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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導讀(1)
INTRODUCTION
1950年9月10日,約翰·奧哈拉在《紐約時報·書評周刊》上撰文評論厄尼斯特·海明威的新作,該文開篇是這么寫的:“當代最重要的作家,莎士比亞去世以來最杰出的作家,帶來了新的小說。小說的名字是《穿過河流,進入樹林》(Across the River and Into the Trees)。這位作家當然就是厄尼斯特·海明威啦,他是1616年之后數以百萬計的作家中最重要、最優秀的。”
約翰·奧哈拉并非默默無聞之輩,他是聲譽卓著的小說家,美國文學評論界向來將他與爵士時代的文學大師司各特·菲茲杰拉德和俄羅斯文學巨匠安東·契訶夫相提并論;在這篇評論發表的六年之后,也就是1956年,他的小說《弗街北段十號》(Ten North Frederick)獲得了美國國家圖書獎。奧哈拉也不是國內常見那種隨意吹捧圈內人的高帽批發商,他很少對同時代的作家表示稱許,得到他公開贊頌的只有海明威和《憤怒的葡萄》作者約翰·斯坦貝克等寥寥數位。縱觀國內外文學史,頂尖作家對同時代其他作家給出這么高的評語,這種事情雖然不能說絕無僅有,但也是非常罕見的。究竟是什么讓奧哈拉如此推崇海明威呢?這要從海明威對現代英語文學的貢獻說起。
在海明威出道的20世紀20年代,美國小說雖然已經幾乎徹底地實現了從現實主義到現代主義的轉變,但在文體上,那種追求繁復的維多利亞遺風依舊有著巨大的影響。以曾于1921年獲得普利策獎的《純真年代》(The Age of Innocence)為例,該書前五個自然段共有559個單詞,但卻只分為12個句子,平均每個句子將近47個單詞,其中最長一句有90個單詞之多。隨后幾年獲得普利策獎的小說,無論是布斯·塔爾金頓的《愛麗絲·亞當斯》(Alice Adams)、薇拉·凱瑟的《吾儕中人》(One of Ours)、辛克萊·劉易斯的《阿羅史密斯》(Arrowsmith),還是路易·布羅費爾德的《早秋》(Early Autumn),情況也莫不如此。
早期英語小說偏愛這種迤邐文體背后的原因非常復雜,很難簡單扼要地講述清楚,但能夠觀察到的事實是,如果把對白排除在外,在1926年之前出版的英文小說中,平均每個句子長度是40個單詞左右;而且幾乎所有作家和文學評論家都認為,能否寫出復雜的長句,是衡量寫作水平高低的重要標準。所以讀者可以在《白鯨記》(Moby Dick)第四十二章中看到,赫爾曼·梅爾維爾為了描寫白色,不無炫耀地使用了一個令人目眩神迷、長達469個單詞的句子。甚至連海明威這代作家也沒有擺脫對長句的熱衷。海明威的摯友菲茲杰拉德在1925年出版了《了不起的蓋茨比》,這部當年默默無聞而后成為經典的小說開頭前五段平均每個句子也有37個單詞。正是在這樣的語言背景中,海明威的小說處女作《太陽照常升起》(The Sun Also Rises)顯示出了它的獨特性和原創性。
這部小說從情節上來看是乏善可陳的,它講述的是幾個僑居巴黎的美國人和英國人前往西班牙潘普洛納參加圣費爾明節、觀看斗牛的故事。小說的主角賈克·巴恩斯具有和作者相同的身份和相似的經歷,他是僑寓巴黎的美國記者,曾在戰爭中受傷——并因此而變得陽痿,這點書中沒有正面提及,當然也跟作者本人的情況不同。賈克在某次買春的過程中巧遇布麗特·阿什利,后者是個風流成性的英國婦女,離過兩次婚,有著豐富的戀愛經驗。兩人一見鐘情,但由于巴恩斯的生理缺陷,始終沒有走到一起。隨后巴恩斯和他的朋友比爾·哥頓、布麗特和她的未婚夫邁克·坎貝爾分頭前往西班牙,前兩者在潘普洛納附近結識了羅伯特·柯恩,并和后兩者在潘普洛納相聚。這三男一女趁著圣費爾明節(也就是奔牛節)盡情地飲酒作樂,期間賈克將斗牛士羅米洛介紹給布麗特認識,而布麗特設法勾引了這個只有十九歲的少年。小說接下來講述的是這四個愛著布麗特的男人之間爭風吃醋的行為,曾拿過普林斯頓大學拳擊賽冠軍的羅伯特和其他三個人打架,并把羅米洛打傷了。這伙人在奔牛節落幕后分道揚鑣,布麗特決定和羅米洛私奔到馬德里,賈克則準備前往圣塞瓦斯蒂安。賈克在途中接到布麗特的求助電報,于是匆忙趕到她所住的蒙大拿旅社。原來布麗特認為她已經三十四歲,年紀比羅米洛大太多,兩人不適合長相廝守,于是將他趕走了,想要跟坎貝爾重歸于好。賈克為了安慰布麗特,帶她乘坐出租車游覽馬德里城區,整部小說就在他們上車之后突兀地戛然而止。
