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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

第1章

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我壓根兒就不曉得自己是在哪里出生的,只記得我好像在一個昏暗潮濕的地方“喵喵”地哭泣。在那兒,我第一次見到了人這種怪物。而且,后來還聽說,他們被稱為“寄宿生”[1],是最兇狠的一種人,時常把我們抓來煮了吃。不過,當時我還不懂事,所以倒也沒覺得特別害怕。只是被他托在掌心、忽地一下舉起來時,會雙腿發軟。在他的掌心上,我稍定了定神,便瞅見了他的面孔——這是我生來頭一次看見所謂的人。當時我心想:“人長得可真奇怪?!边@種印象至今也沒變。就說臉吧,本來應該長著毛,但那張臉竟然是光溜溜的,跟水壺沒什么兩樣。后來我見過很多貓,但像他這樣的殘次品,卻一次也沒見過。而且,他的臉中間高高地鼓起一塊,那窟窿老是呼呼地噴出煙來,嗆得我受不了。直到最近我才明白,那是他們在抽煙哩。

我優哉游哉地坐在他掌心里??蓻]過一會兒,就感覺飛速旋轉起來,不知是他在動還是我自己在動。我只覺得頭昏眼花,胸口憋悶。我心想:這下準完蛋了。最后只聽見“咚”的一聲,我頓時眼冒金星。我只記得這些,之后發生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來。

待我清醒過來時,那個寄宿生已經不見了。原先在一起的眾多兄弟姐妹也全都不見了。就連我最親愛的媽媽也不知去向。而且,這里跟剛才那地方完全不同,賊亮賊亮的,讓我幾乎睜不開眼睛?!斑?,怎么這么奇怪?”我慢慢地爬了幾步,感覺渾身疼痛。原來,我被從稻草堆上扔進了竹叢里。

我好不容易才爬出竹叢,看見前面有個大池塘。我坐在池塘前面發愁:“我該怎么辦呢?”卻想不出什么好主意。這時,我靈機一動:“要是我哭上一會兒的話,說不定那寄宿生會來找我的吧?!庇谑俏揖驮囍斑鬟鳌钡乜蘖藥茁?,可是壓根兒就不見人影。這時,池面上唰啦啦地吹過一陣風,天快黑了。我肚子餓得慌,想哭又哭不出來。無奈之下,我決定隨便去找點兒什么吃的。我躡手躡腳地沿著池邊向左走。難受得要命。我強忍著,拼命向前爬,終于來到一個好像有人家的地方。我心想:“只要爬進去,就會有辦法的?!庇谑蔷蛷闹窕h笆的破洞鉆進了院子里。

緣分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如果這竹籬笆上沒有破洞的話,說不定我早就餓死在路邊了。俗話說:“一樹之蔭,前世之緣。”直到今天,這破洞口還是我去隔壁小花[2]家串門時的必經之路。

且說我鉆進院子后,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辦。我又餓又冷,眼看天色漸暗,而且還開始下起雨來。不能再磨磨蹭蹭了。無奈之下,我只得向著敞亮、暖和的地方爬去。后來一回想,當時我已經溜進別人屋子里了。

在這兒,我有幸見到了那個寄宿生以外的人。最先碰到的是廚房女傭阿三[3]。她比那個寄宿生更粗暴,一看見我,就猛地抓住我脖子,把我扔出門外。唉,這下可完了!我只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但終于還是難耐饑寒,趁她不注意,我又溜進了廚房。結果很快又被扔了出來。我又爬進去,又被扔出來……我記得就這么來來回回地折騰了四五個回合。當時我恨透了這個阿三,直到前不久偷吃了她的秋刀魚作為報復,才算出了一口惡氣。

當她最后一次把我抓起來要往外扔時,這家主人走了出來,說:“吵吵嚷嚷的,怎么回事?”阿三拎著我,對主人說:“這只小野貓跑進廚房來,怎么趕都趕不走,真煩人。”主人一邊捻著鼻子下面的黑毛,一邊打量著我。過了一會兒才說:“那就把它留下吧。”說完就回房里去了??礃幼樱坪醪辉趺磹壅f話。阿三氣鼓鼓地把我扔進廚房里。就這樣,我把這里當成自己的家住了下來。

