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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北方北方,誰在流浪(8)

  • 你就不要想起我
  • 麥九
  • 4021字
  • 2018-06-11 10:19:07

依舊沒肉吃,就著窩窩頭,對著飯店的肉香咽口水,但天氣開始熱了,生活沒那么難過了,我們沒再去金碧廣場,那幫小混混我們惹不起,只是沒想到,我們還會再見。

那天,我去買窩窩頭,回來時,就看到宮薄被推倒在地上,墨鏡已經被踩碎。那個小痞子蹲著,一手捏著他的下巴,兩指在眼睛處比劃,他的同伴在一旁吹著口哨嘻笑成一團。

我看得撕心裂肺,腦中全是那晚,他一腳一腳踢在宮薄的腰側的畫面。

手上的窩窩頭滾了一地,我沖了過去,隨手抓著什么。“混蛋”,話音一落,手中的東西已重重朝他頭上砸下去。我狠狠地,用盡所有力氣砸了下去。

他剛好回頭,頭就撞過來。“啊”一聲慘叫,他捂著頭部,倒在地上。四周的吵鬧聲停止了,那幾個混混呆在原地。慌亂中,我拿的是話筒,那種很古老話筒非常重,上面有血跡,還在滴血。

小痞子在地上翻滾了幾下,呻吟著站了起來。他捂著額頭,血順著指間的縫隙流了下來。他皺著眉,表情很痛苦,惡狠狠地看我,全是兇光。都說受傷的野獸最兇狠,我握緊話筒,同樣惡狠狠地瞪他,誰也不可以再傷害宮薄。

他一步一步向我走來,血還在流。我有些害怕,但戒備著不敢動,全身的力量都集中話筒上。他走到我面前,猛地放開捂著額角的傷,露出一個一毛硬幣大小的血洞,血沽沽地流,順著眼角、臉頰染臟了半張臉,很鮮紅的顏色,我都可以聞到血獨有的腥味。

這畫面恐怖得讓人不寒而栗,他卻抽動嘴角笑了,很扭曲,歪著頭看我:“真狠!”

我沒說話,或者我嚇傻了,不知道要說什么。他笑得更變態,我真不明白,他為什么要笑,有什么好笑。接下來,他變得更奇怪,聲音突然變得和氣而輕柔起來,像問吃飯了沒有那樣:“你叫什么名字?”

我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他又笑,帶著慣有的痞氣:“不是吧,小乞妹妹,爺流了這么多血,怎么都得明白是誰做的?”

“謝歡喜!”終于說出話來,我才發覺嗓子干得厲害。

“謝歡喜?”他重復了一遍,“不錯,好名字,你和后面的小洋鬼子都不錯,都很對爺的口味,特別是你剛才的小眼神,真美——”

他踉蹌了一下,罵了句“操”,伸手捂住那血洞:“不行了,爺得先回去包扎下,回見呀!”

我緊握在手中的話筒一下掉在地上,整個人軟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真稀奇,他竟然沒還手,真是個瘋子。宮薄撿起話筒,說這幫人又要來搶錢,他不讓,就打起來。

我點頭,囑咐道:“以后他要再來,把錢給他。”

“為什么?”

“什么也比不上你重要。”

他抿嘴笑了,蹲下來,對我說:“歡喜,你剛才真勇敢!”

出乎意料的是,這些人竟然沒再騷擾我。我們再見到那個混蛋,他把頭發剃得光光的,露出發亮的腦殼,他指著額角的傷疤對我哇哇大叫:“破相了!破相了!”

確實是蠻大的傷疤,顯眼的粉紅色,像條扭曲丑陋的毛毛蟲爬在額頭上。我看了一眼,有些后怕,這人不是什么善茬,他要趁機勒索,我怎么辦?

我嚇得不敢動,跪著不理他。他無聊地蹲在一旁,拿著拐杖把碗敲得叮當亂響,別說路人會過來,恐怕大家都避之不及呢。我怒了,搶回碗,抓住他的拐杖,狠狠地瞪向他。他沒還手,瞇著眼睛笑了起來:“對,就是這樣的眼神!”

“真美,太對爺的口味,”小痞子越發興奮,“受不了了,小乞妹妹,你家在哪里,我找丈母娘提親去?”

