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屋”是形容鄭矢民和媳婦在炕上辦的那個事,結(jié)果這話卻不知道如何長了腿,過了沒有幾天工夫,關(guān)于鄭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驍勇的傳說就在鄭家林傳開了,卻不想,媳婦得了急病突然死了,也從此開始了他一生跌宕的命運。
鄭家林來歷
鄭矢民這一輩子有兩件事是和婚姻有關(guān)。最讓他榮耀的是,曾經(jīng)因為在自家炕上和媳婦辦那個事,搞得動靜過大獲得了一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耐馓?,叫做“拆屋”;而最窩囊的事則是因為連死了兩房媳婦,被家族當(dāng)做妖孽給從膠州老家驅(qū)趕出了家門,只身一人流落到了當(dāng)時還在德國統(tǒng)治下的青島。
有關(guān)鄭矢民在炕上“拆屋”的故事,這還得從頭說起。
從鄭家宗譜考證,鄭家原籍江浙一帶,祖上為官,因冒犯朝廷被充軍發(fā)配至云南(古云州,運城以南),于明永樂年間,經(jīng)由山西洪桐大槐樹下遷徙來到山東膠州。
相傳,朱元璋在最落魄的時候一路要飯來到山東臨朐,沿門乞討,不但無人施舍,反而還被一家有錢的員外放出惡犬給咬傷。朱元璋因而對山東人痛恨到了極點,對天發(fā)下毒誓說,有朝一日當(dāng)上皇帝,定將山東人斬盡殺絕。元朝末年,山東連年災(zāi)荒,民不聊生,己經(jīng)成事的朱元璋難以忘記昔日的誓言,派大將徐達、常遇春率軍二十五萬進入山東境內(nèi),大開殺戒,連續(xù)殺戳十年,把山東人已經(jīng)徹底趕盡殺絕,從而使山東大地成為人跡罕至的無人之地,古書形容當(dāng)時山東是“千里無雞鳴,白骨露于野,田萊盡蕪,蒿藜沒人,狐兔之跡滿道”的凄涼景象。
至明永樂年,當(dāng)朝皇上朱棣聽從大臣進諫,開始將移民經(jīng)山西洪桐大槐樹向山東境內(nèi)遷徙。鄭家的袓先就是這些遷徙移民中的一支,被官兵綁縛著手,從遙遠的云南押解到山西洪桐,再由大槐樹下出發(fā),披星戴月日夜兼程來到了山東膠州,在這里拓荒墾田,繁衍生息,從此誕生了這個以鄭姓為第一大姓的自然村落——鄭家林。
康熙年間,鄭家舉子鄭雋進京趕考,一路闖關(guān)至殿試,結(jié)果只因長相略遜而屈居榜眼,為“兩榜進士”。被派任陜西富平做八品縣丞,后升任縣令,因治縣有方,深得百姓愛戴,并于康熙三十六年奉旨進京入翰林院。鄭雋一生為官清廉,于耄耋之年經(jīng)皇上恩準(zhǔn)告老還鄉(xiāng),在村前面對墨水河的場院里大興土木,修建鄭家宗祠,以示對袓先的感恩與緬懷。宗祠里從此年年香火不斷,全村鄭姓族人都供奉著一個老祖宗。
歲月如逝,鄭家林早已經(jīng)由原來的老祖宗繁衍成了一個一百多戶人家的大村了,村里全部都是青磚灰瓦的四合院式建筑,一條條胡同巷子相互串通,排列有序,完全延續(xù)了明朝的建筑風(fēng)格。從高處望下來,全村的形狀極像一個大大的“井”字,把各個院落之間連通成為一體。
自先人設(shè)下規(guī)矩,鄭家一直由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輩出任族長,統(tǒng)管各戶家長里短,調(diào)停村里大小事務(wù)。至此,鄭姓家族和睦相處,除了偶爾出現(xiàn)婆媳不和、姑嫂不睦等雞毛蒜皮小事之外,幾代人沿襲下來沒有發(fā)生過大的爭端,皆因為一筆寫不出兩個鄭字,大家都出自一個老袓宗。
鄭矢民這一支是老進士鄭雋的嫡門后代,一直住在這個“井”字的中間,世代以農(nóng)耕為主,放地收租,起早貪黑,幾代人熬出了不小的家業(yè)。經(jīng)世代繁衍,到了鄭矢民出生的時候,族譜己經(jīng)從“德章望遠行,順應(yīng)矢天高”傳到了他的矢字輩了。他爹鄭應(yīng)勤秉承了老輩上吃苦耐勞的精神,勤于持家,把個家理整得像模像樣。二十歲上鄭應(yīng)勤奉他大大(膠州方言,父親)鄭順昌之命,娶了營海殷家集老殷家的二嫚兒過門,兩口子精打細(xì)算,勤勞簡樸,城里有字號,家里放著租,已經(jīng)成了和城關(guān)王成格、城南曾大洋、城西楊立寬齊名的膠州四大家之一了。
深宅大院,三進的宅子,瓦房二十余間,房子是剛剛翻新過的,清一色的青磚到頂白灰抹縫,寬闊的大門上端鑲嵌著精美的花鳥磚雕,高高的門檻上浮鐫花草云紋,兩側(cè)渾厚的門扇上茶盤大的鋪首,獸面猙獰,扣齒銜環(huán),锃亮拋光。門前階石如玉,平滑如案,光可鑒人。一對坐鼓石獅,獅子蹲在雕以花草的石鼓上,卷尾昂首,露齒探爪,呈現(xiàn)出一副滑稽而又喜悅的樣子,很是氣派。兩扇厚重的朱紅大漆門側(cè),鐫刻著鄭雋當(dāng)年親筆書寫的“忠厚傳家,詩書繼世”楹聯(lián),筆力蒼勁,俊逸灑脫??邕M半尺高的門檻,影壁上用彩石拼砌的五只張開翅膀的蝙蝠,圍在一個斗大的“福”字四周,預(yù)示著“五福臨門”的美好寓意。最為壯觀的,還要屬前院里的兩棵四個人都摟不過來的老槐樹,傳說是先人從洪桐縣出走時,采擷下洪桐大槐樹的種子,于來到膠州當(dāng)日親手種于此處,現(xiàn)今老槐樹也風(fēng)風(fēng)雨雨經(jīng)歷了好幾百年歷史,顯出了一副老態(tài)龍鐘模樣。其中的一棵,樹心不知道從什么年代就己經(jīng)枯空得能藏得下兩個人,而枝葉卻依然繁茂。兩棵老樹一左一右,像兩位神勇的武士一樣守護著鄭家。鋪開的樹冠幾乎遮住了整個院子,每年春天,串串槐花盛開,香飄鄭家林,招來蜂蝶無數(shù)。由于樹冠的茂盛,幾乎把前院全部遮住,陽光像切碎了的金屑一樣穿過枝杈間的縫隙射進來,照在院內(nèi)的地磚上,氤氳著裊裊的地氣。
鄭家有好地一百五十畝,圈里養(yǎng)著大小牲口,家里養(yǎng)著兩個長工,夏收秋種還得再雇幾個彌漢(短工)。每年逢節(jié)便開倉放糧接濟窮人,趕上個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好年景,也搭上臺子唱幾出大戲。
膠州人喜愛的膠州大秧歌,是膠州古文化歷史上的璀璨明珠。舞起來熱情奔放,甩肩挺胸翹臀,三彎九動十八態(tài),一招一式透出了粗獷的歡快,把個豐收的喜悅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鄭應(yīng)勤自小跟著父親熱衷于這門土生土長的民間藝術(shù)的表演,別看他平時不吭不哈像個悶葫蘆,可是只要鑼鼓點一響,黃馬褂往身上一穿,精神面貌就立刻不同,踩著鼓點子扭得那叫一個歡實,全身所有的關(guān)節(jié)都隨著鼓點的變化而變換著扭動,扭到盡興的時候,也忍不住扯開嗓子嘶吼上一曲《十八摸》:
摸著大姐的辮子梢兒,
好像那玉米剛打了苞兒;
摸著大姐的小下頜兒,
就像秋天的小場彎兒;
摸著大姐的肚臍眼兒,
想起了早五年的小洋錢兒;
摸著大姐的“爺落蓋兒”,
前褡后褳全是錢兒;
(“爺落蓋”:青島方言,指人的前額。據(jù)說這是一句古老的齊國語言,原意是后輩人要給前輩磕頭,也就是說,當(dāng)晚輩見了長輩以后前額要落地,所以叫做“爺落蓋”,發(fā)展至今就成了前額的別稱。)
鄭家在城里還有字號,叫做“勤記”,是從鄭應(yīng)勤的爺爺那一輩上傳下來的,己經(jīng)有了百多年的歷史了。
錢莊不大,股小息低,出具的都是百八十兩的小本銀票,到什么地方都好使。
再就是鄭家油坊榨出來的“勤記”小磨香油,那是一點都不摻假的純芝麻油,單選成實飽滿的白粒芝麻,從炒到榨八道工序一點都不含糊。油清味濃,聞名山東,只要鄭家一熬油,膠州城里滿大街都飄香。鄭家字號傳到鄭應(yīng)勤這一輩上,油坊的生意更是紅火,就連駐扎在膠澳德國總督府的洋人都吃服了,三天兩頭派人下來膠州買油,點名只要鄭家的“勤記小磨香油”。
鄭家在墨水河邊上有五畝地,傳說是先袓親手開墾出來的,一直由鄭家人自己耕耘,主要種植大白菜和煙葉子。大白菜是膠州的名產(chǎn),在城北三里河有那么七八分地,長出的白菜和其他地區(qū)的白菜不一樣,個大幫脆,無論多厚的幫子,只要輕輕一掰,“啪”地一聲就會斷裂,在太陽下一照,幫內(nèi)的七根筋根根如金絲一般透亮。京城里的西太后點名要吃幫如玉葉似翠味鮮脆嫩的膠州大白菜,每年一過霜降,到了大白菜的收成季節(jié),縣里必定要派專人下來征收,專門挑選個大心實白幫綠葉的好菜,用紅綢繩黃絲帶捆扎起來,襯上黃緞子盒,漂漂亮亮地進京給老佛爺上貢。鄭家的地里也種大白菜,論品質(zhì)一點也不糙其(不糙其:青島方言,不次于)三里河給京城老佛爺?shù)墓┢?。由于這塊地一年只有這一季收成,地能夠得到充分的歇息,出不了什么大力氣,再加上鄭家舍得施肥,把城里油坊榨油剩下的“麻山”一車一車地拉回來,全部揚在土地中當(dāng)肥料。還有一點就是鄭家人勤快,沒事就像伺候孩子一樣地伺候這塊地里的苗苗,不停地耕鋤澆水灌溉除草滅蟲,從不讓地吃了屈,把這塊地拾掇得黑油油透著饞人的肥沃,連塊指甲蓋大小的坷垃都沒有,所以收成的大白菜一棵棵水汪汪油漉漉地閃著動人的亮光,誰見了都眼饞。年景好,畝把地能收三四千斤白菜,收上來以后,除了留出過冬自家吃和送親戚朋友的之外,其余的都讓長工拉到集市上賣了。鄭家還有一塊地用來種黃煙,說起這種黃煙可是鄭家另一個有名的絕活,是鄭家祖上獨創(chuàng)出來的秘訣。煙葉這個東西看似平常,實際卻很嬌貴,怕旱怕澇怕蟲害,比伺候大白菜要費心得多,得勤收拾勤施肥,一席子地只種煙,收成了之后,必須要歇地一年,否則種什么都不活。自家種的煙不比集市上買回來的,自然要講宂很多,上葉和下葉抽起來煙熏火燎地嗆人,因此必須要上打頂下打底,只留下中間那幾片葉子,一片一片小心翼翼地收起來拉回家烤制。土窯里燒的全是柞木拌子,把煙葉子五片一把捆扎起來,均勻地平鋪在烤板上,連續(xù)烘烤10十個小時后封火,再繼續(xù)悶烤至黎明。把烤好的煙葉子挪到室外,充分地吸收露水,再被霜打一遍,并趕在太陽出來之前,帶著潮濕收起來,放置于陰涼的地方風(fēng)干。抽的時候,現(xiàn)用現(xiàn)烤,經(jīng)過如此繁雜工序烤制出來的那才叫做煙,煙的顏色和味道才能達到上品,紅郁郁泛著金黃顏色,抽上一口爽心潤肺,噴香!
鄭家的日子過得確實舒嗦,延不遇(延不遇:青島方言,時不時)地摸倆雞蛋,隔三差五地從集上徐家燒肉鋪切半斤燒肉,打二兩老燒鍋子,全家都能沾上葷腥。鄭家男人吱著老燒嚼著燒肉,嘴里哼唱著幾句膠州肘鼓子戲(肘鼓子戲:茂腔)里最出名的《趙美蓉觀燈》:
鱗刀魚,賽銀葉,
旁邊走的蟹子燈,
扭扭嘴的海螺燈,
一張一合的蛤蜊燈,
蹦蹦跶跶的蛙子燈,
龜狐龜瓜的蛤蟆燈
……
小日子過得那叫一個舒坦。
鄭應(yīng)勤有兩個兒子,鄭矢云和鄭矢民。鄭應(yīng)勤新婚不久參加鄉(xiāng)試,與本鄉(xiāng)張秀才一同喝酒,約定兩家指腹為親,為矢云立下婚盟,從此兩家以親戚往來,逢年過節(jié)相互走動。及至矢云九歲時,也就是光緒十八年春,膠州鬧天花,矢云不幸染上瘟疫,連續(xù)一集(一集:五天)高燒不退,最后終于不治夭亡。張家聞訊痛不欲生,以重禮厚葬未婚之婿。鄭家為此深為感動,當(dāng)場定下由矢民頂兄續(xù)做張家女婿,以延續(xù)這段姻親關(guān)系,張秀才攜全家前來鄭家林泣拜鄭應(yīng)勤講義氣。
第一房媳婦
鄭矢民生于光緒十六年農(nóng)歷八月,公歷一八九零年九月,恰逢李鴻章李大人上書老佛爺在膠澳設(shè)總兵府以防外患,得老佛爺恩準(zhǔn)后,原登州總兵章高原奉旨率一鎮(zhèn)清軍入住青島設(shè)防。
在矢民出生之前,鄭應(yīng)勤他大大鄭順昌還活著,眼瞅著和應(yīng)勤般上般下的人都一個接一個地生孩子,唯獨自家的媳子生了矢云這一個獨苗后就沒再見肚子有動靜,心里暗暗著急,背后問應(yīng)勤是咋了。應(yīng)勤自己也說不明白,抓著頭皮也在找原因。晚上在炕上和媳婦鄭殷氏也沒少忙活;農(nóng)閑時候吃過了晌飯,再抓緊時間關(guān)上房門寬衣解帶和媳婦上炕加一盤日戰(zhàn),可是到了月頭,鄭殷氏下身那條騎馬帶子(月經(jīng)帶的俗稱)照掛不誤,沒有任何效果?,F(xiàn)今大大問下來了,也只能用“媳婦肚皮懶,顯不出懷”之類話來糊弄老爹。一氣兒忙活了好幾年才終于發(fā)現(xiàn)媳婦上了身,鄭應(yīng)勤才如釋重負(fù)般地長舒了一口氣。
光緒十六年農(nóng)歷八月,這一天晚上矢民娘做了一個夢,夢到自己在坡里被一條車?yán)K般粗細(xì)的大青花蛇追趕,她踮著一雙小腳跑啊跑啊,累得她實在跑不動了,只能驚恐地眼睜睜看著那條蛇嘴里吐著長長的蛇信子,一點一點地向自己逼近,嚇得她出了一身冷汗,尖叫了一聲,從噩夢中醒來。她把這個夢告訴了鄭應(yīng)勤,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鄭應(yīng)勤又學(xué)給了他大大鄭順昌聽,鄭順昌低頭沉吟了片刻之后,才慢吞吞地說:“夢蛇添丁啊,只是這個小小兒來得有些怪異?!?
“怪異?”鄭應(yīng)勤看著他大大的臉,不解地問,“怎么個怪異法?”
鄭順昌蹲在墻根下,懶洋洋地曬著日頭,瞇著一雙老眼,吧嗒了兩口煙袋,不神不仙地掐著指頭算了算說:“命里大福,年少受累!”