我家主人難得跟我見上一面。聽說他是個教書的。一從學?;貋恚驼齑跁坷?,幾乎不出來。家里人都以為他是個勤奮好學之人,他自己也擺出一副勤奮好學的架勢。但其實他并沒有大家所說的那么用功。有時我會偷偷溜進書房里,發現他時常在打瞌睡,有時還把哈喇子流到翻開著的書本上。他腸胃不好,皮膚發黃,缺乏彈性,整個人也懶洋洋的。但他飯量卻很大。每次飽餐一頓之后就吃消食片。吃完就翻開書,讀上兩三頁就開始打瞌睡,把哈喇子流到書本上。——這就是他每晚必做的功課。我雖然是只貓兒,但偶爾也會想:“教書這一行可真是輕松。假如我降生為人,一定要當個教書的。像他這樣整天睡大覺還能勝任的差事,我們這些貓兒也未必做不來。”可是,主人卻常說:“再沒有比教書更辛苦的了。”每次有朋友來訪,他總要發一大通牢騷。

我剛住進這里的時候,除了主人,其他人都不稀罕我。我不管去到哪兒都被趕開,沒人肯搭理我。直到今天,他們連個名字都沒給我起,可見我是如何受盡冷落。無奈之下,我只得盡量待在收留我的主人旁邊。清晨主人讀報紙時,我必定會坐在他大腿上。他睡午覺時,我必定會趴在他背上。其實,這倒不是因為我特別喜歡他,而只是因為沒有別人搭理我而已。

后來,隨著經驗漸長,我習慣了早上睡在盛飯的木桶上,晚上睡在被爐上,天氣晴朗的中午睡在檐廊上。不過,最舒服的,還是夜里鉆進小孩子的被窩,跟他們一起睡覺。這家的兩個小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晚上兩人睡一間房,睡同一個床鋪。我總是在她倆中間找一點容身之地,想盡辦法擠進去。不過,如果不巧碰到哪個小孩忽然醒來的話,那可就遭殃了。尤其是那個歲數小的,深更半夜還大聲哭喊:“貓來了!貓來了!”每當這時,那個患有神經性胃炎的主人必定會被吵醒,從隔壁房間沖過來。說實話,前幾天我就剛被他用尺子狠狠地打過屁股。

我和人類一起居住期間,經常觀察他們。我越來越肯定:他們都是些任性的家伙。尤其那兩個經常和我同床共枕的小孩更是可惡,一時性起,就為所欲為——有時把我倒著拎起來,有時用袋子蒙住我的腦袋,有時把我亂扔出去,有時把我塞進灶臺里……而且,只要我稍一還手,他們就會全家出動,四處圍追迫害我。前幾天,我只是在榻榻米上稍微磨了一下爪子,女主人就大發雷霆,從此不讓我輕易進入客廳,任憑我在廚房的木地板上渾身發抖也無動于衷。

我一向尊敬的、住在斜對面的白太太[4],每次一見面就說:“再也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家伙啦?!鼻皫滋欤滋珓偵滤闹话装着峙值男∝?,沒想到她家的寄宿生竟然在第三天就把它們全都丟棄到后院池邊。白太太流著眼淚,一五一十地向我傾訴之后,還說:“為了我們貓族能母子團圓,共享天倫之樂,我們必須向人類開戰,非把他們全部消滅不可!”

我覺得她說得有道理。還有,隔壁的小花也憤憤不平地說:“人類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所有權’。”按我們貓族的規矩,無論是干串沙丁魚頭還是鯔魚肚子,誰先找到誰就有權吃。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矩,就可以訴諸武力。但他們人類顯然壓根兒沒有這種觀念。我們先找到的美食,肯定會被他們搶去。他們總是自恃力氣大,若無其事地搶走理應屬于我們的食物。白太太的主人是軍人,小花的主人是律師,而我家主人是個教書的,所以我在這方面要比她倆更樂觀一些,只要能湊合著過日子就行。別看人類這么猖狂,也不可能一直這么風光下去的。讓我們耐心地等待“貓時代”的到來吧!

