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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節 明清之際的時代特征

一 明末社會風氣與思想動態

明代中期,封建中央集權政治制度達到巔峰,由政治腐敗激化的社會危機,是明王朝走向滅亡的加速器;侈談心性的陽明心學,亦是一把雙刃劍。

(一)衰退的社會風氣

皇帝無為,宦官專權。賣官鬻爵,官僚傾軋,士風不振,社會風氣大壞。官吏、豪強之屬攫取百姓利益。不問百姓死活,無論年景之豐欠,“必橫取之民,成乎陋習”(明)王夫之著:《噩夢》,《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553頁。。橫征暴斂加之豪強掠奪,民幾至求死不能的地步,王夫之對此現象做了極為沉痛的描述:

 

賃民以耕而役之,國取十二強豪取十五,為農民之苦。乃不知賦斂無恒,墨吏猾胥,奸侵無已,夫家之征,并入田畝,村野愚愞之民,以有田為禍,以得有強豪兼并者為茍免逃亡、起死回生之計。同上書,第554頁。

 

強豪兼并的根源在于政治腐敗,一切法令制度被破壞。如此嚴酷的政治,最終導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的事實。明王朝的滅亡以農民戰爭的興起為標志,由此可證天啟六年(1626)11月,爆發在陜西的農民起義、崇禎二年(1628)11月,陜北安塞高迎祥起義等,皆因不堪暴政而發。

官員斂財,肆無忌憚,瘋狂掠取天下之財,以至于士風敗壞至極。據《明季北略》記載:“今仕專為身謀,居官有同貿易。催錢糧先比火耗,完正額又欲羨余。甚至已經蠲免,亦悖旨私征;才議繕修,輒乘機自潤。”甚至“納賄唯恐不高”。“南郡三政,則明目張膽,以網利為市,而不以為恥。”儒家“君子喻義”風范一蹶不振,整個社會風氣敗壞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毫無忌諱地言利貪錢,成為有明之社會風氣。“嘉靖間,言利之小人始興。萬歷繼之,崇禎又繼之”(明)王夫之著:《噩夢》,《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553頁。。王夫之痛斥明萬歷以后的社會風氣說:

 

自萬歷間沈一貫、顧天埈、湯賓尹一流,結宮禁宦寺,呼黨招搖,士大夫貪昧者十九從之,內有張彝憲、曹化淳輩為之主持,諸君子才一運肘,即為所掣,唯一死謝國而已。(明)王夫之著:《搔首問》,《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626頁。

 

晚明是一個極端怪異的社會。國家機器腐朽不已,政治災難令人發指。社會極度混亂,人的私欲過度膨脹,末世所有的丑陋和險惡,在這個時代演繹得淋漓盡致。《金瓶梅》的作者以小說家的視野,審視當時的種種丑相,以文學筆法描述了明代社會從中期趨向衰落的現實圖景,從而展示出人性深處的罪惡。政治的黑暗終于釀成了諸多社會危機,各種矛盾日趨嚴重,李自成借農民起義之勢,摧毀了腐朽的政府。于是,滿清貴族攻入中原,南明政權灰飛煙滅,國破家亡。這是令每一個明朝人傷心欲絕的事實,也是一個慘痛的歷史時期。

王夫之生活在這樣一個特殊的時期,他既是時代的親歷者,也是腐朽王朝走向滅亡的見證者。他見證了人民遭受的苦難,希望“立言胥關于人心世道”。他親歷了江山易主的悲劇,歷史喚醒了士的責任感。他詮釋典籍,從文化經典的最深處,挖掘深刻的政治思想和哲學思想,以此探尋國家和民族的出路。

王夫之從封建制度本身出發,考察三千余年的封建歷史,反思明王朝覆滅的教訓,歸結為統治者過度的私欲貪念。他認為:“蓋周之不置相也,前乎此者無所因,而始之者文王也”(明)王夫之著:《尚書引義》卷五,《船山全書》第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397頁。。這是被后人不斷崇拜和敬仰的圣王所為,取締夏商以來設有的宰相制度,其目的則是“取天下之經提攜于一人”的君權高度集中。他對封建制度壓抑人性、愚昧群心等惡行予以猛烈的抨擊。

易代之際,各種矛盾紛至沓來:經濟轉型、社會矛盾、政治危機、民族沖突等一并呈現。舊王朝的余溫尚存,新的政治體系尚未完善,百廢之后的待興不是一蹴而就。種種亂象的表層之下,潛在著深度的危機和矛盾:生產關系和生產力的矛盾、意識形態內部的矛盾、舊的政治制度與新政權的矛盾等,這一系列矛盾如何去解決,這是最重要的現實問題。

