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林走了已經十天了。

瑤池處的白蓮昨日毫無預兆的盛開，襯著點點露水在天池里搖曳，淡金色的霞光照在上面，恍若一個個凝脂出浴的少女，天池邊用東海五萬年產出來的珍珠磨粉黏合砌成的過道如今也是鋪著輕盈的紫光。

離恨天上的盡頭，十里云海，萬丈金光流動翻涌，清靈之內，各個宮的小仙娥端著上仙們喜歡的東西競相獻寶。

如此靜謐的場景，宛若從前，那場浩劫并沒有讓離恨天有任何改變，而墨林，卻再也看不到這樣的畫面了。

十天來，鳳儀變著法收集各種人間笑話軼事來講給我聽，讓我沒有一刻停歇的時光，這樣也好，我就不必去想有關墨林的一切，也不會去想那場浩劫，也不去想明日的婚約。

心中早已有了定數，也就不需要再過多的去想，想多了反而會影響自己原先的決定。

如此，也就不需鳳儀再惶惶不安。

我故作輕松，指著瑤池之下的云端低聲問鳳儀“你說這云端之下的凡間，可還安穩？”

鳳儀半截話咽在嗓子里，一雙水靈靈的眸子盯著我，右手食指卷起垂在胸前的青絲，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才道“大約是好的，這些年也不聽聞凡間有什么大的動亂，像是灶君那樣敢侮辱天母那樣膽大的人還沒出現呢。”

語畢，她嘴一抿，翠綠色的衣袖掩著嘴淺淺的笑，大約是我臉上的表情太過肅然，以至于她眉間一挑，臉上的喜色全然不見。

“聽說華元天君下去歷劫，也不知回來沒有。”

“還早著呢，”鳳儀嘴角挑了挑，“這華元天君也是癡情的人，為了當年給他每日灌溉甘露的女子報恩，竟然找了數千年，如今終于找到了還不傾盡一生去報答？前些日子華元天君的元神上天，說是要為那女子打天下，讓她富貴榮華一輩子，還去生死殿為那女子要了十年陽壽，要和那女子長相廝守呢。”

“華元天君素來癡情，這也是意料之內的事情，”我低嘆一口氣，心中猛的一痛，墨林若也是這般的癡情，又怎能丟下我獨自離開？“那如今華云天君可當了凡間的天子？”

“那是自然，聽說國號叫什么什么唐，不過華元天君得這個位置也太過驚險，說是凱旋前一天差點被兩個哥哥給毒死，回府時歐了好多血，”鳳儀僥幸的嘆了口氣，“還好這華元天君有仙識護體才能讓肉體得意恢復。不然，這清靈又該不得消停了。”

鳳儀說的簡單，語氣中還頗有嘲笑的口氣，可聽在我耳朵里，卻是如此的凄涼，華元找他的恩人找了數千年，終于在五百年前在鳴山找到，那時她早已為人婦，過著清貧的日子。

本以為這女子可以安穩一世，卻不料她的丈夫被人抓壯丁死在長城腳下，她千里尋夫最終也哭死在長城之下。

華元一怒之下以仙力摧毀長城，將二人雙雙埋葬。

“生不能同寢，死亦要同穴。”

這是華元天君那時同仙友講的，他素來話少，那日卻借著酒意足足講了三個時辰還沒有停

人間輪回，每五百世方可轉回原點，今生擦肩，必是來世攜手之人。

華元為了使那女子能有個好歸宿，在三生石前等了數百年，終能在一起。

人又七情六欲，而上仙歷劫無非是剝落這些凡俗之物，華元歷劫，卻獨留下情根，如此癡人，在那些清心寡欲遵守條框的仙家眼里實屬可笑。

而那可笑的背后又是怎樣的羨慕嫉妒？

離恨天千年不變，生活上數萬年有何意義？曾經我以為墨林是這離恨天上的意義，如今，連他都不在了，這份意義自然也就不存在。

恍惚間，十日前的浩劫在腦海中翻滾而至，上古神樹被天雷劈開，封印在神樹之內的饕餮（tao,tie）巨獸騰空出世。剎那血光沖天，怨氣涌動，九州四海都為之震撼。

鳳儀見我癡傻，不安的搖著我的肩，“又在想什么？”

“想十天前，倘若不是我執拗去看那一場桃花，或許……墨林也不會死。”

終究是劫，是墨林的劫，也是我的劫，若不是我突然要去華胥賞桃花，全然忘記那日便是饕餮千年出世之日，墨林也不會追過去，更不會碰上饕餮出世，天地大亂。

盤古開天辟地之時，饕餮曾作亂一次，為了制服饕餮，盤古自是費了不少力氣，終于將其封印在上古神樹之中。如今再無盤古，卻有墨林。

這場浩劫終以墨林的血畫上句點。

神樹重新愈合，而我被護送回清靈，唯有墨林，長埋于華胥。

墨林用他的血還我千秋萬世的安穩，換天帝一個饒恕，為這場浩劫粉飾太平。

鳳儀抓著我的手緊了緊，聲音也不再歡快，“這不怪你，終歸是墨林的劫，墨林雖然身死，神識卻下屆歷劫，終究會回來。”

我硬生生的扯了扯嘴角，看著瑤池清泉內的自己笑容僵硬，目光呆滯。嗓子里的那句‘不會了’始終也說不出口。

墨林是天上的戰神，若是他能回來天君早就派人度化，如今卻不見動靜，可見這只是天帝的權宜之計。

穩定人心，天帝向來都做得很周到。就像饕餮巨獸和墨林纏斗時天帝坐觀不語，十萬天兵宛如擺設，如今故技重施，無非是想給眾仙一個定心丸，再逼我下嫁幽昌魔君換一個天下太平罷了。