提到任性,我倒是想起我家主人因為這種任性而出洋相的事。我家主人本來沒什么拿得出手的,但他偏偏就愛對什么都插一手——時而寫俳句往《杜鵑》[5]雜志投稿,時而寫新體詩往《明星》[6]雜志投稿,時而寫錯誤百出的英文,時而熱衷于射箭,時而學唱謠曲[7],甚至還吱吱呀呀地拉過一陣子提琴。但遺憾的是,沒有一件玩得像樣的。

不過,別看他腸胃不好,一鼓搗起這些玩意兒卻相當癡迷。他在茅房里唱謠曲,被鄰居起了個“茅房先生”的綽號也滿不在乎,仍然沒完沒了地唱他的“我乃平宗盛是也”[8]。以至于大家一聽到就笑說:“你瞧,又是平宗盛!”

不曉得這位主人是怎么想的,在我住進他家大約一個月之后的發薪日這天,他拎著一個大包裹,興沖沖地回到家里。我覺得很好奇:主人買什么回來了?——原來是水彩顏料、毛筆和圖畫紙??磥硭菦Q心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而專攻繪畫了。果然,從第二天起的很長一段時日,他每天都在書房里專心畫畫,連午覺也不睡了??墒?,看他完成的畫作,誰也說不清畫的是什么。他自己大概也覺得畫得不太好吧。有一天,一個研究美學的朋友上門來做客時,我聽到了他們的如下交談:

“要畫好可真不容易啊。看別人畫畫時覺得很容易,等自己一拿起筆來,才感覺到有多難。”主人頗為感慨。他說的倒是實話。

他的朋友透過金絲眼鏡,瞅著他的面孔說道:“怎么可能一開始就畫得很好嘛。別的先不說,像你這樣待在屋里憑空想象,當然是畫不出來的。意大利的大畫家安德烈·德爾·薩托[9]曾經說過:‘若想繪畫,必須描摹自然本身。天有星辰,地有露華,上有飛禽,下有走獸,池中有金魚,枯木上有寒鴉……大自然就是一幅活生生的畫卷?!?,你要是想畫出像樣的畫來,不如先試一下寫生吧。”

“咦,安德烈·德爾·薩托說過這樣的話嗎?我怎么從沒聽說過?這話說得很有道理,確實如此。”主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而那朋友的金絲眼鏡后邊則閃現出嘲笑般的目光。

第二天,我如常來到檐廊上舒舒服服地睡午覺時,主人卻反常地走出書房,在我后面專心地忙活著什么。我突然醒來,睜開瞇縫的眼睛,想看看他在干什么?!瓉硭褙炞⒌匦Хò驳铝摇さ聽枴に_托呢。看見這情形,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他被朋友嘲笑之后,首先就拿我當模特兒練習寫生了。

我已經睡夠了,很想打個呵欠,但看見主人難得如此認真地揮動畫筆,又不忍心挪動身體。于是只能忍著,一動也不動。他已經畫完輪廓,正在給我的臉部上色。

說句實話,作為一只貓兒,我確實其貌不揚,無論身材、毛色,還是五官,我都不認為自己比其他貓兒好看。但就算我長得再丑,也不至于像主人現在畫出來的這么古怪呀。首先毛色就不對。我的毛色很像波斯貓,淺淺的黃灰色上面帶著黑漆一樣的花紋。這是誰都無法否認的事實??涩F在主人涂的色彩,既不是黃色也不是黑色,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褐色,甚至也不是它們的混合色。只能說這是“一種顏色”,除此之外無法評價。而且,不可思議的是,畫上面的貓竟然沒有眼睛。雖說他畫的是我睡覺時的樣子,沒畫眼睛也情有可原,但連個像眼睛的部位都看不出,根本分不清這是只瞎貓還是睡貓。

