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代中國電影產業的文化資本研究
- 周才庶
- 5016字
- 2019-01-04 17:11:58
序言
本書是周才庶的博士學位論文,兩年之前,這個論文順利通過答辯。這兩年,她對所論問題又有一些新的思考,于論文原稿做了一些修改和完善。她囑我寫一序言,我覺得本書極有出版價值,很高興在此書出版之際,寫幾句自己的感想。
此書名為《當代中國電影產業的文化資本研究》,這個書名是這本書的內容,作為學術著作而言則提示了本書的研究對象。這是一部研究中國當代電影產業的書。應該說,迄今為止,研究中國當代電影的論著不少,而把中國當代電影作為產業來研究的論著不是很多。電影產業涉及許多方面的問題,在目前的相關研究論著中多數都聚焦于營銷、市場等問題,而關注電影產業作為現代產業存在和發展的資本運行這個問題的論著極少,即使有這方面的論著也是從經濟學角度介入問題,進行討論的。本書在選題上的新穎之處和重要性在于,它專門研究電影產業中的文化資本這個人們基本上還沒有觸及的問題,而且這個問題確實是當代中國電影產業存在和發展的重要問題。
文化資本這個概念來自法國理論家布爾迪厄。本書指出,“馬克思從商品流通的關系中界定資本,布爾迪厄的資本概念超出了馬克思的經濟范疇,將資本與經濟利益的觀念主動擴大到符號、文化以及各種非物質性的活動領域。資本除了能直接轉換成金錢的經濟形式之外,資本還以文化的形式存在”。布爾迪厄提出馬克思沒有講過的文化資本,是不是不科學,是不是違背了馬克思主義呢?我認為,布爾迪厄是在馬克思沒有見到的20世紀文化生產的社會實踐中,創新性地運用馬克思理論,提出文化資本的概念和理論的。從政治身份而言,布爾迪厄是否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延伸了當代馬克思主義理論對20世紀新出現的文化產業的思考和分析。
西方資本主義社會自20世紀60年代以后逐漸步入又一輪高速發展的軌道,使西方社會出現前所未有的繁華景象,同時又集聚了人口爆炸、生態失衡、環境污染、擴軍備戰、暴力沖突等亂世怪象。國際性未來研究團體羅馬俱樂部1972年發表了《增長的極限》的報告,這個報告對在資本主義經濟運行環境中世界人口增長、資本投資擴張及工業化、污染、糧食生產增長和不可再生資源的消耗這五大要素的趨勢性發展狀況,進行計算機模型模擬統計,得出的結論是:“如果世界人口、工業化、污染、糧食生產以及資源消耗按現在的增長趨勢不變,這個星球上的經濟增長就會在今后一百年內某一時候達到極限。”這個推斷在西方社會產生了巨大沖擊,經濟和社會的危機意識凸顯,西方各國政要、經濟界人士意識到當代資本主義經濟發展模式必須進行某種程度的調整,當然這種調整模式不可能觸及資本運行的根本利益。資本不會抑制和放棄追求高額利潤的本能沖動,但又不得不進行投資去向的調整,進行新的增值領域的尋找和選擇。最后找到了一個既可實現資本增值而又不過度消耗不可再生自然資源的新的經濟增長點,這就是大力興辦和發展不直接利用地球不可再生資源的文化產業。于是,在資本控制下出于經濟發展調整的需要,把文學藝術納入資本主義生產的主要領域。而且,單純進行物質生產資料、生活資料的生產,在一定周期經常會出現產能過剩、需求萎縮、資本嚴重縮水的經濟危機,而人們對文化藝術生產的精神需求從理論上說是可以不斷生成和擴展的,文化藝術的消費有著經久不衰的市場潛力。正如伊格爾頓所言:“如果文化從20世紀60年代開始就對資本主義至關重要,到了20世紀90年代,它和資本主義幾乎是渾然一體了,這確實是我們說的后現代主義的一部分。在這樣一個由電影演員做總統,充斥著色情引誘商品、政治鬧劇、幾十億美元的文化產業所構成的世界里,文化、經濟生產、政治優勢、意識形態宣傳似乎都匯成了一個沒有特色的單一整體。”
在當代西方國家,文化產業成為從20世紀后期開始至今一直長盛不衰的支柱產業。
中國文化體制改革的一個布局就是把單一的文化事業改造為與文化市場連接的文化產業和突出公共文化服務職能的文化事業兩個部分。中國當代電影在改革中率先產業化。在這種文化產業全球化的進程中,在當代各種新老文化產業的整體格局中,電影是當代世界文化產業的重要品牌。在全球電影貿易中,美國影片占據了國際電影市場的支配地位,近年來產量居全球電影總產量的6.7%,而放映時間卻占據了全球電影總放映時間的50%以上。中國當代電影特別是在2002年文化生產逐漸成形以后,也在產量和放映時間上大大超越以往,成為中國文化生產中的一個亮點。