鄭應(yīng)勤不解地望著他大大,還在等著繼續(xù)往下說,可鄭順昌卻在鞋幫子上磕了磕煙袋,慢慢地扶著墻根站起來回自己屋了。
那一天天空晴朗萬里無云,到下午的時候,突然之間起了一陣?yán)滹`颼的西北風(fēng),使這個夏天的下午一下子就變得寒冷起來。也不知道這陣風(fēng)是從什么地方刮過來一塊黑云,黑壓壓地遮天蔽日,天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像黑夜一樣,家家都點上了油燈。據(jù)說有人當(dāng)時還親眼看見,在黑壓壓的云層中閃現(xiàn)出了一個龍頭馬身的怪獸,帶著一股冰冷的寒氣,直插鄭家老宅,“咔嚓”就是一個震耳欲聾的滾地雷,把前院老槐樹上一根碗口粗細(xì)的老枝杈子給焦煳煳地劈斷了。就在這一聲炸雷響過之后,矢民出生了。
關(guān)于鄭矢民的出生,在鄭家林還有另外一種更加神乎其神的說法。據(jù)說當(dāng)天過晌,鄭順昌一看天陰下來,就起身想把院子里正曬著的長果(花生)給收起來。剛走到門口,就聽見一聲炸雷在耳邊響起,緊接著看見一條通身雪白的大白馬猴“吱溜”一下子就鉆進了老屋,然后就聽見媳子屋里“哇”地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鄭順昌還以為是自己看花了眼,趕緊揉了揉眼再仔細(xì)看,可院子里除了那條被雷劈斷的老槐樹杈子還在冒煙,其他什么也沒有。從這以后,鄭順昌就突然失語,一直到死都沒有再說一句話。
這孩子自打出生那一天開始,就日夜哭聲不斷,吵得四鄰不安,夜不能眠。真把鄭應(yīng)勤哭草雞了,四處求簽拜神,滿大街地貼過“天惶惶,地惶惶,我家有個夜哭郎,好心的路人讀三遍,一覺睡到大天亮”的帖子,卻都沒有絲毫的收效。眼見著孩子老是在哭,誰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看著心疼,聽著心煩。
矢民百歲兒的時候,鄭應(yīng)勤把算盤忘在了炕上,被這孩子看到,哭聲立刻停了下來。誰如果把算盤拿走,孩子馬上又開始哭個不停。鄭應(yīng)勤萬般無奈,只好再拿算盤哄他。
自從有了算盤作為玩物,倒是再也沒有聽到矢民的哭聲,可是到了該學(xué)會說話的時候,這孩子卻什么也不會說,只靠搖頭和點頭來答應(yīng)或不答應(yīng)事情。按說十啞九聾,而這孩子似乎什么都能聽得見,也什么事都明白。矢民整天抱著個算盤,就連夜里睡覺也得摟著這個算盤,似乎這個算盤就是他的命,一旦離開了算盤,就會煩躁不安大哭不止。這又使鄭應(yīng)勤兩口子犯了愁,好容易養(yǎng)活了這么大,現(xiàn)在卻是個啞巴。就在矢民出生后的第二年冬月,其兄矢云不幸夭折,矢民年方歲半。鄭應(yīng)勤兩口子看著心里就著急,一臉的愁容。說起來鄭家這兩條根,老大不好養(yǎng),還未及成人就死了,而這老二卻又是個啞巴,于是這兩人就放下家里的一切,地里的莊稼和城里的生意都顧不上了,到處尋醫(yī)問藥,見廟就求遇佛便拜,能打聽到的偏方都用過了,可始終也沒有聽到這孩子嘴里說出半個字。直到五歲那一年春上,矢民莫名其妙地發(fā)起了高燒,嘴上燒起了一圈燎泡,整日地昏睡,吃什么藥燒都退不下去,眼見的是活不下去了,矢民娘只好用被子包嚴(yán)實了摟在自己懷里,白黑地就這么抱著。終于有一天,矢民身上像是被水泡過了一樣,渾身上下出了一身透汗,這才緩醒過來,慢慢地睜開眼,有氣無力地說了一句話:“娘,我饑?yán)В ?
矢民娘還沒反應(yīng)過來,一聽孩子饑?yán)?,就趕緊下坑準(zhǔn)備去灶間生火,剛走了幾步,猛然覺得不對頭,就回過身來問矢民:“兒呀,你剛才說什么?”矢民又重復(fù)了一遍。矢民娘這回聽得是矣亮兒的,慌慌張張地奔出房門,大呼小叫地把躺在東間炕上正在發(fā)愁的鄭應(yīng)勤給砸巴起來:“他大大,咱家矢民會說話了!”
鄭應(yīng)勤一聽,慌得一下就從炕上愴起來,連鞋也顧不得穿,赤著腳撒腿就奔了西間,兩手抱起矢民,急切地說:“兒呀,能不能再說一句讓大大聽聽?”矢民懶懶地睜開眼看了看鄭應(yīng)勤,只好又重復(fù)了一遍:“大大,我饑?yán)В 编崙?yīng)勤聽了心花怒放,歡起地抱著矢民,嘴里機械地重復(fù)說:“我這就叫你娘給你做飯吃,我這就叫你娘給你做飯吃?!闭f著,竟然喜極而泣。
矢民會說話了,而且吐字清楚措辭得當(dāng),這自然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鄭應(yīng)勤當(dāng)下從屋里慌里慌張地躥出來,激動得連聲說讓矢民娘趕快點火搟面條,忘不了再囑咐一句“打上倆雞蛋”,然后又囑咐長工從老屋里把過年剩下的所有炮仗全部都拿出來,不管多少,通通掛在門外的老槐樹上。噼里啪啦的鞭炮在這個春天震響了整個鄭家林,全村所有人都圍到鄭家老宅看熱鬧。剛接替己經(jīng)去世的鄭順昌當(dāng)上族長的老秀才鄭順義感嘆地說:“前朝有個大才子解晉,七歲上才會說話,結(jié)果連中三元進朝當(dāng)了大官;老鄭家袓宗鄭雋,三歲才會說話,二十八歲通過殿試,給老鄭家光宗耀袓。如今莫非咱老鄭家老塋上冒煙,這輩子又出了一個文曲星下凡?”矢民十分聰慧,六歲開始進學(xué)屋跟著四爺爺鄭順義念書。矢民讀書用功刻苦,先生只需在學(xué)屋里教一遍,他就可通篇熟讀,孔孟之道、書法珠算樣樣皆通,唯獨不懂農(nóng)耕之事,苗不識五谷,地不知耕耘。矢民雖然平日說話不多,可是大家都知道,矢民的性格其實是屬大白菜的心——勁兒在里邊。
矢民十一歲那年通過了院試考中了秀才,一下子引起了膠州的轟動,連縣太爺都聽說了,親自到鄭家林前來上匾祝賀。整個膠州更是紛紛傳說鄭家林出了個神童,能把《四書》、《五經(jīng)》倒背如流,三歲作詩,五歲對句。那一陣子,矢民的老師——四爺爺鄭順義這個老學(xué)究走在路上都特別自豪,連說話的語氣都比往常粗了許多,見人直翹大拇指,說教了一輩子書,還從來沒有教過矢民這樣的好孩子,肯定是膠州出的下一個狀元。背地后按照矢民生辰八字給偷偷地爻了一卦,說他將來非官即商,必定大富大貴。鄭順義這下心里有了底,就下大力氣教矢民,爭取下一步他再能通過鄉(xiāng)試中舉人,到了那時候,鄭順義可就是膠州響當(dāng)當(dāng)?shù)慕庠獛煾盗?,誰敢對他不敬?