我心中暗自嘀咕:按這樣子,再怎么效法安德烈·德爾·薩托也畫不出什么名堂呀。但我又不能不為他的熱情而深感佩服。我本來想盡量保持不動,但因為老早就憋著一泡尿,全身筋肉發癢,連一分鐘也忍耐不住了。無奈之下,我也就顧不上客氣了,把兩腿盡情地往前伸,脖子壓低,“啊——”地打了個長長的呵欠。事到如今,再老老實實地待下去也無濟于事了。反正主人的計劃已經泡湯,我不如順便到屋后去解決內急吧。我一邊想著,一邊慢吞吞地邁開步子。

這時,客廳里傳來主人既失望又憤怒的吼叫聲:“你這混蛋!”

我家主人有個壞毛病——罵人的時候一定要用“混蛋”這個字眼。既然不會用其他字眼,那也沒法子??墒牵思冶锪诉@么久,他卻沒有一點體諒之心,而是亂罵“混蛋”,這真是太無禮啦。如果平時我趴在他背上時他能稍微給個好臉色的話,我還可以忍受這種謾罵,然而他卻從來沒對我好過?,F在我要去撒泡尿就被罵作“混蛋”,這未免太過分啦。人類總是以為自己很強大,所以變得越來越驕傲。如果比人類更厲害的家伙不跳出來教訓一下他們的話,還不知道他們要變得如何狂妄呢。

如果他們只是這么任性的話,倒還可以容忍。但我聽說,人類干過的許多缺德事兒,要比這可恨得多呢。

我家屋后有個三十多平方米的茶園。雖然地方不大,但卻頗為雅致,陽光也舒適宜人。每當家里的小孩吵得我不能好好睡午覺時,或者當我無聊得肚子難受時,就會來到這里頤養浩然之氣。

十月小陽春的某日,天氣和煦。午后二時,我吃過午飯并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然后信步來到茶園,當作運動。我嗅著一株株茶樹的樹根,來到西側的杉樹籬笆旁邊時,看見有一只大貓躺在枯菊叢上呼呼大睡。它似乎根本沒發現我正走近,又或許是發現了卻不以為意,仍然伸直身體躺臥著,發出巨大的鼾聲。我不由得為它的膽量暗暗吃驚:溜進人家院子里,居然還能睡得這么舒坦。這是只純種黑貓。剛過正午的太陽把透明的光線照射在它身上。它那閃閃發亮的柔軟皮毛間似乎燃燒起無形的火焰。它的體格十分強壯,堪稱“貓大王”。至少比我強壯一倍吧。在贊嘆和好奇心的驅使下,我忘乎所以地站立在它面前,全神貫注地盯著它。

這時,微風吹拂,從杉樹籬笆上方伸出的梧桐枝稀稀落落地飄下兩三片葉子,落在枯菊叢中。大王突然睜開它那圓溜溜的眼睛——我至今還記得,那雙眼睛比人們珍愛的琥珀更加美麗,更加熠熠生輝。它一動不動,從雙眸深處射出的目光掃在我那狹小的額頭上。它開口問道:“你是個什么玩意兒?”作為大王來說,這樣的措辭未免不太文雅。但在那聲音深處,卻自有一股足以震懾猛犬的威力。

我十分害怕,但又覺得不打聲招呼的話恐怕不妙。于是就盡量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冷冷地回答道:“我是貓,還沒有名字?!崩蠈嵳f,此時我的心臟比平時跳動得更加劇烈。

它非常輕蔑地說道:“什么?貓?就你這樣的也叫貓?你住在哪里?”那語氣簡直是目中無人。

“我就住在這個教師的家里。”

“俺早就猜到啦??茨闶莩蛇@個鬼樣!”

真不愧是貓大王,竟然如此盛氣凌人。從它的談吐來看,總覺得不像是良家之貓。不過,看它那腦滿腸肥的樣子,可想而知平時吃的是好飯好菜,過著滋潤的日子。

我不由得問道:“那么你是誰呢?”