盡管故事平平無奇,但《太陽照常升起》在1926年10月22日出版后取得了銷售和評論的成功。該書以兩美元的定價在兩個月內賣出七千冊,等到1928年海明威的短篇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Men without Woman)出版時,已經先后重印了七次。與此同時,美國文學評論界也慷慨地將大量的贊美給予這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曾在1930年獲得普利策獎的詩人康拉德·艾肯在《紐約先驅導報》上撰文稱:“如果說當今世上有人能比海明威寫出更好的對白,我可不知道這個人是誰。”布魯斯·巴頓發表在《大西洋月刊》上的書評則指出海明威的寫作方式是獨特的,“仿佛他從未讀過別人的作品,仿佛他親手發明了寫作的藝術”。
只要翻開《太陽照常升起》,我們便能知道布魯斯·巴頓這番話并非無的放矢。小說開頭五段共有792個單詞,分38句,每句僅有20.8個單詞。也就是說,和其他小說相比,海明威這部小說的句子長度足足縮短了一半。對沒有英文小說閱讀經驗的讀者而言,這個定量文學分析的數據也許沒有太大的意義,但不妨這么說,當年的美國讀者看到《太陽照常升起》時的感受,跟1918年那些看慣《老殘游記》《孽海花》的中國讀者讀到魯迅的《狂人日記》時的感受是相同的,都是充滿了新鮮和驚奇——原來小說還可以這樣寫!
海明威是怎樣讓句子變短的呢?他的方法是盡量刪減不必要的句子成分,包括定語、狀語、補語和同位語,以及各種充當相同語法功能的從句。例如,《太陽照常升起》正文總共出現了50次smile(笑)這個詞,在42次被海明威用于做動詞的情況——諸如“布麗特對著他笑”“柯恩又笑了”“她揮揮手,并笑起來”“他笑了”等等——中,沒有一次是跟著副詞的。可以作為對比的是,伊迪絲·華頓在《純真年代》中使用了“同情地”“勉強地”“歡樂地”等副詞來修飾“笑”。這種只保留句子骨干成分的文體顯得特別硬朗和簡潔,它是對先前那種崇尚用虛詞來表達情感的寫作方式的背叛和創新。
這種獨特的寫作風格和海明威的記者生涯有著密切的關系。1917年,海明威高中畢業后直接進入《堪薩斯市星報》,擔任見習記者的職位,不過他在這個崗位上只做了六個月。翌年開春,應紅十字會的征召,年僅十八歲的他中斷工作,奔赴戰火正酣的意大利,充當盟軍的救護車司機。抵達前線沒多久,海明威就在某次行動中受了重傷;他強忍傷痛,救出了一個意大利士兵,后來因此獲得了該國政府頒發的銀質勇士勛章。1919年初,海明威離開炮聲轟隆的歐洲,返美進行療養。
回到美國后,由于無所事事,他在某位世交介紹之下,開始替加拿大的《多倫多星周刊》撰稿。等到傷病養好,一戰已經徹底結束,他沒有重返歐洲的必要,轉而在芝加哥的一份新聞月刊當起了編輯,并在那里認識了現代主義小說的先驅舍伍德·安德森。到1921年底,《多倫多星周刊》委任海明威為該刊駐巴黎的通訊員,于是海明威帶著新婚的妻子哈德麗·理查德森再次奔赴歐洲。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由于國內經濟遭受重創,法國的法定貨幣在外匯市場上表現十分疲軟,很長的時間內每十五法郎才能兌換一美元。這種匯率吸引了大量美國人和英國人移居巴黎,其中包括許多后來名垂文學史的大人物,比如葛茱德·斯坦、艾茲拉·龐德和詹姆士·喬伊斯。由于有舍伍德·安德森的介紹,海明威很快融入了塞納河左岸的生活。按照第一本海明威傳記的作者、普林斯頓大學教授卡洛斯·貝克爾的說法,海明威的文學才華很快得到認可,葛茱德·斯坦甚至建議海明威辭去《多倫多星周刊》的工作,像她那樣過著儉樸的生活,將所有精力集中在文學創作上。但海明威并沒有聽取她的勸告,因為他需要《星周刊》支付的薪水來維持生活。在巴黎的前二十個月,他總共為《星周刊》撰寫了八十八篇備受歡迎的文章,尤其是他對希土戰爭的報道,以凝練而生動的文筆得到了廣泛的贊譽。