(二)分化的學術思潮

從明中期開始,陽明心學在思想界彌散,對意識形態產生了重大的影響。心學,是一把雙刃劍,它給沉悶的思想界注入了新鮮的血液,予以活力的同時,卻致使學術界出現了虛浮貧血的癥狀。

歷史證明,一個制度極度腐朽的時代,恰是孕育新思想的開始,正如魏晉風度肇始于混亂不堪的司馬氏時代一樣,明清之際也是一個召喚著新思想的時期。宋學是在批判漢學的基礎上建構起其學術體系,初期具有一定的批判精神。但是,自從植入理學思想的因子,并隨著理學被推為官方哲學,宋學中崇尚批判的精神日趨淡出,而理學化則日益明顯,成為其核心。理學的宗旨即將一切符合統治需求的封建綱常合理化,上升到“天理”的境地,“存天理,滅人欲”的提出,則出于維護統治秩序的需求。經過了數百年發展的理學,其桎梏人性的力度愈大。

因此,在17世紀中葉,明代思想界以心學為主導的一股反動理學思潮迅猛興起,從思想深處對封建理學提出了質疑與反抗。在陽明“心學”的啟蒙下,李贄的“童心說”和公安派的“性靈說”,在異構同質的話語中,不加掩飾地以“情本論”作為其哲學基礎和詩學依托,將批判的矛頭共同指向了宋明理學。雖然,心學最終趨向以奢談明心見性為務,不乏空乏之弊,然而,在學緣理論上集朱子理學與陸九淵心學為一體的陽明心學,其“致良知”(清)黃宗羲著,沈芝盈點校:《明儒學案》卷十《姚江學案》,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81頁。的新思想,“既異于朱的‘格物致知’,復別于陸的‘一了百了’,實為雙向揚棄而具有對宋明儒學哲理化的邏輯終結的意義”蕭萐父、許蘇民著:《王夫之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頁。。陽明反傳統、反權威的精神是對當時思想界的一大貢獻。尤其是陽明先生在《傳習錄》中提出的“其格物之功只在身心上做,決然以圣人為人人可到,便自有擔當”的思想,則充分體現出“士”的自覺意識和擔當精神。

“批評精神和理想主義情懷構成弘治、正德至嘉靖前期社會精神生活的突出特征。”陳文新著:《明代詩學的邏輯進程與主要理論問題·引言》,武漢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3頁。而事實上,思想界的反抗意識和極端情緒,是明朝皇權走向末路的根本原因。

誠然,心學是充滿活力的,它是輕揚在儒學趨向衰落之際的一縷春風,在拂去思想界浮塵的同時,也激起了層層漣漪。但是,這恰恰又是它的癥結所在——虛浮空乏的貧血癥。明代學風從一開始就表現出務虛之風,至中后期則愈演愈烈,直至趨向空疏。究其原因主要有二,下面分而論之。

第一,與明前期的政治有關。永樂十二年(1414),胡廣等奉敕編纂《四書五經大全》,其中之《詩經大全》(又名《詩集傳大全》)二十卷成書頒行,朱子之學尊為一代官學,推演朱《傳》之風大興。《詩經》學著述多以翼輔朱《傳》而就,抄襲前人著作,改頭換面,成為習氣,造成學術嚴重“貧血”現象。對此,劉毓慶先生通過分析大量歷史文獻,指出:明太祖對文人殘酷的殺戮,“造成了明初拘謹的士風與保守的學術作風”劉毓慶著:《從經學到文學——明代詩經學史論》,商務印書館2001年版,第31頁。。文化專制政策,使“明初百余年間,出現了學術上的‘貧血癥’現象”同上書,第38頁。。當時所謂權威之著的《四書五經大全》,亦不過是抄襲之作。因而,學界對此多有詬病,明代楊慎直言云:“今世學者……惟從宋人,不知有漢唐前說也。宋人曰是,今人亦是之;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高者談性命,祖宋人之語錄;卑者習舉業,抄宋人之策論。”(明)楊慎著:《升庵集》卷五十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1270頁。顧炎武亦言:“僅取已成之書,鈔謄一過,上欺朝廷,下誑士子。唐宋之時,有是事乎,豈非骨鯁之臣,已空于建文之代,而制義初行,一時人士,盡棄宋元以來所得之實學,上下相蒙,以饕祿利,而莫之問也。嗚呼!經學之廢,實自此始……”(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十八,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427頁。