“提親是么?”我指著地面,冷冷道,“到下面去吧。”

我并沒把容華姐離世的事當噱頭,相反我一直努力不去想起這件事。可這一秒,我所有的惡毒和不滿爆發了。我才十一歲,受夠了這個弱肉強食適者生存的成人世界,我漠然地望著他,想,這種人渣子老天怎么不懲治?

他愣住了,朝我們身后看了一眼,見我們把裝著罐子的包摟得更緊,摸摸鼻子,喃喃自語,“原來是真的”。他灰溜溜地走了,沒多久又回來,把一個紙包扔給我。

“喏,那天的。”

我和宮薄對望了一眼,最后還是敵不住誘惑,況且這本來就是我們的。我伸手去拿過來,緊緊抓住,我想,這時候要有人再跟我搶這些錢,我肯定拿命去拼。

他蹲下來,神色有幾分真誠,“那我們兩清了?”

怎么可能?我沒說話,我永遠忘不了,那天他怎么對雞丁的,他讓雞丁在鬼門關徘徊了兩次。兩清?別可笑了,我別過臉繼續冷漠以對。

他也沒多說什么,摸摸鼻子又走了。這一走就是好幾天,我們難得的清靜了。

我和宮薄暗自高興,還有種天降橫財的小竊喜,一天要檢查好幾次藏好的錢,真怕突然一覺醒來,它又不見。錢真是太重要了,它能買去南方的車票,還是我們活下去的保證,至于那突然轉性的小痞子,最好再也不見了。

說曹操曹操就到,小痞子又來了,蹲下來,扯些有的沒的,突然他從上衣口袋抽出兩張車票,不由分說把票塞到我手心。

“明天的車,軟臥,下鋪,夠厚道吧。”

我看了看,是火車票,終點是外公的那座城市,只是他怎么知道我們要去那里?我懷疑地看著他,他挑挑眉。

“彈丸大的地方,隨便問問不就知道,況且大家都是圈內人。”

“為什么?”

“因為爺高興,天生樂善好施,一天不做好事就活不下去。”他還是那嘻皮笑臉的樣子。

我搓揉著手中的車票,只要有了它,我們就能去找外公,就再也不用過這樣的奔波的日子,可現在的我不會相信天下會會掉餡餅,一個搶乞丐錢打同行的痞子會突然良心發現?我猶豫著把票還給他。

“我不要。”

“為什么?”他瞪大眼睛。

“誰知道這票是不是搶來的!”

“你嫌臟?”他反問,那笑意生生凝在眸里,凍成一塊冰,臉色也變得陰森恐怖,一步一步向我靠近,“你一個跪在路邊,靠別人憐憫和同情活下來的乞丐,竟然還敢嫌臟?”

那表情陰森極,還有滿眼的戾氣,野獸一樣,是熟悉的表情。

我嚇得往后退了幾步,宮薄沖上來擋在面前,小小的身子還在顫抖,但腰挺得很直,毫不猶豫地擋在我面前。我心一熱,拉住他的手,和他并肩站著,為什么要怕他?

他一愣,臉上的兇狠慢慢消散,黑眼睛如墨一樣看不出情緒。過了許久,他轉身,把票放到破碗里,轉身就走,只留下一句。

“這票,干凈的。”

不知道為什么,那背影看著有幾分蕭瑟頹敗,還有些失落。

直到看到他拐進一個小巷子,再見不到人,我們才松了口氣。我跑過去,拿起票,細細地看了一下,對上宮薄亮晶晶的眼睛。

“雞丁,我們可以回家了!”

(14)從北到南,流浪行乞,原來苦難不只如此。

許多年后,我想起當初離開那座城市時,我們滿心歡喜的。我帶著宮薄,捏著那兩張薄薄的車票,在擁擠的人群中前進。空氣中夾雜著各種氣味,可是我們都洋溢著大大的笑容,所以的一切都可稱之為驚喜。

突然之間,我們就可以回家了。世界就是這么匪夷所思,很糟糕,又突然給你一點點驚喜。

在候車室,我們又見到了小痞子,要不是他過來主動打招呼,我幾乎認不出他來。他沒再拄著那根拐杖,而是戴著頂鴨舌帽,遮住了亮晃晃的腦門,穿著異常干凈清爽,白T恤黑牛仔,一手插在口袋,慢悠悠地走走來。

“嗨,小乞妹妹,我來送你。”

連笑容也陽光燦爛,像個正在讀書的乖學生。

我緊張地看著他,這才發現,其實他長得不難看,五官尤其精神,只是我的記憶已經把他定格在那晚他的兇狠殘暴上,無論他何種表情,我都給他戴上兇神惡煞的面具。

他來做什么?這人真是讓人捉摸不透,我打了他,結果他沒有生氣,反而把錢還給我們,還買了車票,他到底想怎樣?