對于我這樣一個罪人，天帝是不會像嘴上答應的那般輕松。

穿嫁妝的那天，我趕走了所有人，連鳳儀也不曾留下。鏡中的我粉黛微施，紅唇如瑰，身上的五彩云霞攬著青云煞是好看。

只可惜這嫁妝不是穿給墨林看的，再好看的東西也失去了顏色。以前我總是任性的想著以后嫁了墨林，給他穿嫁衣的機會多的數不清，自然不用著急出嫁。誰知竟永遠無法讓他看到我穿嫁衣。

仙不同人，自是嫁了人就是生生世世，不能輪回，不能和離，如此便是永生永世。

總歸是要出嫁了，總歸還是要讓墨林看上一看。

鳳儀知道我的心思，遣散了所有人跟著我去了仙臺靈境。

“墨林會在人世嗎？”我問她。

鳳儀沉默。

我向前走了一步，看著通明的靈境，心中總是默念墨林數百遍，靈境依舊毫無反應，通明的靈境提醒我墨林真的不會回來了，如此神識一說也是戲言。

“這件嫁衣很好看，墨林會看到嗎？”

鳳儀低下頭，不語。

她不說我自然知道，連通明靈境也顯示不出來的轉世仙人，早已飛灰湮滅，墨林終究不能看一眼。

我向前邁了一步，跨到誅仙臺邊緣，對著鳳儀大喊“鳳儀，我對不住你。我羽裳今生不能嫁給墨林，寧愿遁入輪回，永不為仙。”

鳳儀猛地抬起頭，張著嘴想說什么，最終還是淡然的低語“我知道，你今日不去華胥而來通明靈境這里無非是為了走這一步。你去吧，墨林既然已經不再，你又何苦記得呢？”她高傲的揚了揚頭，順手抹去眼角的淚珠“你和華元一樣，誰都阻止不了你們。”

風，揚起衣角。

誅仙臺下戾氣向上橫飛，飛揚的裙擺被戾氣撕扯殆盡，小腿處傳來刺骨的疼痛，十日來，我的心終于能平靜。

鳳儀的臉終消失在我的眼前，唯有一顆淚珠迎著戾氣落下，滴在我的手背……

這樣，也好。

自那場浩劫終了，我腦海內翻飛而來和墨林的一切。

三百歲，墨林將我從雪域谷內救出，抱我回清靈；八萬年前，墨林為我擋劫，一身修為毀壞殆盡；十五萬年前，墨林許我一世安好；十天前，墨林為我粉飾浩劫。

我向來自私，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自私。

***

風云翻滾，十里紅妝競相失色，魔君幽昌一身紅妝風塵仆仆，濃眉之上披著細細的霞露。

誅仙臺上下翻飛的五彩霞衣的碎片化為點點星光散落空中，鳳儀跪坐在誅仙臺旁，癡癡的望著通明靈境。

“她走了。”鳳儀苦笑，鳳眼丹眉掃過幽昌的臉，良久痛苦的閉上雙眼喉嚨一起一伏“放了她吧。”

幽昌一怔，垂在袖口里的手緊緊的握起“我以為她會來。”

周圍云海涌動，幽昌身上的長袍朔朔作響，通明靈境之上的結界緩緩打開，一個身披黃袍的俊俏孩童正在皇宮內和宮娥玩耍。

“這……這是……”鳳儀不可思議的瞪大眼睛。

幽昌漠然“是他，我以為她看了靈境會死心，所以才會下了結界。”

他說不準為什么要對一個素未謀面的小仙子說這么多，也不知道這些話到底是說給誰聽。

鳳儀眼內的恨意一絲不落的落在他的眼里，好似石子跌入無底深淵，那雙同黑的眸子里起不了絲毫漣漪。

頓了頓，他又道“我不打算放過她，羽裳她，總該還我一個說法。我從雪域將她救起，度她百年修為讓她化為人形，為她擋去百年天劫，容她在我面前放肆，她曾說不讓我孤單，說要嫁我為妻，她任性和我滴血盟誓，去三生石上刻下我們的姻緣，如今又該如何兌現？嗯？”

鳳儀瞪大眼睛，她不知道羽裳竟然會有這樣的姻緣。她只知羽裳是被墨林撿回來的小狐仙，姻緣自然屬于墨林，卻不知羽裳竟然早已把姻緣投給幽昌。

幽昌長長的吸了一口氣，眼神流露出如水的溫柔“羽裳，她總要和我說個明白。縱然她被墨林消了記憶，忘記了我愛上了墨林，也該和我說個明白。縱然……”他神色忽的黯淡，嗓音低沉“縱然，她要背棄誓言，只要她說，我就接受。”

接受兩個字幽昌說的太輕，輕的讓鳳儀倒吸一口涼氣。魔族向來癡情，此生認定一個女子便至死不渝，互換姻緣對仙族來說太過容易，毀約不過是去找月老改改紅線，而對魔族來說，毀約等于灰飛煙滅。

仙族定姻緣只是互換信物，而魔族則是以心頭血盟誓，誓約的強度不知強大多少倍。鳳儀無法說什么，壓在心中的恨，藏在心里的哀此刻都灰飛煙滅。

幽昌望向誅仙臺，轉而對視鳳儀，君王之氣迎面壓來，“我此去必定會引起魔族混亂，你拿著我的信物去找華黎將軍，他自會安排，你需速去，不然又會是一場廝殺。”

鳳儀不及反應，一枚小小的黑色水晶靜靜的躺在手心。身后戾氣暴漲，五彩長袍的碎片在誅仙臺上化為點點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