第二,與心學思潮有關。從明代中期,官方意識形態受到了心學的猛烈沖擊。如前所述,心學的興起是源自反對理學對人性情的壓制。陽明心學尚“良知”,認為人人心中皆有良知,有良知自可圓滿。換句話說,人人具備先天成圣的條件——良知,無須通過外在的學習和努力來獲得。因此,儒家經典就失去了其意義。心學發展到晚明,經過泰州學派的發揚,尤其是李贄的闡發,進一步引向侈談心性的境地。李贄主“童心”,他說:“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明)李贄著:《焚書》卷三,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73頁。。他認為人最大的悲哀,就在于童心不斷喪失,多讀書識義理是遮蔽童心,直至完全喪失的過程,即“夫學者既已多讀書識義理障其童心矣”同上書,第275頁。。這實際上是以一種嘲弄的姿態,言說圣賢學說之無益以及讀經典之無用。喪失童心的世界是一個被種種虛假充實的世界,“豈非以假人立假言,而事假事文假文乎?”同上。此言之“童心”則是一種唯真任情,無所約束的思想,其偏離了陽明心學以道德為依歸的前提。因此,“李贄所謂童心就是其所謂私心,就是人們的感性欲求,而與道德理性相對立”張健著:《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頁。。學界視之為異端并不為過。在李贄異端化心學流弊的影響下,人人不讀典籍經書,束書不觀由此而行。當時的情況是“今日士風猖狂,實開于此。全不讀四書本經,而李氏《藏書》《焚書》,人挾一冊,以為奇貨”(明)朱國楨著:《涌幢小品》卷十六,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65頁。

由此看來,心學的影響,并不僅是束書不觀和空談的形式問題,其最甚者是對儒家經典的破壞,對縱欲之風的推波助瀾,甚至也波及明代詩歌“言志”詩學觀的滑落。明代中期以后,詩歌創作倡導“以氣格為主”(明)謝榛著:《四溟詩話》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頁。“詩貴清空”(明)胡應麟著:《詩藪》,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25頁。“詩主風神,文先理道”同上。“詩鏡貴虛”(明)陸時雍選評,任文京、趙東嵐點校:《詩鏡》,河北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20頁。等等,皆與“詩言志”的古訓相悖。因此,張健先生所言“在明代,儒家詩學的政教傳統失落”張健著:《清代詩學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頁。,一語中的地指出了心學對明代詩學精神的極大影響。

晚明士子讀書的情景,誠如時人艾南英在《天傭子集》中所述:“士子談經義,輒厭薄程朱,為時文,輒詆訾先正。而百家雜說,六朝偶語,夫與郭象、王弼、《繁露》《陰符》之俊句,奉為至寶。”不過,對于如此所謂“壞人心,傷風化”(明)朱國楨著:《涌幢小品》卷十六,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365頁。之學說,時人眼中也非一無是處,其于人的作用,在于自己是否是有主意。明人朱國楨即持此觀點,他說:“李氏諸書,有主意人看他,盡足相發,開心胸。沒主意人看他,定然流于小人,無忌憚。”同上。然而,其于儒學及經典的嘲弄,引起眾怒。斥責最甚者,莫過于顧炎武。他痛斥道:“自古以來,小人之無忌憚,而敢于叛圣人者,莫過于李贄。”(清)顧炎武著,(清)黃汝成集釋:《日知錄集釋》卷十八,世界書局1936年版,第439頁。王夫之也在《讀通鑒論》中批判說:“導天下于淫邪,以釀中夏衣冠之禍。”的確,心學在晚明思想界造成了尚虛浮而縱情欲的不良影響,學術界空談之風大興亦與此有關。因此,受此影響,天下士子不讀圣賢書的現象,橫遭批判情有可原。甚至,有學者認為,學術不正之風必定誤國,國之滅亡與之相關。誠如李颙在《匡時要務》中所批評:“天下之亂,由于人心之邪正,人心之邪正,由于學術之明晦。”將學術視為亡國之因素,可見明末學人對心學流弊的深惡痛絕。