我小心問:“你想怎么樣?”

他沒說什么,只是看著我們笑,突然伸出手,把我拉過去,圈在懷里。我奮力掙扎,雞丁過來拉我,被制住了,只能胡亂地踢著手腳,可他太小,怎么也夠不著。

小痞子斜著嘴角:“別緊張,只是說幾句話。”

我們的吵鬧引起其他人的注意,我正要大喊,他又說:“看在票是我買的份上,信我這一次。”

我不動了,他一手抓著雞丁,一手把我的頭壓向他胸前,輕輕地笑了:“看你,總是這么好強,女孩子這么不知進退,會受傷的。到了家之后,就不要到外面來,外面壞人多,不是所有壞人都像我一樣沒壞到骨子里,知道嗎?”

我一愣,抬頭,卻只看到有些青青的胡渣子,很青很淡。猛然間,我意識到,他不過大我幾歲,或許他沒那么壞。他已放開我,又一個熊抱,把雞丁抱住。雞丁惡狠狠地瞪他,他卻滿不在乎。

“小洋鬼子,別用這種眼神看我,不然我一心動,會忍不住想留下它的。”

雞丁還是瞪,小痞子哈哈一笑,惡意在他臉上親了一口,然后靠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句什么,雞丁不再掙扎了,神情復雜地看著他。

他放開雞丁,又沖我笑了笑,吹著口哨離開。

這人真是難以捉摸,我看著他的背影,對我們來說,他很高,可對成人來說,他還只是個少年。不管怎樣,車票是他買的,不然我們不能這么快回家。或許這個世界沒那么糟糕,也沒那么多惡人。

我追了幾步問:“喂,你叫什么名字?”

“李昭揚,像朝陽一樣溫暖的昭揚哥哥!”

他回頭,擺擺手,這次頭也不回地走了,但似乎在笑。

我問雞丁:“剛才他對你說什么?”

他正拼命擦被親過的地方,沒好氣道:“他說對不起。”

是為那晚的暴力道歉嗎?我心一動,驀地覺得有點暖的,還帶著幾分諒解,很奇怪的感覺。

李昭揚,雖然你害過我們,但也幫過我們,那這一次真的兩清了,希望不要再見面。

我拉起雞丁的手,去檢票。

“他真是個瘋子。”

“真正的瘋子。”

火車啟程的時候,我揭開窗簾,看外面一閃而過的風景。雞丁他第一次坐火車,顯得很新奇。我們精神十分亢奮,咧著嘴笑個不停,就算是單調重復的風景,也看得不亦樂乎。

可沒一個小時,興奮的心情已經平息下來。我和雞丁面對面坐著,看著彼此憔悴不堪的臉,笑容慢慢褪了,唇抿成一條難看的線。

離開了這座城市,可接下來,又會是什么?我從沒見過面的外公,那是怎樣的老人,我要怎樣告訴他,我的媽媽,他唯一的女兒,多年前與人私奔不敢回家的女兒已經死去,還有雞丁,該怎么告訴你,你滿心期待的爸爸,也去世了。

我還能瞞你多久?你八歲的年紀還要承受多少苦難。

我坐過去,坐在雞丁旁邊,把他抱在懷里,呢喃著他的名字,“雞丁,宮薄”,他抬頭看我,清澈的綠眸子依然純澈得如高原湖泊,綠得讓人心碎。

我遮住他的眼睛,把眼淚生生擠回去,說:“雞丁,我們一直在一起,好不好?”

“嗯,和歡喜在一起。”他用力地點頭。

那一刻,我沒有懷疑。對十一歲的我來說,從北到南,流浪行乞,已是最大的苦難,我想像不出生活還會給我出什么難題,卻不知道,也許這才只是剛開始,生活最大的苦難也不是如此。而我們擁有的所有,卻滿目荒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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