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港市的西墅區南面,距離錢塘江邊不到三公里的瀛洲街上,此刻已經人聲鼎沸。
已經十月,浙東東港市才剛剛入秋。
這世界仿佛從靜音模式中恢復了過來,剩下一片狂吼:“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周三下午,李潔被刑事偵查大隊副大隊長的電話從溫柔鄉里揪出來,前一秒她還在陪兒子在游樂場里蕩秋千,后一秒電話里讓她走一趟,一向耿直實在的李潔會發怒。剛想溜出來看看寶貝兒子,不料計劃被完全打亂,心情非常不爽,清清喉嚨半瞇著眼接完電話,只得在心里嘆了口氣。
華御天宸小區門口,下了車的齊陽依依不舍地看著李潔,李潔這娘們理都沒理他就加油門倒車,以六十公里的時速一個漂移甩尾甩離了小區,向東港師范學院家屬樓開去。
東港市是典型的亞熱帶季風性氣候。即使到了中秋,天氣不算很冷,但早晚溫差很大,一到晚上,氣溫陡降。大街上,呼呼的風兒夾著細密的雨點任意肆虐,空氣中彌漫起一股陰冷的寒流。齊陽從網約車上下來后,顧不上打傘,他快跑了幾步,然后一頭扎進了街口拐角處的公交車站。在做這一連串動作的時候,他那略顯臃腫的身體已遠不如年輕時那般矯健和靈活。
太陽微暖,風冷。李潔穿著杏色的絨線外套,手揣在衣兜里,沿著富祥路往華御天宸小區走,步伐不緊不慢。她臉色蒼白,但背挺得很直,所以并不特別顯得病弱,反有種堅定的美。她的長發用箍攏在腦后,鬢角一縷散發被風吹起,滑過并肩而行的齊陽臉頰。
前方幾乎沒有別的車輛,視線比較開闊,公交車站對面停著一輛黑色奧迪,幾個人正從車里下來,準備過馬路。他們個個虎背熊腰,滿臉橫肉,只有領頭的那個長著一張黃金比例的古典美男臉。沒多久之前,就在新勝利幼兒園門口,他和齊陽打過一次照面。
也是經齊陽經常提起,關荊才弄清了李潔的真實身份:作為一名刑偵偵查員,李潔的業余愛好并不是通過專業背景負責偵查刑事犯罪案件,而是假扮外賣員體驗生活通過送外賣的權宜之計把抽象化的刑偵工作變得生活化。
李潔是西墅區公安分局的刑偵偵查員,畢業于浙東警察學院,素有犯罪“邏輯女王”的稱號,深受市局刑事偵查科領導賞識,在刑偵警察里,最讓市局放心的,也是李潔了,這姑娘長得美,學歷高,本事也不差,特別是身上沒什么女孩子的嬌氣,用起來很順手。李潔最擅長的本領是通過犯罪心理學、法律等知識,通常在追蹤抓捕犯罪嫌疑人時偽裝成外賣員突襲犯罪窩點。
路口的一家商超門口站著四個人,東面站著的是西墅區公安刑事偵查大隊副大隊長王一川,旁邊是他帶來的檢察院偵查見習助理徐子芊。還有兩人在罵罵咧咧、相互詆毀中擠進了警戒線,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警察沖邊上的警察使了個眼色,幾人會意地筑起了一道小人墻,才讓他勉強擠了進去。警戒線內,臉色黑得跟鍋底一樣的警察是西墅區公安分局刑事偵查大隊中隊長候郗。候中隊眼前皮膚白凈的男子是西墅區公安分局刑警大隊的中隊長關荊。被關荊稱呼為“老候”的男人并不老,兩人年紀相仿,也就三十五六歲。
還在中隊長職務上見習的關荊年輕有為,有朝氣,相當不錯的年紀。可惜,遭師父一頓訓斥,痛罵,很是委屈,消息該怎么封鎖?現在人人有手機,小區里隨便一個人得到了消息,往網上一發,輿論四起……
“消息封鎖不用我教吧?消息都不知道該怎么封鎖?還咋辦案?”
