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北京學研究·2015作者名: 張寶秀主編本章字數: 4757字更新時間: 2019-01-04 13:45:52
現代性視野中“鄉愁”敘事的雙重維度
摘要:中國與西方都有許多關于“鄉愁”的敘事作品。西方的“鄉愁”作為與社會現代化進程相抗衡的一種浪漫主義話語,暗含了與城市文化相對抗的力量與傾向。但是,中國現當代文學中關于“鄉愁”的敘事則表現出了力圖擺脫農業文化,向往城市生活的特征,歷史語境的不同造成“鄉愁”具有多重的維度與含義。辯證、理智地理解“鄉愁”的多重含義、表現特征、發展階段,是當前“記得住鄉愁”的重要任務。
關鍵詞:鄉愁;雙重性;鄉村城市
自人類社會開始進入現代化進程以來,“鄉愁”就與之相伴相生,且愈演愈烈。“鄉愁”一詞已超越了它“思鄉”的原本內涵,而被更多地從“文化”的層面上加以理解與使用。無論是英國工業革命時期唱起農業文明挽歌的《德伯家的苔絲》,還是稍后深入到兩性關系角度探討現代化進程對男女兩性不同影響的勞倫斯的《彩虹》,都是西方社會對“文化鄉愁”的表達。在中國,言及“鄉愁”,人們會不由自主地想到余光中的《鄉愁》,林海音的《城南舊事》等作品,其中隱隱流露出對于故鄉的留戀與往昔的回憶。然而,由于中國自近代以來,對于“鄉村”與“城市”的敘事,呈現出異常復雜的情況,因而,簡單地將“鄉愁”理解為對農業文明的向往與追求,似乎顯得不合時宜。在中國當代敘事中大量出現的鄉村與城市敘事作品,以及這兩年悄然興起的青春懷舊類型的電影,都表明,“文化鄉愁”正在成為困擾當代人精神生活的一個重要元素。在許多文學影視作品中,“鄉愁”都成為表現對象,或者缺席的在場者,彌漫在作品中。因而,本文力求從中外文學敘事中發掘“鄉愁”敘事,對“鄉愁”的含義與具體表現進行分析,并通過西方對鄉村與城市關系的研究,力圖將“鄉愁”放入現代性視野中進行觀照,指出“鄉愁”的復雜性及其表現。
一 西方現代化進程中的“鄉愁”敘事
從詞源學的角度來說,鄉愁(nostalgia)一詞,在希臘語里就是“返回家園”的意思,是指對過去的事物、人或環境的一種苦樂交織的渴望,也指一種“想家”的愁怨體驗。1688年,瑞士醫生霍弗爾首次使用了nos-talgia一詞,專指當時軍隊中士兵由于遠離祖國、親人產生的強烈思鄉病,并導致身心上的不適反應。但是,如果從更寬泛的意義上來考察,凡是社會文化面臨轉型的時刻,人們皆會回顧歷史,從歷史深處尋求精神上的慰藉或文化上的解決方案。中外文化無不如此。這也可以看作是“文化鄉愁”的一種。西方文藝復興運動、文藝上的古典主義,中國時時興起的懷舊思潮,如對民國文化的追懷,紅色經典作品的改編與重拍,皆可以看作是對歷史文化的緬懷。
隨著現代化進程的加快,社會文化與傳統文化的斷裂愈演愈烈。英國學者安東尼·吉登斯發現,“后現代”之類的術語并不能從根本上解釋社會歷史的發展轉型。他認為與其給當今的時代命名為“后現代”,不如深入地研究現代性的特征。他更傾向于將“后現代主義”的提出作為現代性與傳統發生劇烈斷裂的一個表征。吉登斯發現,雖然人類歷史必然經歷“斷裂”,但是,“現代性以前所未來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軌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從時間與空間上,現代性都以絕對速度的變遷與空間上的無所不包,而形成了與傳統社會的斷裂。