矢民十三歲,與哥哥指腹為婚張家女兒年已二十又一,到了非嫁不可的年齡。丈人張秀才就過來找鄭應(yīng)勤商量,看看選個日子把子女的婚姻大事辦了。鄭應(yīng)勤應(yīng)承了下來,全家上下一齊忙活,準(zhǔn)備給矢民娶親。此時矢民尚不知娶親是什么意思,按照書本中所學(xué)“三綱五?!?,只得遵從父命,稀里糊涂地把媳婦張氏給將(將:青島方言,此處指娶親)進了門。
矢民初婚時年幼無知尚不通人事,在大人們的安排下,騎馬披紅地把新媳婦迎娶回家。新婚之夜,矢民經(jīng)不住白天的一頓折騰,早已累乏至極獨自呼呼睡去,哪里還顧得上新過門的媳婦羞羞答答地在婆婆的授意下給他脫褲褪衣。這個時候,雞己經(jīng)叫了兩遍,那些鬧喜的人們早已在歡快的笑聲中離去,屋里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新媳婦,蒙著蓋頭怯生生地端坐在炕頭上。屋內(nèi)跳動著的油燈把新房墻上的大紅囍字拉得悠長,新媳婦在幽暗的燈光里結(jié)聲(結(jié)聲:青島方言,不說話)地坐在炕沿的邊緣,臊紅著一張火辣辣的臉,手握把攥著矢民胯下那個還沒成事、光禿禿連根毛都還沒長的小塵子不知該如何是好,而矢民就這樣躺在媳婦的懷里被她又抱又摟卻渾然不知,連夢都不做一覺就睡到天明。
時光飛逝,不知不覺矢民成親已經(jīng)到了第三年秋天,秋日的清晨總是讓人有種賴在被窩里不愿早起的感覺,在經(jīng)過炎炎夏日的悶熱考驗后,誰都希望能夠在被窩里享受早晨的慵懶。上秋十月,天過了寒露,麥子剛播入地尚未吐青,忙碌完秋收秋種之后的田野顯出了空曠,天高云淡,瓦藍色的天空己不再是烈日炎炎,陽光也不再像炎夏那樣毒辣,變得柔和了很多,帶著一縷清涼可人的柔軟北風(fēng),暖兮兮地照在人的身上。天際的遠端,一行大雁排做了“人字形”正在向南飛去,在田間忙碌了一年的農(nóng)民們就此進入了一年的農(nóng)閑時節(jié),三三兩兩地湊在一起,蹲咕在樹下或墻根,把兩口子炕上的那點事當(dāng)笑話說。大約就在這個時候,矢民在大人們開的那些不素不葷的玩笑中,忽然醒悟了男女之事。這是秋天的一個后晌,兩條狗在大街上就干上了那事,引得閑著沒事干的人都站在一邊看熱鬧。正在收拾場園的矢民看到了這一幕,忽然覺得自己褲襠里那玩意兒杠杠地昂起了頭,漲得難受,羞臊地抬頭環(huán)顧四周,見并沒人注意他,于是假裝著要上圈的樣子,面紅耳赤地放下手頭上的活計,急哧哧地就往家趕。氣喘吁吁地跑回家,見媳婦張氏正在院子里洗衣服,一句話也不說,直勾勾地就奔了過去,一把抓住張氏的手就拖進屋里,也不知道哪來的一股子蠻力氣,猛地就將她給按倒在炕上,慌不迭地寬衣解帶。張氏起初不知矢民是什么意思,嘴里一面驚恐地叫著:“你這是得咋?”一面搾挲著兩只濕漉漉的手拼命地掙扎??吹绞该裾谑箘诺亟o她往下扒衣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陣心慌意亂的暈眩,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手,只是驚愕地瞪大眼睛望著他那張被欲火燒得通紅的臉。直到矢民一把拽下她的褲子,張氏才又驚又喜地讓矢民去掩上門,自己支支翹翹地(支翹:膠州方言,扭扭捏捏)用手捂著臉,躺在炕上迎合著矢民的笨拙與莽勇,任由他趴在身上胡拱亂撞。
嘗到了男歡女愛甜頭的矢民從此一發(fā)不可收拾,和張氏在炕上日日尋歡,夜夜作樂,貪婪地折騰了一次又一次,弄得聲音也大了點,搞得滿屋的埗土(埗土:青島方言,塵土)亂飛,直到兩人精疲力竭,只剩下仰臉呼哧呼哧大口喘氣才算終了。連續(xù)弄了五六宿,依然樂此不疲。
由于兩個人在東屋里制造的動靜過大,連睡在西屋的鄭應(yīng)勤兩口子隔著兩道墻都能聽見媳子歡快的叫喊聲。矢民娘在這邊聽得心煩意亂,翻過來覆過去睡不著,就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他媽不這得咋?得拆屋?”然后在被窩里用腳蹴蹴鄭應(yīng)勤道:“他大大,那邊都嗷嗷的,你也能睡得著?矢民這么折騰下去怕是身體受不了,你要是閑著沒事就不能去說說他?別跟撈著了似的,沒白沒黑地這么拼命忙活。”
鄭應(yīng)勤睡得迷迷糊糊,翻了個身帶著睡意地說:“你這個人說話就不知動腦子,這樣的事我這個當(dāng)老的怎么好開口?你當(dāng)婆婆的白天趁著家里沒人,就不能去找媳子說說?”
矢民娘見鄭應(yīng)勤任何反應(yīng)都沒有,陡然起了一肚子陰火,狠狠地踹了他一腳,背過身去惡語罵道:“快死噠著挺吧!”
第二天,矢民娘就趁著白天矢民進城里照看鋪子的工夫,把媳子張氏叫到跟前,正顏厲色地說:“你兩個晚上能不能小點聲晬吼?聽聽你扯著個嗓子拼了老命的噓喝,滿鄭家林都是你的動靜了。不怕四鄰八舍聽見笑話你們倆?”(啐吼:青島方言,叫喚的意思,一般為貶義。)
張氏一聽婆婆說這個事,那張臉紅得像起了火。到了晚上兩個人一貼身,矢民就受不了又得要,張氏反抗著不給,兩個人在炕上翻過來滾過去,畢竟還是男人力氣大,到底還是讓矢民給得了手。張氏剛想要叫喚,忽然想起婆婆白天的話,就死死地咬住嘴唇,豁上一聲不吭,結(jié)果連嘴唇都給咬出了血。
按說,關(guān)于“拆屋”的原話本來只是鄭應(yīng)勤兩口子在炕上的私房話,卻不知道如何長了腿,過了沒有幾天工夫,關(guān)于鄭矢民在炕上有“拆屋”之驍勇的傳說就在鄭家林傳開開了,于是,就有好事的給他起了個“拆屋”的外號。人們饒有興趣地講述著矢民晚上如何“拆屋”的故事,把個矢民給臊得臉一直紅到脖子根。后來這話又傳到了矢民娘的耳朵里,她就在家瞪眼扒皮地大罵鄭應(yīng)勤道:“你這個老不死的玩意兒,什么話也往外傳,你媽不這下中了,矢民這個拆屋算是出了名了!”
鄭應(yīng)勤聽了,捶胸頓足直喊冤枉:“你這不是倒打一耙?明明這話是從你嘴里說出來的,現(xiàn)如今怎么能賴到我頭上?”
兩口子互相埋怨,誰也不承認(rèn)是自己把這話給傳出去的,可再回過頭來想想把“拆屋”這個詞用在那事上,又忍不住關(guān)上門哈哈大笑。
正當(dāng)矢民兩口子情竇初開如膠似漆難以分開的時候,張氏卻忽一日患病不起。她趄在炕上上吐下瀉忽冷忽熱,下身流出一種散發(fā)著惡臭氣味的血塊,有氣無力地呻吟著。開始矢民娘誤以為媳子害喜嫌飯,并沒當(dāng)回事,過了幾日愈發(fā)病重,吃什么吐什么,臉都變成了菜色,披頭散發(fā)像個鬼樣。矢民害怕,趕緊跑去問他娘是怎么回事,他娘這才踮著兩只小腳跑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不對頭,趕緊讓矢民去請村里的郎中。
郎中復(fù)姓淳于,單名一個毅字,是鄭家林為數(shù)不多的外姓人,住在村子西頭的大寬街上。人長得氣宇軒昂,舉止不俗,說話慢條斯理,除了臉上有幾個淺淺的麻子外,算得上是一個風(fēng)流倜儻的人物。淳于毅的袓籍是山東掖縣,據(jù)說他的祖上曾經(jīng)在宮里做過幾年太醫(yī),專門給皇上皇后和妃子們扎古?。ㄔ挪。呵鄭u方言,治病。)。后來皇上因病駕崩,便自稱年事己高不勝太醫(yī)之職,舉家返鄉(xiāng)回了山東。這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的事,而且這種說法只是淳于毅的爺爺活著的時候自己說出來的,實際上鄭家林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家的真實底子是跑江湖賣大力丸和金槍不倒藥的,后來在老家因為大力丸吃出了人命,怕吃官司只好跑路,走投無路流落到了膠州,給鄭家林一戶沒有男丁的人家入贅做了養(yǎng)老女婿,所生的后代全部都隨了鄭姓。淳于毅的爺爺活著的時候,給鄭家林做了不少好事,所以在臨死之前,當(dāng)著老族長鄭順義的面拉著兒孫的手說:“我死了以后,后輩一定要姓歸袓上,否則我死也不能瞑目?!庇谑堑搅舜居谝氵@一代人,姓氏就得到族長的準(zhǔn)許,重新歸了祖姓。淳于毅為此還專門回了一趟掖縣尋根溯源,興師動眾地把他們淳于家的祖先靈位搬回了鄭家林??赡芫褪且驗樾帐虾脱壍膯栴}吧,自從淳于毅改回了祖姓之后,就從他的骨子里生出了一種和鄭姓人無法融合的東西。