基于晚明心學流弊對士風和學風的不良影響,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等大儒,對明代空疏學風予以嚴厲批判。黃宗羲云:“明人講學,襲語錄糟粕,不以六經為根底,束書而從事于游談,更滋流弊。”(清)趙爾巽等撰:《清史稿·黃宗羲傳》,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3103頁。王夫之亦言:“至姚江之學出,更橫拈圣言之近似者,摘一字一句以為要妙,竄入其禪宗,尤為無忌憚之至。”(明)王夫之著:《俟解》,《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489頁。那么,革除思想界的弊端,重建健康剛正的思想,追求務本求實的學術思想,亦是必然。此外,明代以八股文取士的制度,也是虛浮之風形成的一大因素。故而,“征實與復古成為這一時期的風尚”何海燕著:《清代〈詩經〉學研究》,人民出版社2011年版,第22頁。。所以,王夫之在《詩經稗疏》等稗疏類著作,以“凡說經,必征諸實,寧鑿毋陋”(清)徐世昌撰:《清儒學案》(一),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167頁。的治學思想,身體力行地糾正晚明的空疏學風。

尊經復古成為明清之際的一股潮流,與之相關的經世致用思想亦勃然興起。在轉型期的文化背景和易代之際的政治環境中,促使以三大家為代表的儒家知識人,自覺地肩負起學術的使命,他們于時代之貢獻,皮錫瑞先生指出:

 

一時才俊之士,痛矯時文之陋,薄今愛古,棄虛崇實,挽回風氣,幡然一變。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皆負絕人之姿,為舉世不為之學。(清)皮錫瑞著,周予同注釋:《經學歷史》,中華書局1959年版,第299頁。

 

他們“目睹社會危機,國難當頭,不滿統治階級精神文化的空虛,主張經世致用,為救亡讀書”夏傳才著:《詩經研究史概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32頁。。著書立說,用先進的思想啟蒙民眾,這是三大家的使命。他們反思歷史,創立新學,建構新思想。以“開拓學者心胸”(清)徐世昌撰:《清儒學案》(一),中國書店1990年版,第168頁。的思想、以“風雷之文”,開辟了中國思想史上一個充滿活力的新時代。

二 清初政治環境與學術思潮

(一)“薙發令”對精神的摧殘

歷史表明:制度的極端腐朽,是國家機器毀壞的開始;思想界的極度混亂,是精神坍塌的征兆,同時,也是新思想誕生的契機。

腐朽昏聵的南明王朝,在一片鼎沸民怨中被淹沒。明崇禎十七年三月十九(1644年4月25日),闖王李自成率兵駐軍燕京,崇禎帝自縊景山,明朝滅亡。五月初三,強悍的清貴族乘虛而入,多爾袞率軍進京,定鼎燕京,清朝建立。之后,清軍以風卷殘云之勢掃蕩大江南北,致使虛弱的明朝余部“未及而陷”(清)韓菼著:《江陰城守紀》(上),《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六輯,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版,第3頁。。據《清史稿》以及清代韓菼在《江陰城守紀》中的記載,明王朝滅亡的速度之快,史上罕見。

從此,中國歷史進入了另一個新的王朝,百廢待興中,文化重建是重中之重。眾所周知,清朝是以少數民族為主體建立的政權。中國自周代以來形成的“尊王攘夷”思想,使華夷之辨的意識深入人心,自古而然。因此,少數民族建立政權,首先面臨的問題即是解決文化差異和漢族的抵觸心理。清朝立國之初,亟待建立以滿族貴族為核心,以漢族大勢力和其他民族力量為基礎的封建君主專制。那么,如何解決反抗力量和淡化文化差異,是清政府的要務。

為了鞏固清貴族的統治地位,清政府實施了一系列壓制漢族的政策。其中“薙發令”是最殘酷的法令之一。立國伊始,即下“薙發令”,要求所有歸順的明朝人將長發剔去,衣冠皆依清朝制度。薙發易服是清統治者從精神上打壓漢族人的酷刑。在以百善孝為先的漢文化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清)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下),《孝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2545頁。。故而,令下之初,激起眾怒,畿輔地區民眾的反抗最甚。

但是,清統治者以嚴酷的殺戮實施該令。順治二年五月十五日(公元1645年5月9日),清軍攻取金陵一月后,多爾袞諭旨江南前線總指揮豫親王多鐸,令“各處文武軍民盡令剃發,倘有不從,以軍法從事”。六月十五日,多爾袞諭禮部,通令全國剃發:“剃發易服,不隨本朝制度剎發易衣冠者殺無赦”,“所過州縣地方,有能削發投順,開城納款,即與爵祿,世守富貴。如有抗拒不遵,大兵一到,玉石俱焚,盡行屠戮”《清世祖實錄》卷十七,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51頁。。豫王多鐸僅6個月內,再三迫使江陰軍民薙發:

 

命軍民薙發:豫王下令,江陰限三日薙發。

嚴飭薙發:二十八日,亨(江陰知縣方亨)出示曉諭,申嚴法令。(清)韓菼著:《江陰城守紀》,《臺灣文獻史料叢刊》第六輯,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版,第7頁。

 

嚴酷的法令,并未扼制漢民族的反抗活動。他們以“頭可斷,發絕不可薙”同上書,第8頁。的誓言,表達對民族尊嚴的捍衛。然而,在“留頭不留發,留發不留頭”同上。的殘酷現實面前,在軍事打擊和精神摧殘并行中,軟弱者臣服,持節者被殺。雙重打壓,激起更強烈的反抗,“華人變為夷,茍活不如死”(清)歸莊著:《歸莊集》,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4頁。的宣言足以體現出根植于漢人內心深處強大的文化種子。然而,更加殘酷的殺戮滾滾襲來:揚州十日、江陰之屠、嘉定三屠、昆山之屠、嘉興之屠。當時,幾乎人人卷入了抗清的激流中,上至湖廣總督何騰蛟、湖北巡撫堵胤錫、監軍章曠等官員;中有高一功、李過等將領;下有書生以及百姓。

1646年夏天,一介書生王夫之只身赴湘陰,上書章曠,出謀劃策。據其子王敔所記,王夫之回憶當時的形勢說:“當湖上半壁時,黎平(何騰蛟)、義興(堵胤錫)、華亭(章曠)三公為鼎三足,而華亭公為雉膏,黎平、義興為金玉鉉之任。”(明)王夫之:《三湘從事錄·序》,參見《船山全書》第十五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932頁。由此可見,此三人為當時抗清的中堅力量。整個清初的態勢即是:“風雨如晦,雞鳴不已”。處于這一特殊時期的士子們,經歷了前所未有的心靈磨礪和精神摧殘。王夫之終其一生,以完發獨行,行跡湘南,他就是一個符號,是士可殺不可辱的精神象征。以王夫之為典范的遺民們用洶涌的激情和生命的熱血,譜寫了一曲殘山殘水任獨行,風雨江山強搘持的慷慨悲歌。

(二)“懷柔術”對文化的破壞

清政府欲以強權消滅文化精神,欲達統治目的的做法,其結果卻激化了民族矛盾。為了長治久安之需,統治者一方面以“薙發令”摧毀漢人所恪守的文化底線;另一方面又以“懷柔”《清世祖實錄》卷一,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33頁。之術,籠絡民心。

“懷柔”之術,主要表現在積極接受漢文化方面:首先,確立儒學為思想之本,力倡尊孔讀經。于是,拜孔廟、祭孔之風大興,如順治八年四月,《山東通志》所記朝廷祭孔云:“朕惟治統緣道統而益隆,作君與作師而并重。先師孔子無其位而有其德,開來繼往,歷代帝王未有不率由之而能治天下者也。”此類舉措在《清史稿》等文獻中屢見不鮮。其次,推行一系列文化措施,如以經學取士、舉博學鴻儒、開《明史》館等,重新燃起了士子們的文化夢想,紛紛向清統治者臣服。

然而,清政府實施的文化政策,究其實質不過是籠絡人心之舉,與之相伴的卻是罕見的文字獄。從1774年至1783年近十年間,文字獄全面爆發,統治者編織各種罪名整治尚未臣服的漢人,慘案連發。開四庫館,悉征天下藏書,凸顯儒家教化思想,以維護統治為重,不惜大肆刪減或篡改,使經典面目全非。但凡含所謂“悖逆”之著,悉數禁毀,如禁毀王夫之《詩廣傳》,即是一例;黃宗羲、顧炎武等人的大批著作亦一一封殺,甚至連王夫之的詩話著作刪去,其苛刻程度之甚,可見一斑。因此,對于欽定范本之《四庫全書》,其功過應一分為二地去客觀評判。其搜集整理文化典籍之功不可磨滅,然其對中國文化之毀壞尤為嚴重。

在此政治背景下,經學全面繁榮,所謂“有清一代,經學號稱極盛”陳寅恪著:《陳寅恪集·金明館叢稿》二編之《陳垣元西域人華化考序》,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版,第269頁。,其由多方面的因素促成。皮錫瑞先生在《經學史》中,有著詳論,可作參考。乾嘉學派是清代《詩經》學的核心,成為一代《詩經》學之典范,直攀漢唐,亦追步宋明,與前二者共同形成了古代《詩經》學“三足鼎立”之勢。