現代生產無論是物質生產或者是文化生產,都必須遵從生產的規律。其中,資本運作是必不可少的重要環節。從經濟學的角度看,在資本的循環運動中,依次采取貨幣資本、生產資本和商品資本形式。生產的前提是用貨幣資本購買生產要素,即生產資料和生產者;購買完成以后貨幣資本轉換為生產資本,進入生產環節;生產結果是商品,最后實際的商品成為可供市場買賣的商品資本。在一般物質生產過程中,資本的運行是生產的活的靈魂,其中的生產者雖然有人的血肉之軀,但一直都是被動的生產工具。因此,一直以來,研究物質生產的經濟學中,生產資本的控制者始終是貨幣資本擁有者。而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概念的提出,改變了傳統物質生產經濟學的視角。文化生產初起之時,法蘭克福學派理論家霍克海默、阿多諾等人抨擊其把藝術生產等同于物質生產,有單一化、模式化的弊端,應該是言之有理的。而后來在文化生產日新月異的發展進程中,文化生產逐步向創意化方向前進,逐步開拓人們精神心理領域的想象空間和最新可能性。這時,在文化生產中,生產者的文化素養、文化積累、文化資質、文化技能、文化創意能力等成為文化生產的活的靈魂,這是資本貨幣不能一次性購買的生產要素。它在創意性文化生產中自然就成為備齊生產要素的必需的一種無貨幣的虛擬資本。沒有它,創意性的文化生產不可能進行。馬克思沒有看到當代文化生產成為國民生產的一種支柱產業的現實,他沒有看到先前并不擁有貨幣的文化人自身的文化素養成為資本的事實,因此它的偉大的經典著作《資本論》中只把貨幣擁有者作為資本的化身。針對19世紀資本主義生產中貨幣資本占據支配地位并以物質生產作為生產唯一支柱的情況,馬克思認為,“一個作家在編一部多人的共同著作百科全書時,把其他許多作家當作助手來剝削。這里的大多數情況,都還是向資本主義生產過渡的形式,就是說,從事各種科學或藝術的生產者,工匠或專家,為共同的商人資本即書商而勞動,這種關系同真正的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無關甚至在形式上也還沒有從屬于它”。“資本主義生產在這個領域中的所有這些表現,同整個生產比起來是微不足道的,因此可以完全置之不理。”
而20世紀的社會生產現實是,資本自身向兩個方面進行擴張性發展,一是它從原初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發展地歐美,向全球各地擴張,不斷擴大資本的覆蓋面積;二是把過去主要生產文化產品、著眼于使用價值、以滿足人們精神需要為目的的生產部門,如文學藝術等職業,改造成為著眼于交換價值、主要生產文化商品的基地。第一個擴張的結果是資本的全球化發展,出現許多跨國資本公司,構造經濟全球化的世界景觀。現代科技更新了通信工具,媒介資訊空前發達,使全球文化成為名副其實的世界文化,推動了全球化文化產業的形成。第二個擴張的結果是審美逐漸商品化,商品逐漸審美化,經濟變成文化,文化變成經濟,文化藝術的生產機制全面納入商品生產的流程。這個事實告訴人們,與馬克思的時代不同,現實的文化藝術生產全面進入資本生產方式。精神文化成為商品資本,這是文化生產的末端形態。這個顯性事實大家都能看見。但是,這個末端形態的來源必然產生于生產階段。而在生產要素階段,馬克思關于貨幣資本購買藝術家勞動的情況發生了改變,其中必然存在精神文化不受貨幣資本簡單購買與控制的情況,這就必然使貨幣資本持有者與精神文化創意生產者協商、博弈而產生不可購買方式的獨立的文化資本。
而這并不是說《資本論》已經過時,馬克思在《資本論》中的基本論斷,特別是關于貨幣是資本最初的形式,資本是抽象的貨幣等論述對分析當代文化生產仍然有重要指導意義。盧卡奇在《關于社會存在的本體論》中指出:“任何想對社會實踐產生重大影響的重新解釋馬克思的嘗試,必須與對資本主義新階段的經濟分析聯系起來。”布爾迪厄的文化資本理論以及當代關于文化資本的研究是用馬克思政治經濟學理論對現代資本主義生產新形態的一種切實探討。