淳于毅讀書很多,是鄭家林很有主見的人物之一。他平日里不多言不多語,無論見到誰,臉上總是掛著一絲微笑,顯出一副悠然自得一派從容的樣子,誰也猜不透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應(yīng)垓說,他在附近七里八村的人緣很好,無論什么人有個病災(zāi)吾的,只要有請他就必到,從來不分什么高低貴賤,也不會擺譜拿架,只要是患者全部一視同仁,絕對不會主動去向患者家屬討要診費脈禮。病人家屬面對這樣行好的郎中就往往心里不過意,無論如何也得給他幾個錢,淳于毅也從來不客氣,只要你給我就收下,因此落下了個好名聲,只要提起他的大名,有錢的沒錢的都會翹起大拇指,連聲贊嘆“好人”。
如果不出診或沒有病號就醫(yī)的時候,淳于毅就獨在家賞壺品茗,沏上壺好茶自己品味。他喝茶很講宄,只喝上好的海青綠茶。極品海青茶需四月上中旬采集,茶樹需二尺高的成年樹,接受了足夠的陽光,凝入了足夠的紫氣,納進了膠南地脈,呼吸了海洋氣息,由采茶者于太陽初升之時取其頂尖向陽的極嫩幼芽。其色微黃,背則白茸茸的細(xì)密,此乃海青茶至尊。采茶者要二八處子女兒,不施粉黛,帶著激情,帶著羞澀,帶著一顆清純的心,用一雙纖細(xì)的手細(xì)心采摘。采一壺約百八十葉,還需帶著霧露快速著手下鍋翻炒。炒工極其講究,從殺青、揉捻到提香必須一氣呵成,用柞木炭細(xì)火快炒,然后密封。飲用時,以炭火銅壺把水燒到說開還未開的程度,鳳凰點頭地將茶沖上,須臾間,卻見壺中嫩芽全部上揚,根根朝上,輕輕地吹口氣,茶葉才慢慢地落下去。再看倒出的茶湯,呈微綠色,品一口,清香宜人滿目生輝;品兩口,恍若蓬萊如夢似仙;品三口,給個皇帝都不換。
說淳于毅喝茶講究,就連沖茶葉的水都是專門雇人從五里以外的山上提取流動的山泉水,用的是袓上傳下來的大銅壺燎,燎水的爐子也是專門找工匠加工的炭爐,只燒柞木炭。這樣燒出來的水,既沒有煙熏火燎的火氣,也使壺中的水更加純凈,茶馥茗郁,看上去都賞心悅目。喝茶之余,忘不了摟著他那管擦拭得锃光瓦亮的銅制水煙袋“咕嚕咕?!钡孛吧蟽纱鼰?,嘴里面小聲地哼唱上幾句肘鼓子戲:
小叔子你別走聽奴說端許,
你哥哥他就是碗端不起的豆腐湯,
睡在一個被窩里他連正眼都不看奴一眼,
更不管奴渾身燙人已經(jīng)到了情頭上。
直到這個時候才能完全暴露出一個真實的淳于毅。
淳于毅和鄭應(yīng)勤般上般下的年齡,兩個人從小一起光屁股長大,關(guān)系算得上不錯,可是從街坊輩分上算下來,鄭應(yīng)勤長一輩,淳于毅管鄭應(yīng)勤叫舅。按說淳于毅也算是鄭家村一大戶了,家業(yè)雖不及鄭家,可也算得上富足,兩跨的宅院,大漆門窗,除鄭家老宅之外,在鄭家林也是數(shù)得著的人家。淳于毅這人精明,不但從來不在外面露富,反而經(jīng)常不露聲色地來找鄭應(yīng)勤借銀子,也不多借,三十兩二十兩,說三天還就是三天還,很講信譽??伤莻€老婆偏偏不怎么省油,張家長李家短地愛喳啦個老婆談話,有一次在和些老婆們談?wù)撜l家趁多少家底的時候,一不小心說漏了嘴,把自家的底子給抖露出來,人們這才知道淳于毅這個家伙原來是深藏不露。這件事傳進了鄭應(yīng)勤的耳朵里,讓一直在鄭家林是公認(rèn)第一大戶的鄭應(yīng)勤心里感到疙疙瘩瘩地很不舒服,雖然表面上沒有流露出什么來,見了面依舊客客氣氣地打招呼,可私底下都彼此心照不宣地互相提防。
矢民領(lǐng)著淳于毅一路小跑地來到了鄭家的東屋,他先看了看躺在床上的張氏,又轉(zhuǎn)過臉來問矢民病因,矢民的腦袋里像是被一盆糨糊給粘住了一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不出個子丑寅卯。鄭應(yīng)勤兩口子緊張得大氣不敢喘一口,姹挲著兩只手等著淳于毅想辦法扎古,更說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引出的這個怪病。淳于毅見這父子爺們兒一問三不知,知道自己即便再繼續(xù)問下去也是白搭,也就不再說話,用一只白白的手為張氏把脈診查,卻發(fā)現(xiàn)張氏己經(jīng)脈若游絲,時弱時強,時有時無,又查看了一下張氏舌苔,這才放下手來抬眼對矢民說是“發(fā)皮汗”。隨后來到正房,提筆開了幾劑方子遵囑服藥,又出去洗了洗手回到屋里,接過鄭應(yīng)勤遞過來的一杯茶,對矢民娘說:“大妗子,俺弟妹這個病有些麻煩,說句心里話我沒有底,吃幾服藥看看,能熬過七天就還有救,過了七天還不中,就趁早準(zhǔn)備后事吧!”繞了半天,臨了也沒說出張氏究竟是得了個什么病。
矢民心疼張氏,日夜陪護于左右,一口一口地將黑糊糊的藥湯喂給張氏,可始終也沒見好,最終未熬過一集,于幾天后的夜里閉眼氣絕。
張氏在鄭家因為沒有留下一兒半女就這么孤零零地撒手人寰,按照規(guī)矩死后不能進鄭家祖墳,只能在地頭建一座簡易的墳將其埋葬。矢民年少喪妻,所受精神打擊頗大,不吃不喝不睡不說話,睜眼閉眼都閃現(xiàn)著張氏的音容笑貌。整個人終日委靡,誰的話都不聽。丈人張秀才聞聽矢民如此,反主動過來勸慰他說:“矢民,你是個好孩子。人死如燈滅,她命里就是這么個壽限,這個誰也擋不住。你還得好好活著,可不能再傷了自己。”
老丈人的勸導(dǎo)似乎在矢民身上起不了什么作用,矢民依舊獨自一人躺在自己屋里的炕上,睜著一雙無神的眼,漫無目的地環(huán)視著房間里的一切。他大大鄭應(yīng)勤更是擔(dān)心這樣下去會“踢動”了孩子,就好聲勸說矢民想開了點,并把矢民帶到了城里自家字號里,跟著鋪子里的伙計到青島給德國總督府送油去,讓他散心,順便也算是學(xué)著做生意。
說媒
鄭家死了媳子,那些媒婆又開始忙活開了,整天出出進進,頂了張能說會道的嘴,不是李家嫚兒,就是王家的女,沒閑沒淡地和矢民娘吶嘎(吶嘎:青島方言,嘀咕)些淡話。矢民見了心里就煩氣,只要看見媒婆進門提親,就黑著臉往外攆,弄得他娘很是尷尬,只好去把他老師鄭順義請到家里來。鄭順義好言好語地勸他道:“矢民,你是個能耐的男人,千萬不能因為兒女情長毀了你這一輩子。我教你《大學(xué)》的時候是怎么說?來,跟著四爺爺一塊背: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所以你就得往開了想。你丈人那天來的時候說得好,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從現(xiàn)在就要振作起來,提起精神來,準(zhǔn)備明年夏天的鄉(xiāng)試,四爺爺我還得等著我侄孫子鄭矢民能像前朝的解晉那樣,給我也來個連中三元。真要是那樣的話,就是讓四爺爺當(dāng)場去死這輩子都值了,到了陰曹地府我都會挺著胸對閻王爺說,咱膠州狀元郎的師傅鄭順義來了!”
