“東京足立區發現了一具東京都最高齡（一百一十一歲）的男性干尸。”

這是蹲點警視廳的記者發來的關于“消失的高齡者”的一則報道。

以這個事件為契機，全國陸續發現多達三百五十名老人下落不明。老人死后兒女依舊非法領取養老金的情況也屢見不鮮。于是，蹲點警視廳的記者、社會部記者、首都圈記者以及節目主持人等再次組成錄制團隊，又開始全體出動進行采訪。

“這個老人的親屬明明還住在那里，但他本人卻下落不明了?！?

“需要看護的老人加上個沒有工作的兒子，這父子倆就完全孤立在社會之外了?！?

更為嚴重的現實浮出了水面。

“無緣社會”——這確確實實是發生在今天的日本的事實，盡管二戰已經結束六十五年，盡管經過經濟的高度增長和泡沫時代，日本已經進入了成熟社會。有消息稱，再過二十年，日本社會中獨自生活的“單身家庭”將高達近四成。

應對“無緣社會”并非易事，它與許多問題復雜地糾結在一起。是否該回到具有牢固的地緣、血緣、職場緣的社會？是否有構筑新型關聯的方法？現在，我們仍然在就這些問題深入挖掘。

本書是根據記者、節目主持人與攝像師等人采訪“無緣死”和獨身生活者的人生軌跡時留下的筆錄寫成的，其中有不少是在節目與新聞中未能播放的部分。

時逢此次出版社將其制成文庫本[2]，我們在書中補充了第八章與第九章。它們是將NHK特別節目《消失的高齡者：“無緣社會”的黑暗》（2010年9月播放）和NHK特別節目《無緣社會：探求新的“關聯”》（2011年2月播放）的內容分別重新編輯而成的。

殷切希望更多的人來閱讀這本書，因為我覺得，關于“無緣社會”的思考，關系到如何改變今天的日本，進而改變明天的日本。

中嶋太一（NHK報道局《明天的日本》報道項目采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