“俺是車夫家的大黑!”他昂然答道。

車夫家的大黑以粗野而聞名,在這附近可謂無人不知。不過,正因為是車夫家的貓,所以盡管勇猛好斗,但卻缺乏教養,和誰都沒有來往。大家對它都采取敬而遠之的態度。我一聽到它的名字,頓時感覺無地自容,但同時又生出一絲輕蔑之心。我決定先考考它,看它到底無知到什么程度。于是就問道:

“車夫和教師,到底誰更厲害呢?”

“當然是車夫厲害嘛。瞧你家主人,瘦得跟皮包骨頭似的?!?

“你真不愧是車夫家的貓兒,長得這么強壯。看來,住在車夫家里,就能吃上好飯好菜咯?!?

“這叫什么話!俺不管去到哪里都不愁吃喝。你這家伙也別光在茶園里轉悠,跟在俺后邊瞧瞧吧。不出一個月,保管你胖得叫人認不出來?!?

“這事回頭再說吧。不過,我覺得,就住處來說,教師家總比車夫家寬敞呀?!?

“你這笨蛋,就算房子再大,能填飽肚子嗎?”

它勃然大怒,不停地抖動著像削尖的方竹似的耳朵,暴躁地走開了。我和大黑成為知己,就是從這次相識開始的。

這以后,我經常碰見大黑。每次見面時,它都擺出一副無愧于車夫家的氣勢洶洶的派頭。我剛才所說的人類干過的“缺德事兒”,其實就是從大黑那兒聽來的。

有一天,我照例和大黑躺在暖和的茶園里閑聊。它又把平時經常吹噓的威風史當作新鮮事重復了一遍,然后問我:“你至今捉過多少只老鼠呢?”

我雖然覺得自己比大黑更有文化,但若論力氣和勇氣,卻自知絕不是他的對手。即便如此,當我被問到這個問題時,還是感覺很羞愧。不過,事實終究是事實,容不得撒謊的。于是我回答道:“我一直想著要捉老鼠,但還沒捉到過?!?

大黑抖動著鼻尖旁翹得高高的長胡須,哈哈大笑起來。其實,既然它這么喜歡自吹自擂,想必會有些愚鈍。我只須一邊傾聽一邊假裝佩服似的發出嗚嚕嗚嚕的聲響,就很容易駕馭它。我認識大黑不久就琢磨出了這個竅門。所以,像眼下這種情形,如果非要為自己辯解的話,只會越來越陷于被動,自然是很不明智的。不如干脆讓它吹噓一通自己的威風史,應付過去算了。

打定主意后,我就順從地挑起話頭:“你是老前輩,肯定捉過很多老鼠吧?!?

它果然接過話茬,得意洋洋地回答道:“哪里哪里,也就捉過三四十只而已?!苯又掷^續說道:“老鼠嘛,俺自己隨時對付一兩百只都不在話下;但黃鼠狼卻很難對付。俺和黃鼠狼交過一次手,可吃了大虧?!?

“哦,是嗎?”我附和道。

大黑眨巴著大眼睛說道:“那是去年大掃除的時候。俺家主人拿著一袋石灰鉆到檐廊下時,你猜怎么著?一只大黃鼠狼慌里慌張地跳了出來?!?

“嗬!”我故作驚訝。

“說是黃鼠狼,其實也只不過比老鼠稍大一點兒。這混蛋!俺一邊罵一邊奮力追趕,把它追進泥溝里去了?!?

“你真行啊!”我為它喝彩。

“可是,你猜怎么著?在這緊要關頭,那家伙使出最后一招,放了個屁。那屁簡直臭得要命!從那以后,俺一看見黃鼠狼就覺得惡心?!闭f到這里時,它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臭氣似的,舉起前爪在鼻尖上來回撫摸了兩三次。連我都有點同情它了。

為了給它鼓勁,我說道:“但凡老鼠被你盯上就別指望活命啦。你這個捕鼠能手太厲害了,就因為經常捉到老鼠吃,所以才長得這么肥胖,氣色這么好吧?”