對于上述與傳統社會的斷裂,文學以更直觀更富有想象力的方式表達著這一事實。在第一次工業革命發源地的英國,對這一現代化進程,無疑有著很充分的表現與質疑。還帶給人們塑造了資本主義迅速發展并向農村擴張的時期,純潔的少女苔絲是如何一步步走向深淵的。小說中對農村生活的描寫格外引人注目,在五月的春光下,少女們在草地上唱歌跳舞,白色的長褲,五顏六色的共事,青春的活力,使“群山環抱,幽靜偏僻”的布蕾谷充滿生機,富有詩意。此時的布蕾谷還保留著鄉村特有的秀美景色,然而,接下來主人公苔絲卻接連遭受厄運。在受欺凌生下私生子之后,她再次回到家中時,布蕾谷不再是一個景色優美的場所,主人公滿目所見,皆是辛苦與凄涼。無獨有偶的是,英國另一個小說家勞倫斯對于“鄉愁”同樣進行了思考。勞倫斯從兩性關系的角度來辨析社會的現代化進程是如何影響到人們之間的關系的。《彩虹》中男女之間很難進行溝通的原因,在小說的開篇即有所暗示。布蘭溫家族生活的馬什農場,同樣是一幅清新的景象:“泥土被犁過之后,變得光滑、柔軟,猶如被欲望驅使似地沉沉地攀依著他們的腳。干硬的泥土在收獲之后就這么毫無生氣地躺在那兒,新抽出的玉米穗子柔軟而富有光澤,它們搖曳著身子。”男人在土地上生活得心滿意足,而女人們卻更愛眺望遠方的世界、遠方的城市,以及生活更充滿活力的世界的另一端。很長一段時期以來,勞倫斯的小說廣被詬病,原因之一在于勞倫斯從男女關系的角度構思小說的方式很容易被人定義為色情小說。然而,正是在這些小說中,我們可以深切地感受到現代化進程是怎樣改變了外在的客觀世界,又是如何內化到男女之間最為私密的關系的。最具典型意義、最富有“鄉愁”色彩的作品,則非梭羅的《瓦爾登湖》莫屬。作品內容與作品的流行本身都可以被當作一個重點個案來進行分析。一個半世紀以前,梭羅獨居于瓦爾登湖畔,記錄下他的所見、所聞與所想。大自然的四季交替、一草一木。他通過自己的實踐批判了現代人生活在物欲的生活中,希望人們過一種更自然的生活。他的“鄉愁”無疑具有濃郁的浪漫主義色彩。但現代性與“鄉愁”的關系遠非如此簡單。
二 “鄉愁”的雙重向度
當我們把“鄉愁”與現代性結合在一起來思考的時候,關于“鄉村”與“城市”的關系問題就成為題中應有之義了。如上所述,在西方,不論是《德伯家的苔絲》,還是《彩虹》《瓦爾登湖》,都是作為與現代性話語相抗衡的另一種話語。程巍指出,當工業化進程危及自由小農經濟的時候,他們的反抗越來越無力,于是,他們開始用另一種話語來進行反抗,“他們在政治和經濟上對資產階級的反抗越來越被證明徒勞無力,于是轉而從文化上進行反抗,于是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浪漫主義’,而在浪漫主義的話語中,鄉村、貧窮、貴族、農人、原始、自然、熱情、心靈、自由等全都被賦予了高度的美學和道德價值;與之相應,工業、商業、城市、資產階級、‘普世主義’等全被視為破壞‘美好過去’的一切的罪魁”。思考到此,我們清晰地了解到西方反現代性話語的本質所在,即他們認識到伴隨現代化而來的種種弊端,并力求避免之。
然而,問題的復雜性在于,當現代性訴求脫離了西方的語境,開始進入到第三世界國家的時候,“鄉愁”或曰城鄉關系呈現出了不同于西方的景象。“對處于西方殖民主義世界體系之中的非西方國家來說,工業化從一開始便被賦予了‘自強救國’的民族主義政治意圖,是一種具有霸權色彩的進步話語,因此就難以出現一種有效的對抗性話語。于是各種社會資源從鄉村向城市的轉移和集中,城市差別急劇增大,而鄉村卻缺乏自己的文化代理人。”在中國,鄉村雖然在某些作家的筆下成為詩意棲居的場所,但是,更多的時候,提及鄉村則是凋敝落后的象征。對于現代性的向往與追求成為幾代人為之奮斗的目標。而“城市”卻代表了現代化程度更高的另一極。
鄉土小說是較早表現農村生活的小說流派。魯迅雖然有《社戲》里對于童年在鄉村生活的美好回憶,但更多的作品卻是揭示農村的愚昧落后。豆腐西施楊二嫂、閏土、祥林嫂成為農村人物形象的代表。與英國作家哈代筆下純潔的少女苔絲相比,這類人物無疑成為作者“反鄉村”思想觀念的體現。而現代化過程中,對于城市與鄉村的傾斜政策,也使得城市、城市戶口成了很多年輕人為之努力與奮斗的目標。最近熱播的根據路遙同名小說改編的《平凡的世界》,就為我們提供了一個極佳的例子。作品中的孫少平與孫少安兄弟二人,一個扎根于農村,希望通過勤勞的勞動發家致富。另一個則一直想改變自己的身份,希望從農村走出來。孫少平所代表的后一種人,在20世紀八九十年代的中國,并非少數。路遙用他的現實主義筆觸,為我們刻畫了一個試圖擺脫農村身份的青年的形象,為此,這本書被很多農村的青年人視為一本無與倫比的“勵志書”。而這些人在通過自己的努力奮斗進入城市之后,通常被稱為“鳳凰男”,雖然這些人在城市生活,但是因為他們的出身,在城鄉生活習慣思維方式的巨大不同面前,仍然倍感分裂。正如王一川所說,由于時代的變化,鄉愁在當下則“一般是指身在現代都市的人對于飄逝的往昔鄉村生活的傷感或痛苦的回憶,這種回憶往往伴隨或多或少的浪漫愁緒”。