這么一說,矢民臉上才勉強地現(xiàn)出了一絲笑容。入了冬以后下頭場雪的晚上,鄭家剛吃過了晚飯,矢民娘正在收拾桌子的時候,郎中淳于毅的老婆徐氏過來串門。人還沒進門,隔老遠就聽見她劈啦著嗓子(劈啦嗓子:形容嗓音嘶啞)的曄吼聲。矢民從心底里就“嗝應(yīng)”這個愛貪小便宜的女人,整天價東家走西家轉(zhuǎn),張家長李家短,老婆舌頭到處傳,天生長了張滑溜嘴,能說會道,見人說人話,遇鬼講鬼語,當(dāng)面一套背后一套,是鄭家林出了名的無事不起浪的快嘴老婆。矢民死了媳婦,她也少不了在背地后幸災(zāi)樂禍地說閑話:“這回這個屋拆大了,他媽的不連房梁一塊都給拆了?!笔该裼憛捤€有另外一個原因,就是這徐氏還有一個非常招人討厭的“愛好”:無論轉(zhuǎn)到哪家,臨走時都少不了“捎”點什么,哪怕是三把韭菜兩棵蔥,也絕不能讓自己的手空著回家。實際上她家里并不缺什么,只是生就了這么一個賤習(xí)慣。時間一長,所有人都知道了她有這么個壞毛病,難免就對她敬而遠之,誰家見她來了都會像躲避蒼蠅一樣地躲避她,只不過礙于街坊和淳于毅會給人扎古病的面子上,都不好意思當(dāng)面說罷了。
徐氏來到了鄭家,也真拿自己不當(dāng)外人,比進了自己家還自然,直接就脫了鞋盤腿坐在了炕上,也不用誰讓誰,自己伸手就從炕上拿起鄭應(yīng)勤的煙袋,從擱在炕桌上的笸蘿里取出己經(jīng)碾碎了的金黃色煙絲,用力地往煙袋鍋里面裝,然后接過鄭應(yīng)勤遞過來的火廉和打火石,“呲啦”一聲點著了紙煤子,借著紙煤子的火點著了煙袋里的煙葉,吧嗒吧嗒地趕緊抽了兩口,等煙葉徹底燃著了之后,張口噴出了一團白色的煙霧,這才騰出嘴來沒話找話地伸出頭隔著門簾對在外間忙活的矢民娘說:“妗子,到底還是俺舅會拾掇煙葉子,使上麻山喂出來的煙,抽一口這個味道香得治不了,抽完了這煙灰都漂白兒漂白兒的啃。”(啃:膠州方言,一般為語言助詞。)
矢民娘在灶間里刷碗,她明白徐氏的意思是想張口要,就冷笑了一聲,不冷不熱地說:“好抽就多抽幾袋,反正也不是什么值錢的東西。俺也不會抽煙,不知道抽這鍋子煙有什么好處?!?
徐氏緊三兩火地抽完了那袋煙,在炕沿上磕出了煙鍋里的煙灰,也不怕被滾燙的銅煙鍋子燙了她的手,緊接著又裝上了一袋,狠狠地抽了一大口后,瞇著眼似乎很陶醉鄭家的煙草給她帶來的精神滿足,就好像一個三天沒有吃飯的人突然見到了食物一樣,狼吞虎咽之后才開始細(xì)品慢嚼。她忽然轉(zhuǎn)過臉看見了無精打采的矢民正獨自坐在椅子上看書,露出一副很驚訝的樣子,嘖嘖著嘴大驚小怪地說:“喲!矢民兄弟,這才幾天沒見啊,怎么能瘦成了這么個樣子?眼圈都痩進去了,嘖嘖嘖?!?
鄭矢民頭連也沒抬,嘴里含含混混地“唔”了一聲,仍然在一動不動地繼續(xù)看他的書。鄭應(yīng)勤給徐氏遞了個眼色,無可奈何地?fù)u了搖頭,粗重地嘆了一口氣。
徐氏見矢民沒有什么反應(yīng),就把臉轉(zhuǎn)向了鄭應(yīng)勤說:“舅,俺兄弟念情啊,兄弟媳婦走了,他這是到如今還沒背過味來。人都痩得脫了相了,讓我這個當(dāng)嫂子的看了都能心疼?!闭f著竟撩起衣服下擺擦拭了一下眼睛,繼續(xù)說道:“俺的個親舅哇,可不能讓俺兄弟就這么懨莠下去,看看這么大一個棒小伙子跟霜打了似的一點精神都沒有,我這個當(dāng)嫂子的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啊。夜來下黑俺當(dāng)家的還給我說,咱得想法子給矢民兄弟續(xù)個媳婦,老是這么下去把他就踢動了。俺今天在家尋思了一整天,還真叫我想起了一個人來,配俺兄弟保準(zhǔn)沒有問題。大妗子你猜是誰?就是俺哥哥家的侄女子。俺哥哥在西北鄉(xiāng)也算是一個大戶人家,城里城外誰不知道徐家燒肉,和你們家算是門也當(dāng)戶也對。那個嫚姑子(嫚姑子:女孩)比矢民大三歲,長得那叫個漂亮,手上也技量,繡花紡線納底子吾的什么活都會。年齡比矢民大三歲,女大三,抱金磚。舅,你和俺妗子喳咕喳咕(喳咕:商量),看看這門親中不中?”(懨籌:青島方言,沒精打采。)
她眉飛色舞比比劃劃像說書一樣帶著語氣和動作,每一句話都準(zhǔn)確到位地送到了鄭應(yīng)勤的心里,把鄭應(yīng)勤給樂得眉開眼笑地望著她,喜得臉上的褶子都放開了,急忙說:“他嫂子,矢民這孩子你也知道,就是個一條道跑到黑的犟種。這個事你就費費心,抽工夫去給說說?這要是成了,我去給你送一個大豬頭!”
徐氏笑著說:“舅,只要你和俺妗子覺著能行,這個事包在我身上了,你老和俺大妗子把心安穩(wěn)兒地放肚子里就中了。”
矢民娘在外間也聽見了徐氏給矢民提親的事,就急忙擦干了手,摘下腰上的圍裙,從雞蛋笸籮里拿出了六個雞蛋,剛要準(zhǔn)備送到屋里去,卻又猶豫著站住了。尋思了一會兒后,覺得這事還不知道能不能成,就果斷地從里面拿出了倆重新放回到笸籮里,手里拿著四個雞蛋進了里屋遞到徐氏的手里笑著說:“他嫂子,你兄弟的事你多費費心。”
徐氏一看矢民娘把雞蛋塞到了自己手里,就虛情假意地客氣了一番收下了雞蛋說:“哎呀,俺那親妗子來,你這是咋?你看看你這是和誰啊,和你外甥媳子你還這么客氣?俺兄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明天就家去說說這個事?!闭f完了這話,她人己經(jīng)從炕上跳了下來,趿拉上鞋,可兩只眼睛仍看著炕桌上的煙笸籮。鄭應(yīng)勤明白了是什么意思,就從炕旮旯里找了一張寫字的紙,把笸籮里的煙倒出一些包了包塞進她手里。
徐氏的娘家在西北鄉(xiāng)一帶,是個窮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附近十里八村也就她哥哥家算是當(dāng)莊有名的大戶,據(jù)說不是個善乎人家。在通往高密、諸城的必經(jīng)之道上,隔著老遠地就能看到徐家高大的門樓和東山墻上一個大大的徐字。說起來徐家的富很是令人詫異,上一輩還是窮得叮當(dāng)響的佃戶,似乎在一夜之間突然暴富。這樣氣派的房子,在西北鄉(xiāng)這樣的窮山僻壤很是上眼,清一色的青磚到頂,從里到外沒有使用一塊土胚,外墻白灰抹縫,屋脊的兩端還別出心裁地高聳出造型獨特的鴟吻,有些不倫不類。兩扇用朱紅大漆刷過的厚重大門和門扇上一邊一個锃亮的銅制獅子形門環(huán),給人一種富貴的威懾。
徐家拿手的是燒肉和燒鍋子酒,前面開店后面釀酒,為過路的客商供給。家里置辦下的四五十畝地,也沒有人能顧得上去種莊稼,就干脆都租給了本村的悃戶們,到了季節(jié)收租子,也落下個省心。
徐家的燒肉和燒鍋子酒遠近聞名,據(jù)傳都是徐家老輩在膠州名人高鳳翰家里做下人的時候偷偷摸摸學(xué)來的手藝。燒出的肉肥而不膩,紅透透地閃著一層亮光,奇香無比,只要一開鍋,隔著三里路就能聞到隨著空氣飄浮而來的陣陣奇特香味,那種無與倫比的誘惑令人禁不住垂涎三尺,即便是砸鍋賣鐵也恨不能立刻前去稱上半斤來解解饞。城里的縣太爺每頓都少不了,吃完了打個嗝都是香的。還有后屋里自家釀的燒鍋子酒,據(jù)說也是從三里河高南阜家流傳下來的方子,對外就稱作“南阜家酒”,一開壇子半胡同飄香,不用說喝上一口,就是聞聞那股子香味,能讓人迷迷糊糊地醉上半天。趕上傍年傍節(jié),各地趕著馬車前來拉酒的客商能排出一里多路。