我本想討好大黑才這么問的,不料結果卻適得其反。

它喟然長嘆一聲,說道:“想想真沒勁。就算再賣力捉老鼠也沒用……世上沒有比人類更蠻不講理的了。俺捉到的老鼠,全被他們搶走上交到派出所啦。[10]派出所也不管是誰捉的,反正每只老鼠獎勵五分錢。托俺的福,俺家主人已經賺了一元五角錢,但卻從來沒有給俺吃過一頓好吃的。跟你說吧,人類其實就是體面的小偷罷了。”

看來,連沒文化的大黑也明白這個道理。它滿臉憤怒,連背上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我有點害怕,隨便敷衍幾句就回家了。從那以后,我決心絕不去捉老鼠。當然,也沒有以嘍啰的身份跟著大黑到處尋覓除了老鼠之外的美食。與其吃美食,倒不如睡大覺舒服呢??磥?,住在教師家里,連貓兒也會沾染上教師的習性。若不注意的話,說不定很快也會得胃病的。

提起教師,我家主人最近似乎也意識到自己在水彩畫上沒什么指望了。他在十二月一日的日記里這樣寫道:

今天的聚會上第一次遇見○○。據說他曾經是個尋花問柳之人。果然,一看便頗有風流名士之風采。這種人自然很有女人緣。所以,與其說他風流,倒不如說他是身不由己更為貼切吧。聽說他的妻子原為藝伎,叫人好生羨慕。其實,那些對風流名士說三道四的人,多半是因為自己沒有風流的資格。而以風流名士自居的人里頭,也有很多并不具備風流的資格——他們并非身不由己,卻非要故作風流。就像我畫的水彩畫一樣,終究是整不出什么名堂的。然而,他們卻以風流名士自居,裝腔作勢。如果僅憑去酒館飲酒召妓就可稱為風流名士,那么我也可算是出色的水彩畫家了。正如我最好放棄畫畫一樣,那些愚昧的假風流名士,同樣也遠遜于不懂風情的鄉巴佬。

我不太贊同他的“風流論”。而且,身為教師,不應該說出羨慕別人娶藝伎為妻這么愚蠢的話來。唯獨對于自己的水彩畫的批評,還是很有眼光的。雖然主人這么有自知之明,但卻很難擺脫自我陶醉的情結。隔了兩天后,他又在十二月四日的日記里寫道:

昨晚我夢見自己畫了一幅水彩畫,覺得很不滿意,便扔在一邊,結果有人把它鑲進漂亮的畫框里,懸掛在楣窗上。配上畫框一看,連我自己都覺得這畫突然變得漂亮起來,不由得感到欣喜。我獨自欣賞著,越看越覺得畫作之佳妙……這時,天亮了,我醒過來。清晨的陽光把一切照得分明——我的畫仍然像原來一樣糟糕。

看來,主人甚至在睡夢中也仍然對水彩畫戀戀不舍。瞧他這副德性,別說當畫家,就連他自己所說的“風流名士”也當不成呀。

主人夢見水彩畫的第二天,那位多日未見的戴金絲眼鏡的美學家再次來訪。

他剛一坐下,就開口問道:“畫得怎么樣了?”

主人若無其事地回答說:“按照你的建議,我正在努力練習寫生。確實,在寫生的過程中,我好像領會到了以前所忽略的物體形狀以及色彩的細微變化。在西方很早就提倡寫生,所以繪畫藝術才能像今天這么發達。真不愧是安德烈·德爾·薩托?!敝魅斡謱Π驳铝摇さ聽枴に_托表達了一番敬仰之情,而對日記上的事只字不提。

美學家笑著撓撓頭:“其實,那是我瞎說的?!?

“什么瞎說?”主人還沒意識到自己被騙了。

“就是讓你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安德烈·德爾·薩托呀。那句話嘛,是我自己瞎編的。想不到你居然信以為真了,哈哈哈哈……”美學家樂不可支。

我在檐廊上聽到這番對話,不由得猜測起來:“主人會怎么寫今天的日記呢?”