多年的刑偵一線生涯,讓候郗練就出一身說不清道不明的破案直覺,他隱約覺得,這案子并沒有這么簡單。
一條長長的走廊橫貫大樓,大樓南北區兩邊都是公寓,靠近地鐵站,交通非常方便,家屬院分為南北兩個區,南區緊挨著學校,只有一墻之隔,有三棟紅樓,住著不少教授,沒有電梯,單獨一個院。而北區則靠近娛樂餐飲等多元業態商業購物中心。此時有幾戶人家推門而出,張望著,顯然也是聽說有人跳樓,想出門看看。兩位公安刑警師徒向走廊的兩端掃了一眼,馬上確定,這破家屬樓的走廊上沒有裝監控。隨即兩人向開門的幾名住戶詢問,想知道是什么人從天臺上下來。住戶們紛紛搖頭,表示他們聽到樓下的動靜才開門出來湊熱鬧,之前沒注意。
關荊和候郗見從住戶口中初步問不到線索,便先趕到天臺入口,聲控燈應聲亮起,幽暗的燈光籠罩著樓梯,往上再走一層,樓梯盡頭便是天臺。
此時,通往天臺的那扇小鐵門敞開著。
兩人推開小鐵門,走上天臺。
天臺的四個轉角處都立著政府安裝的城市夜景燈,所以整個天臺上的視野大致無礙。兩人四下一看,偌大的天臺上空無一人,只有幾個兩米多高的通風管道沉默地立在兩側。天臺的周圍是一圈膝蓋高的水泥護欄,上面還安裝著兩米多高的綠色金屬防護網,按理來說是不可能發生墜樓事件的,只是墜樓點正上方的那一段防護網此時開著一道一米多寬的口子。這道口子是物業公司為了方便空調安裝人員從樓頂下來懸掛施工而特意開的小門,正常情況下,因怕發生意外事故,小門是關著的,只是不知為何今天敞開了,墜樓的女子自然就是從這道小門落下去的。
因為從女子腹部的傷口以及天臺上的現場痕跡看,這顯然不是意外墜樓事故,大概率是一起離奇命案。
中間的空地上,仰面躺著一個身穿藍色小背心的女人。女人面孔已經扭曲,難以辨認容貌,四肢早已失去活力,周圍濺出一大圈不忍直視之物,像砸落在地的雞蛋那樣鋪散開,沒人敢靠近。
候郗一邊高喊著“警察”,一邊仗著高大體格,像推土機一樣人肉開道,這才沖到事發地的中間。以女子尸體為中心的三五米開外,圍觀群眾像同心圓一樣圍起來。學院家屬樓下,警察已經攔在了一樓門口維持秩序,不讓人出入,此舉引起了個別人的不滿,起了爭執,現場一片鬧哄哄,各方都在互相普及法律知識。
候郗打量了幾眼尸體,提醒關荊注意一下女子的腹部,那里的衣服破了一個大口子,流出一大攤血液,疑似有個大傷口,不像墜樓造成的。兩人嘀咕一句。
正說著,兩人聽到身旁圍觀群眾講述,剛剛女子墜樓時,天臺上好像還有個人影一晃而過。
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看向了面前一墻之隔這棟米白色的建筑——金圣熙公寓。
金圣熙公寓是西墅區華杭路段復合型城市綜合體生活圈,位于華御天宸小區東側,從圍觀群眾口中得知,事發前一男子和一女子在川上湘飯館吃飯,男子身上穿著很隨意、質地柔軟的白衣黑褲休閑裝,很有玉樹臨風的味道。男子微微一笑,那個深深的小酒窩透出一絲俏皮。女的長著一張娃娃臉,身上有股淡淡的綠茶香味的。這時,離他們數米遠一頭的一處飯桌上,砰砰砰幾聲,從天而降的花盆在一旁空地上炸開了花。隨后,附近幾桌客人紛紛站起來,扯著脖子朝樓上破口大罵:“誰那么缺德啊?往樓下砸東西!給爺滾下來,爺一錘子結果你!”