本書具體運用文化資本概念及其相關理論來研究中國當代電影產業問題,毫無疑問具有新穎之處。作者使用的研究方法是得當的。她不像有些論者那樣,從現有的文化資本理論的觀點出發,做單純的概念、理論的演繹和闡釋,而是首先對2002年以來的中國電影產業資本運作進行數據處理與統計分析,采用回歸分析等方法對電影票房、國內生產總值、觀眾評分等數據進行分析,并討論票房與諸多因素的復雜關系。同時使用統計軟件SPSS來分析數據。這種從采集和分析數據出發的研究是回到事實本身的客觀的研究。
在2015年Polity出版社新出的巴迪歐和彼得·英格爾曼的對話錄《哲學與共產主義觀念》中,巴迪歐提出,當代馬克思主義研究要運用辯證唯物主義的科學方法,這種方法重視對事物的形式研究,而對形式的研究不應該停留在符號的一般分析上,應當對事實的數量形態進行研究。他說:“我認為形式化的概念——對經驗的形式化,賦予經驗以形式——或許就是最主要的運算,因為形式化就是在分析與辯證之間懸疑不決的東西。辯證類型的形式化是可以想象的,分析類型的形式化亦是如此。形式化并不做出決斷,它對于哪一方是支配因素這樣的問題保持開放,從而避免了在分析與辨證二者之間始終存在著的沖突。這就是我的哲學之中真正重要的目標。”“對我的哲學目標最清晰的界定就是說明,在一個真正的運動中出現了主體,而真正的運動是在某種類型的結構,某種類型的分析計算的裂縫所導致的。為了解釋這個過程,為了對之形式化,辯證分析(從否定、批判和矛盾的角度出發)和分析性要素(從結構、結構決定因子等出發)都可以拿來使用,可以根據不同類型的形式化來分別使用這些范疇。”巴迪歐的觀點是有馬克思主義哲學基礎的。
恩格斯在《反杜林論》中闡述了馬克思對辯證法的一個貢獻,就是量變引起質變、質變引起量變的質量互變規律。恩格斯說,“馬克思《資本論》的這個第四篇——《相對剩余價值的生產》,就在協作,分工和工場手工業,機器和大工業的領域內,談到無數對于量變改變事物的質和質變同樣改變事物的量的情況”,這是“馬克思第一個促使人們注意到這一點”。
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質量互變規律可以提供一個從事實的量來對質進行把握的科學維度。科學研究,無論是自然科學還是人文社會科學,都需要把握事實本身。而事實本身是以自身的客觀形態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傳統形而上學、本質主義的思維邏輯是用理論家自以為是的一些理性的邏輯框架來闡釋事實,便以為真正地把握了事實。這種理論分析在口若懸河、大發議論,逞一時之快之后,往往成為明日黃花。現象學在回到事實本身的認知環節上做了許多探索,但是始終無法剝離前理解對事實的主觀控制。在哲學上,事實可以從質與量兩個維度進行考察。質是內斂的,而量在可測量維度上是外顯的。因此黑格爾說:“量是具有規定性或一般限制的量——他在具有完全的規定性時是數。”
誠如巴迪歐所言,事實的數也就體現了量,可以成為研究者把握的事實的形式。從數的量進一步分析其質,是從可靠形式深入事實的內在特質。這是一個相對而言比之無論什么理論邏輯或者現象認知都較為可靠的對事實本身的一種把握方式。在大數據時代,現代科技提供了對事實更為精準的統計,對電影產業進行研究時,要把握電影產業這個主體的較為可靠方式就是從數據研究出發。本書在數據研究中做出了自己的努力,取得了可喜成績。周才庶作為人文學者有這方面的興趣和能力是很好的事,希望她在這方面繼續努力,能夠開拓出一個新的學術生長點。
本書以電影產業的票房等數據出發,用數字解讀電影產業現狀,從這個堅實基礎再上升到人文研究和社會學研究,進而對文化資本的生成與積累、文化資本的深化與拓展、文化資本的生成結構以及電影產業的藝術自主與資本轉換等重要問題,逐一作了較為深入的探討,言之成理,卓有建樹。我想,對于有興趣的讀者而言,這是一本開卷有益之作。
本書對電影文化產業中文化資本的種種說法有自己獨特的理解,這是學術著作應有的特色,標示出作者本人的創新性思考。但這些說法越是有獨特性,也就越是有個人的局限性。有些一家之言可能還不成熟,需要進一步研究、拓展,甚至修正,這是作者應該繼續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