這位美學家唯一的樂趣就是信口開河地騙人。他根本沒顧及“安德烈·德爾·薩托事件”會給別人的心情造成什么影響,而得意洋洋地繼續說道:“哎呀,我有時隨便開個玩笑,別人就信以為真,很有一種滑稽的美感,真是有趣極了。前幾天,我告訴一個學生:‘吉本聽從了尼古拉斯·尼克爾貝的建議,在撰寫其畢生大作《法國革命史》時沒用法語,而是最終改用了英文出版。’[11]誰知這個學生記性特別好,竟然在日本文學會的講座中把我的話一本正經地復述了一遍,真是太滑稽了。而且,當時的一百多名聽眾都在認真地聆聽呢。還有另一件有趣的事兒。前幾天在一個文學家的聚會上,有人提起哈里森[12]的歷史小說《塞奧法諾》時,我評論說:‘這部作品是歷史小說中的杰作,尤其是女主人公之死的部分,寫得陰森恐怖,令人毛骨悚然?!谖覍γ娴囊晃粚W識淵博、無所不知的先生隨口附和道:‘沒錯,那部分確實相當精彩?!矣纱说弥@家伙也和我一樣,并沒有讀過這部小說。”

聽了這話,患有神經性胃炎的主人雙眼圓睜,問道:“你這樣信口開河,萬一對方讀過那本書怎么辦呢?”

看主人這話的意思,似乎是覺得騙人倒無所謂,只是擔心被拆穿時下不了臺而已。

美學家卻無動于衷地說道:“怕什么呀,碰上這種情況,只需說記成了另一本書即可?!?

隨即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別看這位美學家戴著金絲眼鏡,論其德性卻跟車夫家的大黑有得一拼。

主人默默地吸著“日出牌”香煙,吐著煙圈,臉上的表情似乎在說:我可沒這樣的勇氣。

美學家的眼神流露出“所以你才畫不出什么名堂”的嘲諷之意,隨即說道:“不過,玩笑歸玩笑,畫畫確實是件很難的事。據說,列奧納多·達·芬奇曾讓他的學生畫教堂墻壁上的污跡。確實,上茅房時,如果心無雜念地盯著那漏雨的墻壁,就會看見一幅渾然天成的美妙圖案喲。你不妨多留心,嘗試寫生,肯定能畫出有趣的東西來?!?

“你又在騙我吧?”

“不,這次是真的。這話多么精辟啊,一看就像出自達·芬奇之口。”

“確實說得很精辟?!?

主人算是甘拜下風了。不過,他好像至今還沒去過茅房里寫生呢。

車夫家的大黑后來腳瘸了。它那有光澤的皮毛逐漸褪色、脫落。曾讓我覺得比琥珀更美的那雙眼睛,也粘滿了眼屎。我還特別留意到,它變得意志消沉、身體衰弱。我在那個茶園最后一次碰見它時,問它怎么回事。它說:“俺可受夠黃鼠狼的臭屁和魚店老板的扁擔了?!?

點綴在赤松林間的兩三層紅葉,猶如舊夢一般凋謝了。后院洗手盆旁邊那些接二連三飄落的紅白山茶花,現在也已經落盡。六米多長的朝南的檐廊上,冬日的陽光早早西斜,和煦無風的日子越來越少。從這時起,我的午睡時間似乎也一下變短了。

主人每天到學校去,一回來就躲進書房里。每當有客人來訪,他總是抱怨說:“我已經厭倦了教書啦?!彼十嬕呀浐苌佼嬃恕N杆幰灿X得沒什么療效,不再吃了。孩子們倒是精神可嘉,每天都去幼兒園,從不曠課。放學回來后,經常唱歌、拍球,還時不時抓住我的尾巴倒提起來。

我無緣吃到美食,所以長不胖。但至少身體還健康,腿腳也沒有瘸,就這樣一天天地混下去。老鼠我是絕不捉的。阿三還是一樣的討厭。至于名字嘛,仍然沒有人給我起。不過,欲望是永無止境的,還是知足常樂吧。所以,我打算在這個教師的家里當一只無名的貓兒,就這么過一輩子。

譯者:黃悅生
上架時間:2019-11-04 10:32:36
出版社: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
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已經獲得合法授權,并進行制作發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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