西北鄉(xiāng)地處膠州邊緣,和高密諸城接近,附近多山,一條大路在此間分出往髙密諸城不同的方向。自古以來這里就是個三不管的地方,往來行人魚龍混雜,附近山上多有土匪出沒。徐家老爺為人講究個義氣,平日里好舞動個拳腳刀槍,善結(jié)交江湖人士,南來北往的江湖客在他這里歇個腳打個尖吾的從來不多收半文銀子。不知道是因為徐家老爺行俠仗義,還是和土匪有什么瓜葛,但凡有土匪下山的時候,從來不搶徐家,都是瞞門而過,所以徐家從來也不設(shè)防,外出的錢財糧食,只要在上面寫上一個大大的“徐”字,土匪們見了連手都不動,一律放行。由于有了這樣的復(fù)雜背景,徐家在當(dāng)?shù)氐拿暡⒉皇呛芎茫绕涫峭蝗婚g的暴富令所有人都匪夷所思,于是就傳出了各種各樣的議論。盡管大部分人都說這是個好人家,可畢竟也有相當(dāng)一部分人在背后說三道四,說他是個鄉(xiāng)霸,欺良霸善,依仗山上的土匪勢力做后盾獨霸一方,也有的說他根本就是個剪徑的土匪,上馬持槍為匪,下馬扶犁為民,白天在家看著像個正經(jīng)好人,實則到了晚上就悄悄上了山,把臉用黑布一蒙,和土匪一起短道劫路,專和官府作對。膠州官府幾次想找機會整治一下徐家,可始終找不到任何理由,再加上路途偏遠,官府事務(wù)繁多顧不過來,也就放下了。
徐老爺家里有兩房太太,正房太太生了一個閨女倆兒子,大兒子叫徐敬山,二兒子叫徐敬海,都已經(jīng)是十七八歲的青皮后生了;小老婆閻氏,即墨仁愛鄉(xiāng)閆家山人,原是徐老爺家買回來的一個丫鬟,后來被徐老爺收房納妾,去年剛生下小兒子,取名徐敬開,年方一歲。
徐家三子一女,可謂人丁興旺,唯一讓徐家感到難堪的是,幾輩子沒熬出一個有學(xué)務(wù)的書卷人,都是些務(wù)農(nóng)做粗活的好手。徐敬山和徐敬海兄弟二人更是從小頑皮,對識文解字向來深惡痛絕,偏偏喜歡習(xí)武,小小年紀(jì)就好強斗勇,也不知道從哪位過路的江湖師傅那里學(xué)來的什么半吊子功夫,舞刀弄棒張牙舞爪的三五個人很難近身?;⒒崒嵉貎蓷l漢子,往人前一矗,還真沒有誰膽敢去招惹徐家。
徐家的閨女倒是挺端莊,長得也漂亮,一掐一包水似的粉嘟嘟地透著一股清純的嫩,被徐家老爺視為至愛,長到十八九還沒訂下婆家,這倒不是這嫫姑子嫁不出去,而是徐家老爺有言在先,挑女婿的第一條,首先必須是個知書達理的學(xué)務(wù)人,有沒有彩禮反倒不重要。不過,這僅僅是徐家老爺對外的宣稱,實際上還有一個不為人知的隱秘內(nèi)情,那就是這嫚姑子是個白虎,徐家最擔(dān)心的是,閨女一旦嫁不對人家,怕是婚后要吃屈,如果找一個識文解字的人家,至少比土包子莊戶孫通情達理許多。這么一來,媒婆就覺得徐家門檻太高,都退避三舍了。所以,當(dāng)徐氏來到她哥哥家提這門親的時候,徐家老爺二話沒說,就一口應(yīng)承下來。和徐家相比,鄭家才算是真真正正家有詩書的大戶,而且也早就聽說過,鄭矢民是遠近聞名的神童,雖說自家嫚姑子嫁過去是續(xù)弦,聽上去不怎么入耳,可是能和這樣名副其實的大戶結(jié)親,也是一件求之不得的事。于是徐家?guī)缀蹙蜎]有去做什么考慮,很痛快地就應(yīng)下了這門子親。
鄭家在得到了徐家肯定的答復(fù)后,竟然連人家的八字都沒有要,就喜滋滋地打發(fā)人去徐家上了媒柬,這事也就順理成章地成了。鄭應(yīng)勤喜不自禁,親自去集上挑了一個大個的豬頭給淳于毅和徐氏送過去,剩下的就等著兩家坐在一起合計合計選日子迎娶的事了。(給媒人送豬頭是青島的民俗。)
鄭矢民在家爭執(zhí)不過父母,也就只有順從了這門親事。在娶親之前,先來到張氏的墳上燒了一把,然后又親自去了張秀才家,把父母之命逼其再娶親的事和丈人一家都說明白。張秀才也是知書達理之人,自知這是遲早的事,也就順?biāo)浦蹜?yīng)承下來,并當(dāng)場認(rèn)矢民為干兒子,準(zhǔn)備了一份賀禮給矢民。矢民起初堅辭不受,經(jīng)不住張秀才的再三要求,只好跪拜著接下。
梅開二度
來年春上,矢民梅開二度,將徐氏迎娶回家。
徐家發(fā)送閨女也給了鄭家足夠的面子,總共二十四抬的嫁妝,說明了女方家里的實力,任誰看了都會眼紅。新媳婦坐的是四乘轎子,新郎騎著大馬,一路上搖搖晃晃吹吹打打地從西北鄉(xiāng)來到了鄭家村。
鞭炮的喜氣悠揚地響徹在沿途的空中,迎親的花轎晃顛在春天的路上,一簇簇黃色的迎春花在尚未轉(zhuǎn)暖的天氣里綻開,羞辱著賴著不走的嚴(yán)冬,嗩吶吹出的歡快沖散了所有人心目中的陰霾,引得附近村莊無人不出來看這檔子風(fēng)光親事,惹得那些老婆媳婦們個個都咂舌頭眨眼睛,紛紛議論這是什么人家聘閨女。
娶親的隊伍一路風(fēng)風(fēng)光光地往回走,大概是徐家給足了賞錢,轎夫們在歡快的鼓樂節(jié)拍下,顫顫悠悠地表演著掂轎子的拿手絕活,一回往東一回往西,左右開弓地施展著顛轎的功力,引得人們一路走來笑聲不斷。大概是轎夫們表演得過于投入,在距離鄭家林己經(jīng)不遠的地方,迎親的人們突然聽到“嘎吱”一聲不協(xié)調(diào)的脆響,急忙回頭,見其中的一根轎桿斷了,鼓樂聲隨即戛然而止。走在前面的兩個轎夫猝不及防,應(yīng)聲摔了一個狗搶屎,轎子也同時重重地摔落下來,坐在轎子里的新娘毫無準(zhǔn)備,似被身后一雙無形的大手給猛地推了一把,即刻就被掀出了轎子,順勢往前趔趄了幾步,跌倒在路邊的莊稼地里,頭上的蓋頭被隨即生成的一陣風(fēng)吹走,掛在了路旁的一根不高的樹杈上。所有人都被這個意想不到的場面給驚呆了,怔怔地看著這一切。
斷了轎桿,這可是迎親的大忌,迎親的隊伍一見發(fā)生了這樣的事,立時都驚惶失措地麻了手腳,傻愣愣地站在那里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尤其是四個轎夫,臉色都漲得成了紫茄子,傻愣愣地站在一旁,心里感覺非常窩囊。經(jīng)過好一頓忙碌之后,臨時找來繩子把轎桿綁牢,才又重新準(zhǔn)備起轎。這時再看新娘子,卻是一身的狼狽,衣服被草枝剮破了,頭上的蓋頭也不見了,頭發(fā)蓬松著還沾上了幾片枯草,臉上被泥土搞得灰頭土臉一副臟兮兮模樣,哭哭啼啼蹲在路旁不肯上轎。幾個人只好上前好言相勸,好說歹說才算上了轎。遇到這樣的事,誰也想不出還有什么好辦法,只能臨時胡亂湊合一下又重新上路。
矢民心里更是覺得窩囊得不行,本來他就從心里膩歪這粧親事,眼下再發(fā)生了這么一出,更讓他覺得對婚姻絕望。他騎著馬一動不動,鐵青著臉看著迎親的人一陣手忙腳亂地躁動。