一生埋首于故紙堆,兩耳不聞窗外事,是乾嘉學者共同的處世態度。其實,這并非全面之論。誠然,乾嘉學者多潛心于古籍中,但是,亦不乏清俊之士表達超邁的意識,如戴震不僅是該學派的代表,也是思想界的精英,他的批判意識并不亞于清初學人。他著《原善》《孟子字義疏證》等論著,對封建帝王和封建制度的批判,鋒芒畢露,其勇氣在當時的確難能可貴,如他詮釋《詩經·大雅·桑柔》云:

 

《詩》曰:“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民之未戾,職盜為寇。”在位者多涼德而善欺背,以為民害,則民亦相欺而罔極矣;在位者行暴虐而競強用力,則民巧為避而回遹矣;在位者肆其貪,不異寇取,則民愁苦而動搖不定矣。凡此,非民性然也,職由于貪暴以賊其民所致。亂之本,鮮不成于上,然后民受轉移于下,莫之或覺也,乃曰“民之所為不善”!用是而讎民,亦大惑矣。(清)戴震著,章錫琛校點:《原善》(卷下),古籍出版社1956年版,第21頁。

 

戴震借《詩經·大雅·桑柔》之“民之罔極,職涼善背。為民不利,如云不克。民之回遹,職競用力。民之未戾,職盜為寇”等詩句,揭露封建統治者因實施暴虐的強權,致使百姓為避禍而取巧的現實,他的批判思想尤為深刻。故而章太炎先生認為戴震為民不平而作此二書(清)章炳麟著:《章太炎全集》(四),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2頁。之說,頗有道理。

這是一個“呼喚思想巨人”蕭萐父、許蘇民著:《王夫之評傳》,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34頁。的時代,也是一個造就思想巨人的時代。“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后已,不亦遠乎?”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80頁。明末清初三大家對封建制度、封建思想的批判,引領了當時的思潮。黃宗羲提出了“向使無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清)黃宗羲撰:《明夷待訪錄》,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頁。的理想社會構想,抨擊貪婪的君主道:“后之為人君者不然,以為天下利害之權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盡歸于己,以天下之害盡歸于人,亦無不可。”同上書,第1—2頁。以此作為抨擊時政的武器。顧炎武在《日知錄》中則主張“以天下之權,寄之天下之人”極富現代性的民主思想。

王夫之以完發終了,其獨異的行為流露出深入骨髓的遺民思想和悲涼心路,“哀其所敗,原其所劇,始于嬴秦,沿于趙宋,以自毀其極”(明)王夫之著:《黃書》,《船山全書》第十二冊,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539頁。。三大家對晚明政治的批判不可謂不尖銳,對歷史的反思不可謂不深刻。

一個腐朽王朝的覆滅是注定的,也不值得為之嘆息。“但令人可嘆可惋、扼腕不已的則是生當鼎革之際,家國破滅之時的志士仁人的不屈抗爭。他們或面對天崩地陷式的災難從容赴死;或懷著‘知其不可而為之’的堅強信念喋血于嶺云海日之間;或竄身草莽、隱跡佛門,以高潔的人格堅拒異族的威逼利誘。盡管他們的奮斗最終以悲劇而結束,甚至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但其在大廈將傾、獨力難支的境界中所凝成的浩然正氣卻一直回蕩在天地之間,如夕陽西下時一道血色的晚霞燃燒在千古而下渴盼黎明的悲慨之士的心空。”時志明著:《山魂水魄——明末清初節烈詩人山水詩論》,鳳凰出版社2006年版,第5—6頁。時志明先生這段飽含深情的話語,足以表達后人對王夫之、顧炎武、黃宗羲以及所有進步士人的謳歌!

總之,從學術的源泉而言,悠久的《詩經》學史是王夫之《詩經》學誕生的沃土。無論是先秦的詩言志傳統,還是漢學的訓詁方法,抑或宋學的理性思辨,從學術精神和治學方法上,為他治《詩經》提供了豐富的經驗;從時代的召喚而言,處在鼎革之際,無論是腐敗的社會風氣,還是殘酷的政治制度,抑或偏執的時代思潮,促使他直面現實,肩負起時代的使命,這是王夫之《詩經》學成長的現實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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