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 謝靈運詩《登池上樓》
謝靈運的山水詩,自鑄新辭,在創作中“鉤深索隱,慘淡經營”,運用多方面的藝術手法再現大自然的各種物象,形成了鮮麗清新的藝術風格。他的山水詩雖然保留了一些玄言成分,拖著一條玄言的尾巴,但從一些作品中,透過“玄言”這層迷霧,仍可清晰地看出其哲理的絮脈。《登池上樓》就是取《易經·乾卦》“潛龍”無悶之象抒發其離群索居的感傷,同時闡釋他在政治斗爭中失敗的情況下,卻立志堅守“遁世不悶”操守的情懷的好作品。
永初三年(422),謝靈運被貶到永嘉不久,就患病臥床,一直到第二年春天才算痊愈。當早春的陽光趕走了凜冽的寒風,他登樓遠眺,不禁感慨系之,于是寫下了著名的詩章《登池上樓》: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薄霄愧云浮,棲川怍淵沉。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徇祿反窮海,臥疴對空林。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索居易永久,離群難處心。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
這首詩是以《乾》卦的哲理貫穿始終來完成的,是寓《易》理于情感之中,寓情感于春景之中的佳作。
“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首句即表露出《乾》初九爻“潛龍勿用”的爻象,并以此表明不甘居人之下,以龍自況的心情。
“進德智所拙,退耕力不任”,這句詩是對《乾》九四爻辭的注釋。《乾》九四爻辭說,“或躍在淵,無咎”。《文言》解釋說:“子曰:上下無常,非為邪也,進退無恒,非離群也,君子進德修業,欲及時也。”《乾》爻辭言龍,或潛,或見在田,或躍在淵,或飛在天,這是比附君子之或在上位,或在下位,或進或退。君子上下無常,進退無恒,進德修業,志欲及時而動,這是具有積極向上的精神的。謝靈運引用人詩的目的,一方面表明他有進德修業,做一番事業而孜孜以求“徇祿”的渴望,而另一方面卻又處在淵中境志——受劉宋集團的排擠、打擊,而很難實現自己的愿望,故只能曲言“智所拙”,這是內心獨白,又是現實的真實寫照。在現實中,他是“徇祿反窮海”的——追求功名利祿,可卻被派到了荒僻的濱海地區——永嘉,致使詩人“臥疴對空林”,越思越悲,越想越痛,以至于“衾枕昧節候,褰開暫窺臨”。詩至此處,表明了謝靈運參與權力要而不得,被清洗出京、外放為永嘉太守時的苦悶心情,作者在對詩的意境、意理的鉤深索隱的進程之中,揉進了自己雖處不利境地,但仍以龍自況而望“無咎”的復雜心態。
接著詩人筆鋒一轉,寫道:“傾耳聆波瀾,舉目眺嶇嵚,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六句詩,寫初春宜人的景物。此時謝靈運已痊愈,所以,詩中既是初春景物的傳神摹寫,又是作者內心希冀的呼喚!大自然是“初景革緒風,新陽改故陰”的,那么朝廷上能不能也這樣?能不能“生春草”,能不能“變鳴禽”?詩人執著的追求、內心的渴望,終于被大自然的變化再次喚醒了,激情得以噴涌而出:“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這里仍然運用了取象思維方式,這兩句詩看似無所用心,率然出口,清新流暢,“如初發芙蓉,自然可愛”,實則寄托了詩人的無限希望。他熱盼著初春的陽光蕩盡冬天的余風,新鮮的陽氣改變冬天的陰寒,由“或躍在淵”而一躍,實現“飛龍在天”——朝廷能改變對他的看法,使之早日回到京城和故里!
盡管如此,詩人頭腦尚清醒,他深深地明了自己的處境。所以,他在熱盼之余,冷靜地面對現實,之后又寫道:“祁祁傷豳歌,萋萋感楚吟。”其所看到的春天景色,轉而又引起歌詠春天情景的傷感情緒的共鳴。詩人雖不就此傷感下去,以至永久地“索居”“離群”,但其內心的渴望無以實現,只得鉤深索隱,以《易》明心,因而最后吟唱出激勵自己進德修業,永葆操守的詩句:“持操豈獨古,無悶征在今。”“無悶”語出《文言》:
初九曰“潛龍勿用”,何謂也?子曰:龍,德而隱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遁世無悶,不見是而無悶,樂則行之,憂則違之,確乎其不可拔,潛龍也。
這里用龍比喻有才德而隱居的君子。君子德操堅定,不為時人所轉移,君子甘心隱居,雖然言行不為世人所贊同,但沒有煩悶,君子于其所樂之事則行之,于其所憂之事則避之,這正是君子的品德。
詩人欲伸不達,而以《文言》之“遁世無悶”思想安慰自己,這種自慰雖頗有自欺的味道,但這種抒發仍不失為詩人內心清醒的獨白,也是魏晉文人“所謂達則兼善而不渝,窮則自得而無悶”情懷的直接反映。
要之,《登池上樓》一詩的結構是嚴謹完整的,詩以“潛虬”起興寫處境,中間描寫春景抒情懷,最后以“無悶”明心志,雖然有些憂傷,但讀來仍是寓意綿長,令人回味不絕。此詩的最大突破,在于溝通并且融化了《易經》哲理和山水,寓《易經》哲理于情感中,寓情感于春景中,誠如黃子云在《野鴻詩的》中所評論的:“于漢魏之外,另辟蹊徑,舒情綴景,暢過理旨。”
歷來評論家及此詩,往往斷為:“此詩思想情趣不高,詩中失意牢騷的抒發是真實的,遁世無悶的吟詠不僅是虛假的,而且屬于玄言詩老調。”又如宋嗣廉等主編的《中國古代文學史》也評論說,此詩“最后抒發了詩人孤苦寂寞的情懷,情和景是不和諧統一的,無悶也說明詩人有‘悶’,只是不肯吐露真情而已”。諸如此類評說,蓋為未深究謝詩深邃的思想,尤其是不明其運用《乾》卦以“潛龍”自比,以“遁世無悶”自我解脫的深刻意蘊。
誠然,謝靈運的詩有一部分作品有句無篇,作品中的哲理游離于情景之外,類似玄言和山水詩的混合物,如《登江中孤嶼》的結尾即拖著一條玄言的尾巴,而《登池上樓》的結尾雖也語涉玄言,但它卻是以深奧的《易》理來比附自身的境遇和情懷,詩的意旨深深含于這種“玄言”之中,內容是充實的。我們應當承認,《登池上樓》確是謝靈運的詩中鉤深索隱、以《易》明心、有句有篇的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