一路上早己沒有了結(jié)婚的喜氣,誰都不再說話,個個哭喪著臉,連吹鼓手的嗩吶都變了調(diào),無精打釆地竟然像是出殯。所有人都提著心吊著膽,小心翼翼地總算把轎子抬回了家。
矢民娘己經(jīng)在村頭上迎了好長時間,前面送信的早已經(jīng)回來說,迎親隊伍馬上就到,可是過了好長一會兒,卻連個影都沒看見。抬頭看看天上的日頭,眼瞅著就臨近中午,她心里就有些發(fā)毛,剛把鄭應(yīng)勤叫過來想說什么,就聽到跑了調(diào)的嗩吶聲傳過來,急忙用手搭上涼棚往遠處一看,就見迎親隊伍像一群打了敗仗的散兵游勇一樣,無精打釆地走來。
還沒等轎子落地,矢民娘就感覺不對頭,就把娶親的領(lǐng)隊人扯到了一旁,低聲斥問他出了什么事。領(lǐng)隊的也不敢隱瞞實情,就一五一十地把路上斷了轎桿的事給說了一遍。矢民娘一聽,心里“咯噔”一下就沉了下來,眼前一陣發(fā)黑,險些一頭栽倒,旁邊人慌忙一把扶住了她。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緩過神來,臉上又重新恢復(fù)出一副燦爛的笑容,吩咐那些迎親的人,不用再讓新媳婦去邁火盆過馬鞍這些復(fù)雜的程序了,直接將轎子抬到新房門前,然后對站在門外等著人點爆竹的人大聲說了一句:“放鞭!”這話剛說完,迎親的鼓手們就吹吹打打嗚哩哇啦地到了門口。領(lǐng)隊的站在一邊,心神不安地看著她,矢民娘卻一臉平靜地指了指外面說:“瞪眼看著我咋?趕快把轎子直接抬到新房門口,讓新人直接進房。”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呈現(xiàn)出的鎮(zhèn)定讓所有知道內(nèi)情的人都感到吃驚。
外邊爆竹噼里啪啦一響,轎子直接就到了新房門口。在一片煙霧的遮擋下,新媳婦被人悄悄地引進了新房內(nèi),重新洗了臉,換了衣服,臨時找了個包揪皮當(dāng)做蓋頭,算是把這一出給遮掩了過去。
因為死了一房媳子,怕陣勢搞大了前面親家張秀才有什么說頭,所以矢民娶第二房的時候,鄭應(yīng)勤也就沒有大張旗鼓地擺桌子,只是把族里平日關(guān)系處得不錯的幾家人請在了一起,在自家的院子里擺下幾桌,吃碗紅燒肉,喝頓老燒酒,就算是圓了喜。
說起來這第二房媳子長相還中,眉眼生秀,身材勻稱,尤其是腰寬股圓,矢民娘看上去很是歡氣。待新媳婦在新房里重新梳洗化妝之后,她就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媳子一對鼓鼓脹脹的大奶子和滾圓結(jié)實的腚,當(dāng)著眾人的面笑哈哈地說:“是個養(yǎng)兒傳家的坯子?!币痪湓挵褎傔^門的媳子徐氏說得面如桃花,在眾人的笑聲中羞答答地低頭不語。
到了晚上,前來吃喜酒的親朋好友們都陸陸續(xù)續(xù)地離開了鄭家,鄭應(yīng)勤兩口子總算是一塊石頭落了地。由于白天發(fā)生了斷轎桿的事,讓矢民娘心里感到疙疙瘩瘩很是別扭,雖然表面上不露聲色,依然八面玲瓏地應(yīng)酬著街坊四鄰,可畢竟心里擱不下,看著那一群和矢民般上般下的小年輕們,都鉚足了勁說是要等到晚上去鬧新房,就推說矢民小兩口都累了,還是別鬧了。所以,這邊的晚席一散,就直接讓矢民進了洞房。自己回了西屋,動手捶了捶累得酸疼的腰,沉著臉嘆了口氣對鄭應(yīng)勤說:“這可不是個什么好兆頭,得打好了譜。”
鄭應(yīng)勤也對此事頗感匪夷所思,一萬年遇不到的蹊蹺事,為什么偏偏就發(fā)生在他家身上?心里自然也感到一股說不出的窩囊,像生吞活咽了一只蒼蠅一樣,吐不出來也咽不下去,卡在嗓子眼里憋得難受,于是還沒等客人走完就推說喝多了,悶悶不樂地回到了西屋炕上躺下,暗自禱告老祖宗,千萬保佑這一家子人家。
矢民己經(jīng)從前妻張氏那里通曉了男女之事,等到前來吃喜酒的人一個個嘻嘻哈哈地都走了,才回到新房。望著桌上燃著兩根燙金的“百年好合”大號蠟燭和蒙著蓋頭坐在炕旮旯里的新娘子,傻愣愣地站在炕前用力地搓著雙手,不知道該做什么才好。這時候徐氏在炕上咳嗽了一聲,像是給他打了個暗號,矢民才如夢方醒一般,猶猶豫豫地剛要伸過手去,腦子里卻忽然出現(xiàn)張氏的影子,急忙又抽回手。再低頭想了想,仿佛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樣子,終于扯下了徐氏的蓋頭,看到徐氏那雙熱辣辣的眼,似乎立刻忘卻了路上斷轎桿的不快,就很快又開始了他的男人之旅。矢民輕車熟路地脫衣服鉆進了己經(jīng)鋪好的被窩,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一臉?gòu)尚叩男孪眿D慢騰騰地解開了懷,也顧不得說什么,更忘記了什么叫做憐香惜玉,一把就把徐氏拖進了被窩用力地?fù)ё ?
在蠟燭跳動的火光中,徐氏的臉被映得通紅,羞怯地掃了一眼著己經(jīng)赤裸的矢民,嚇得趕緊閉上眼,側(cè)過身去嚶嚶吶吶地對他說:“臨走前,俺娘讓我給你說,俺這是頭一回,讓你輕著點?!?
鄭矢民嘴上答應(yīng)著,動手就不是那么回事了,那只手在被窩里就不老實了,順著徐氏的小腹就摸下去。他這一摸忽然覺得不對,急忙掀起被看了看,見徐氏那地方光禿禿寸毛沒長,竟然是個白虎!矢民當(dāng)下就來了興頭,二話不說直接就翻身上去,把個新過門的媳婦給按在身下開了苞。
當(dāng)他看到一抹鮮紅的處女血隨著徐氏刺痛的叫聲留在腚底下的那塊白絹上時,更是大大地刺激了鄭矢民的斗志。他兩手用力地抱住被壓在身下的徐氏,驟然間,只聽徐氏大叫一聲,身子急劇地發(fā)著抖,兩腿緊緊地夾住了他,小腹急劇起伏著,張大著嘴巴,卻只是在“嗷嗷”地叫,說不出一句完整話,本來紅艷的面龐也霎時變得煞白。伴隨著矢民身體的劇烈扭動,一次又一次地把徐氏送上了頂峰。
兩個人在炕上顛鸞倒鳳地舞扎了大半宿,把個新媳婦搗鼓得嬌喘不迭,吟聲不斷,三遍雞叫之后還依然愛不釋手,直到雙雙筋疲力盡氣喘如牛,矢民才算罷了,可那只手依然不老實,繼續(xù)在徐氏的下身亂摸。忽然聽得門外有動靜,還以為是賊,矢民披上衣服躡手躡腳地下了炕,突然一開門,見是幾個和他一起玩耍長大的家伙正在趴門縫偷聽剛才他在炕上的那點兒營生,見門突然一開,還都嚇了一跳,稍緩過神來,便“哄”地一聲笑著四散跑開。
于是,“拆屋”這個大名算是徹底在鄭家林傳開了。
有如此尤物的歡愛,鄭矢民自然也就淡忘了死去的張氏了。再加上徐氏豐乳肥臀,比張氏更會風(fēng)情,尤其是徐氏的叫床,淫聲連連,撩人魂魄,把矢民聽得心里癢癢,愈加勇猛。兩個人也不論白天晚上,抽空就往一塊湊,忙不迭地關(guān)門上炕寬衣解帶,肆意恩愛,矢民竟然連書都拋至一旁,更忘記了四爺爺鄭順義一再強調(diào)的八月鄉(xiāng)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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