樓上沒有回應。眾人伸長了脖子,在夜色中繼續尋找樓上的肇事者,幾秒后,人們的第二輪叫罵聲響起,突然,一個龐然的人形巨物從天而降,砰一聲,像一個巨型沙包,重重砸在眾人面前。
頃刻間,周圍喝酒的人全部從桌旁跳起來,叫罵聲戛然而止,全場鴉雀無聲。大家站起身,緩緩靠過去,幾秒后,這世界仿佛從靜音模式中恢復過來,剩下一片狂吼:“有人跳樓了,有人跳樓了!”
西墅區下轄北山街道片區民警小劉和小權兩人都是業務能手,此刻聽到圍觀群眾的話,當機立斷反應過來,吩咐兩個保安守住家屬院大門,不要讓任何人進出,他們倆則一齊沖進了家屬樓,忙奔向電梯口。
北山街道方圓百米的現場已經亂成了一鍋粥。
東港學院家屬樓的北側是東港市西墅區有名的高端小區,位于西墅區最為宜居的華御路段,華御天宸緊挨著號稱東港之肺的北山濕地公園,依山傍水而建。
七八輛警車排在那里,堵住了雙車道的瀛洲街,所有進入瀛洲街的社會車輛都需要掉頭繞行。
現場已拉起警戒線,聚滿了警察。
已經是將近晚上十一點,整個路段依舊燈火通明,穿過小區大門那一排排高懸的高清攝像頭,一字排開,停了五六輛警車。家屬院附近各大小區以及商場被警戒線圍起了一片五六百平方米的區域范圍,在巨大的探照燈照耀下,刑警、法醫、警犬和刑偵技術員們在各自忙碌著。
警戒線外圍,除了一群看熱鬧的群眾,還有好幾個本地電視臺的記者和自媒體從業者,扛著“長槍短炮”嚴陣以待。若不是有七八個專門維持秩序的警察,防止他們亂拍亂照,明天怕是全國人民都能通過各種途徑,看到各種聳人聽聞的新聞標題了。
據目擊者供述,死者大概晚上八點左右墜樓,除了一個人影晃過。就是說,到現在為止,兇手整個殺人過程,沒有留下任何的人證物證?
齊陽畢業于華東政法大學,齊陽聯考刑警的仕途被徹底鎖死,就在東奕大廈租下了一間辦公室,斥巨資開了家律師事務所。齊陽左右瞥了瞥圍觀群眾,湊到警戒線內想看看情況,走到近前,向維持秩序的民警,小聲道:“我有提前介入調查重大案件的權力,今天這案子我剛好遇上,所以我正式地提前介入了。”
小警察一臉的不屑,讓對方強行離開,怒道:“快點滾吧你,快滾!剛剛這里發生了一起墜樓案,暫時需要封鎖現場,不允許出入。”
就在兩人陷入焦灼,似乎起了爭執,就在此時,雙方似乎發生了沖突,不過這一舉動也引起了另一名警察的注意,一個長的一介書生氣的民警注意到齊陽的神態舉止非常可疑,跑過來在一旁,正色道:“怎么回事?”
“劉龍大隊長,這人不配合我們工作,要強行介入。”維持秩序的小警察想給齊陽點顏色瞧瞧,簡要情況說明的解釋著。
他聳聳肩,轉頭去看時,說話者就是剛才和他交談的那位姓劉的阿sir,劉sir一臉的不屑,直接喊出了齊陽的名字。皺眉勸說:“齊元平,你就別在這兒瞎湊熱鬧了。我手底下都是些粗人。嘿嘿,這人是新來的。就是一沒用的草包。”
“大名鼎鼎的戰地神探,怎么會帶一沒用的草包?”齊陽眼神狐疑,咽了下唾沫,盯著劉姓警察看了幾秒,知道再強硬,草包也不會放行。
草包理直氣壯道:“我怎么草包和你有什么關系?”