在此期間,他已經初步確立了短篇小說家的地位,處女作《三個故事和十首詩》(Three Stories and Ten Poems)在1923年出版;幾個月后,他的短篇小說集《我們這時代》(In Our Time)由巴黎的三山出版公司印行,并于1925年在美國出版。這兩本書都賣得不好,《我們這時代》的三山版只印了170冊,而美國版也只有1335冊,在市場上的影響幾乎等于零。但它們在文學評論界為海明威贏得了潛力新星的聲望。所以當菲茲杰拉德在1925年5月抵達巴黎時,他最先做的幾件事中就包括了拜訪海明威。
兩位未來的美國文學巨子一見如故,建立起持續終身的友誼。菲茲杰拉德只比海明威大三歲,但已經是著名的暢銷作家,他的前兩部小說《天堂的這邊》和《漂亮冤家》由斯克里伯納出版社付梓后取得巨大的成功,第三部作品《了不起的蓋茨比》則剛剛面世。菲茲杰拉德特別欣賞海明威的作品,他敦促自己在斯克里伯納的編輯麥克斯韋·佩金斯趕緊和海明威聯系。有著史上最著名文學編輯美譽的佩金斯很快發現了海明威的價值所在,而海明威隨后的所有作品也都交由斯克里伯納出版。在《老人與海》的扉頁題詞中,海明威甚至將這部作品獻給了該出版社的老板查理·斯克里伯納和佩金斯兩個人。
菲茲杰拉德的出現,以及對《了不起的蓋茨比》的喜愛,讓海明威興起了創作長篇小說的想法。于是在他二十六歲生日那天,也就是1925年7月21日,海明威動筆寫起了《太陽照常升起》,八個星期就完成了初稿。經過幾番修改,這部長篇小說在翌年10月由斯克里伯納出版。
正如前面指出的,《太陽照常升起》的最大創新在于它的文體,海明威則承認這種獨特的寫作風格源自他在《堪薩斯市星報》工作的經歷。該報有份指導記者寫作的指南,總共七條,包括“使用短句;使用精悍的開篇;使用有活力的英文;要積極,不要消極”“不用陳舊的說法”“消滅每個浮夸的字眼”“引語要盡量保留原有的語氣”等。《堪薩斯市星報》這些要求跟報紙的屬性有關——由于出版周期、信息容量和篇幅限制,新聞報道必須以盡可能簡潔的文字闡述盡可能多的事實,記者必須只關注事實,刪除細枝末節和個人的感情色彩。海明威革命性地將新聞報道的寫法引入《太陽照常升起》,創造了全新的極簡主義文體。
這種文體的重要意義不在于它降低了閱讀難度(下文將會說明海明威的小說并沒有表面上看那么容易讀懂),而在于它徹底地轉變了作者的角色:從操控者變成建設者。
在海明威之前,小說家是其文本的操控者,他不僅要創造虛擬的環境和人物,還情不自禁地設定情感和反應。而海明威則不然,他只描述,不解釋,把所有的判斷留給讀者去做。不妨以前面舉過的例子來說明。
在現實生活中,如果有個人笑了,我們看到的只是他或她的笑臉,至于這個笑臉意味著什么,每個人會依據當時的情景做出各自的判斷。然而在古典小說里,作者剝奪了讀者去做這種判斷的權利。伊迪絲·華頓會專制地告訴讀者,這個笑是“同情地”,那個笑是“勉強地”,還有個笑是“歡樂地”。也就是說,在閱讀過程中,讀者對小說的接受是被動的。而海明威則不,他專注于構建事實,并隱藏這些事實蘊含的意義,將其交由讀者去發現。正如他本人曾經指出的,他的作品是建筑,至于如何裝飾,那是讀者的事。所以在《太陽照常升起》中,所有作為動詞的“笑”都沒有狀語,但是讀者可以根據上下文猜測出賈克的笑是自嘲還是無奈,布麗特的笑是真心還是假意。
這種寫法也跟海明威的創作理念有關。1942年,他在為其主編的《戰斗中的男人:最佳戰爭故事匯編》(Men at War:The Best War Stories of All Time)的導讀中寫道:“作家的職責是說出真相。”誠如卡洛斯·貝克爾所說,這個信念貫穿了他終生,從來沒有哪個作家像他那樣,“如此強烈地主張、如此勇猛地捍衛、如此持之以恒地踐行作家言說真相的義務。……其寫作的首要目標,自始至終是替讀者抓住和展現他通常所說的‘事物的本相’。”
但有必要指出的是,海明威對“真相”的理解和在他之前的現實主義派作家不同。在海明威之前,馬克·吐溫、斯蒂芬·克萊恩、西奧多·德萊塞和辛克萊·劉易斯等著名美國作家也曾經當過新聞記者,可是他們的行文并沒有體現出《太陽照常升起》的極簡主義風格,關鍵就在這里。在海明威看來,真相如同冰山,浮現在水面的只是八分之一,而作家的任務,就是在通過小說的文字呈現這八分之一的同時,還要讓讀者感受到另外八分之七的存在。這就是他獨創的“冰山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