至此,我們會發現,“鄉愁”在中外不同文化語境中,表現出了不同的特征。在西方,“鄉愁”是一種對抗現代性話語的表征,而在中國,“鄉愁”在相當長的時期內,表現的是對于農村既愛又恨的復雜矛盾心態。一方面,鄉村是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是故土,是家園。另一方面,鄉村卻成了很多人力圖掙脫的空間。鄉村代表的是愚昧落后,而城市則代表了進步舒適。
三 “鄉愁”:城鄉的多副面孔
頗有意味的是,對于“鄉愁”的浪漫主義式的定位,西方文化研究者開始對之進行反思。作為文化研究的代表人物,雷蒙·威廉斯的《鄉村與城市》對城鄉關系、人們對鄉村形象的塑造、對鄉村文化的態度多有反思。雷蒙·威廉斯通過他自己的親身經歷——他出身農村,那時倫敦已經成為一個大都市——認為,城市并不全是骯臟丑陋,而鄉村,也并不總是美麗淳樸。他深入到歷史中,從古希臘羅馬文化開始,一直考察到晚近文學作品,發現“鄉村”形象的設計不過是人們對抗現代性的手段或工具,而文學作品中對于鄉村生活的艱難困苦時有描寫。他對于“鄉愁”的目的,有著清醒的意識:“有一種許多人都熟知的習慣,那就是把過去,把那些‘過去的好日子’當作一種手杖,來敲打現在。”這種對鄉村與城市形象深入細致的觀察,以及對“鄉愁”的文化動因的思考比起其他人更為深入。對于習慣于用二元對立思維思考城市與鄉村關系的現代人,雷蒙·威廉斯的研究更接近事物的本質。
透過西方之鏡,正可以反觀我們對“鄉愁”、鄉村與城市的定位。對于“鄉村”“城市”,人們很容易將之固化,對兩者進行二元對立式的理解。因而,文學作品時而對鄉村生活的愚昧落后多有貶低拒斥,對都市生活大為向往,“沉浸在其中不能自拔”;時而又懷念農業文明的簡單淳樸、自然純真,認為城市生活骯臟丑惡,總之,城市與鄉村始終是對立的兩極。通過雷蒙·威廉斯的考察,我們發現,“鄉村”與“城市”都有著多副面孔:“‘鄉村生活方式’包括了獵人、牧人、農夫和工廠化農場主的各不相同的生活,其組織包括了從部落、領地到封建莊園等不同形式,既有小農和佃農階層,也有鄉村公社,既有大莊園和種植園,也有大型資本主義企業和國有農場,城市的形式也不少:首都、行政基地、宗教中心、集鎮、港口、商品集散地、軍營、工業集中區。”鄉村與城市并不像人們想象的那樣,而是都包含多副面孔。
所以,在現代化進程中,我們應該認識到,鄉村一方面不如城市宜居,如雷蒙·威廉斯從古代作家那里發現,很多人對農村生活的困苦感到無奈。但是,另一方面,它也有城市無與比擬的迷人風光、淳樸自然的民風、未被污染的大自然。而反之,城市在給人們提供方便生活的同時,人與自然、人與人、人與社會的關系經常面臨危機。現代化進程本身是一個以理性、技術進步為衡量標準的過程。但是,在追求現代化的過程中,還應注意保存傳統文明中的優秀成果,即與傳統發生斷裂的同時,如還能繼承傳統中那些優秀的文化因子,此現代化過程方可持久。如若不然,現代化進程無疑將面臨嚴重危機。
當前中國社會正在推進城市化進程,城市與鄉村正在面臨巨大變遷。城市化進程無疑將大大提升人民的生活水平,但是另一方面,我們也要“記得住鄉愁”,“鄉愁”具有多副面孔,多種向度,而不是一味排斥或完全回歸農業文明。如何處理好兩者的關系,是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我們應在借鑒西方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結合自身特色,進一步研究“鄉愁”的內涵、特征及其多種向度,方可在城市化的進程中既能保證社會現代化進程的速度,又能時時返回“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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