草包,職業:警察,人稱鐵頭娃,是西墅區下轄北山街道片區民警,他耷拉著厚重的大眼皮看著面前眼神游離的齊陽,白了他一眼,下意識地松了一下領帶,突然提高了政治站位,冷聲道:“我們的背后站的是政府,是國家。”
戰地神探又是一臉不屑地向一旁的草包呵斥道:“你給我滾!他是兇手嘛,他不是兇手!你哪兒來這么多廢話!你給我滾一邊去。”
齊陽是個精靈鬼,先探頭望了一下,根本無法靠近現場,然后笑臉沉下來,只好委屈巴巴看看兩人臉色,極其自然,談笑自若。抬起頭來,便笑道:“這位仁兄剛才還提到你了,不想你就來了。”
“命案現場,在鑒定工作結束之前,連刑警都要乖乖遵守這些規定。”
“劉卓胥,我們校友一場,我可以幫你解析研究研究。”齊陽打算申請介入一下,情不自禁,低聲插嘴道。
劉卓胥生氣地瞪著他。搖搖手拒絕道:“那玩不得,風險太大,這是極機密任務。”
齊陽點了點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有點疑問的樣子。他臉上帶了三分微笑,搭訕著把一個紙煙盒遞到劉卓胥手里,低聲平靜道:“現在黃金看漲,已過了五百一克的官方價格。”
劉卓胥把紙盒里的紙條取到手,連同額頭上的皺紋,閃動了幾下,他知道齊陽現在只等一個答復,而齊陽擬好的大手筆稿子是五百克黃金作為禮謝,只想趕快得到點消息確認一下死者的身份。劉卓胥卻做個堅決表示拒絕的樣子,在這一系列動作的猶豫期間,不想和他變成答復不出什么話來的冤家。
雖然是一起荒唐無聊的命案,但似乎無法很快了結。劉卓胥想到這里,不由得有點兒憂郁。
“干這行一天到晚累死累活,一年能攢幾個錢。”
“想要買車買房,恐怕要耗上一百年。如果不是自己親眼看到有性行為的事,即使費盡口舌說明,我也無法理解。”
劉卓胥覺得自己被看扁了,但與其現在鬧別扭,不如看看這些精英分子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齊陽只是在一個年輕偵訊人員口中得知,那種快感非比尋常,他不懷好意的在這條線索上打聽,沒有打聽到任何可以追查到死者身份的東西。在這一系列動作的猶豫期間,這一下齊陽眼神躲閃的細節被號稱“戰地神探”的劉卓胥牢牢捕獲鎖定,這種做賊心虛的眼神他見過太多次了,可不同于現場其他那些不服從警方指揮的人,頓時,他心下也起了懷疑,鎮定自若道:“一個人是不是可疑,我的經驗不比任何人少。”
草包注意到劉卓胥的表現,特意強調對方非常可疑,整個人都理直氣壯起來了。“那么,你也覺得他可疑嘍?”
“沒有,我是公事公辦,他還是配合一下比較好。”劉卓胥沒工夫留在這里,離開時,嘴上說有急事,但又不肯說具體事由。
幾分鐘后,警察大部隊趕到現場,劉卓胥既不離開,也不再搭理齊陽。現場工作交給了草包權姓隊員,自己則屁顛屁顛趕緊去迎接專案組負責人——東港市公安局副局長。
“你干嗎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你有病吧。”
面對齊陽如此囂張的態度,草包權姓警察也怒了,神態桀驁,罵罵咧咧,呵斥道:“現在開始警察辦案,你給我滾一邊去。你這種人我見得多了,身上八成背著事。”
推、拖、拉,還用這么暴力的拖人方式。面對草包警察的盤問檢查,齊陽只好咬著嘴唇不說話,心中忽然涌出一股難以壓抑的憤怒,右手居然在不自覺地微微顫抖。收回思緒,他重新把目光看向了金圣熙公寓的大門口。立即就拉下臉,皮笑肉不笑的,過慣了身無分文的日子,架子和脾氣也收斂了太多,世態炎涼,被如此對待還能笑的如此淳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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