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邏輯推理
一
黑格爾說:“中國人也曾注意到抽象的思維和純粹的范疇,古代的《易經》(論原則的書)是這類思維的基礎?!?img alt="[德]黑格爾著,賀麟、王太慶譯:《哲學史講演錄》,商務印書館1959年版,第120頁。"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E526E6/107972073038064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515839-hjwXbjVNaS7DeKpuE1KyGvYF97Y0WKX8-0-5559fb170dec8cf7e5d4631ea721681d">《易經》作為“抽象思維的基礎”是有其獨特的概念、范疇和推理體系的。本節擬就其卦爻辭,著重從形式邏輯角度,分析《易經》中充分條件的假言判斷及其推理。
在上一節提及過,《墨經·大取篇》提出:“夫辭以故生,以理長,以類行?!闭f明一個論斷要有根據、理由,這就是“故”;要遵循邏輯規律和規則,這就是“理”;要按照客觀的種屬包含關系來進行推理,這就是“類”。所以,任何一個邏輯推論都是“三物必具”。即一定包含類、故、理三個邏輯范疇。按照馮先生的思想,我們分析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可知:其大前提P→q和小前提P(或q)是得出結論的“根據”,即“故”; P→q之間的蘊含關系就是一個“類”的關系,而任何假言三段論,都必須遵守假言推理的規則,即“理”。
《易經》中的某些假言判斷使用了聯結詞,如《節·六三》爻辭:“不節若,則嗟若。”“則”是聯結詞,相當于現代漢語的“那么”,全句省略了“如果”。這樣的例子很少,更多的是省略了聯結詞“如果……那么……”的卦爻辭。如《乾·九三》爻辭:“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毖a足省略了的聯結詞,則為“如果君子終日乾乾,且夕惕若,那么,雖厲,無咎”。其他如《謙·六二》“鳴謙,貞吉”,《豫·初六》“鳴豫,兇”等,都是省略了聯結詞的充分條件的假言判斷形式。
這類省略了聯結詞的充分條件的假言判斷,其前件和后件有無合理的必然的聯系?亦即它們之間是否有蘊含關系,并隱含著這種推理過程呢?回答是肯定的。從文字上看,《乾·九三》爻辭是說:如果君子整日兢兢業業,并且夜里也要小心警惕,那么,即使有危險,也可度過。這表明“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與“厲,無咎”之間有蘊含關系。這樣,前件和后件之間也就具有蘊含的推理關系。《易經》中這種推理關系是怎樣進行和體現的呢?這點要把《易經》的占筮者和問占者雙方結合起來進行分析。
《易經》本是占筮之書,因之就要有吉、兇、咎、無咎、利、不利等斷占辭,這種斷占辭充斥了《易經》全書,這些辭語是直接為占筮服務的。拋開其具有濃厚的迷信色彩這一點不論,單就其斷占之辭,從思維形式的角度來看,它是表示斷定的,與我們今天所講的推理的結論有相一致的方面。如果我們把爻辭的前半部分(不含占斷之辭的部分)看作A,把占斷辭看作B,A與B之間具有充分條件的聯系,用邏輯符號可表示為A→B。這時A→B之間的推理,是通過占筮者的闡釋吉兇,與問占者的認同取舍而形成的。
不難理解,所有求卦的人,對占斷的結果都是極為關注的,或吉或兇,或咎或無咎。知道結果后,其選擇不言而喻,則是趨吉避兇的。這時作出的選擇過程,就已形成了推理的全過程。如上例,求卦者筮得此爻:“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厲,無咎”,得出的結論是“厲,無咎”,其思維形式為:

原因或根據是“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即“故”; “君子終日乾乾,夕惕若”與“厲,無咎”之間具有充分條件的蘊含關系,即“類”;而其推理是符合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必須肯定前件,肯定后件的規則,即“理”。這與《墨子》指出的“三物具備”是暗合的。
又如《謙·六二》爻辭:“鳴謙,貞吉?!币鉃椋喝绻忻u(“鳴”同“名”)而能謙讓,那么貞吉;與上例同理,“吉”是由“鳴謙”推論出來的,因為“鳴謙”與“吉”之間具有蘊含關系,同時也肯定前件,肯定后件,符合推理規則。
與結論是吉的相反,《易經》還存在許多結論是兇的。如《豫·初六》爻辭:“鳴豫,兇?!笔钦f:如果有名譽而驕傲懈怠,那么兇。占筮者筮得此爻,很顯然,必竭力避開這種“兇”的結果的?!傍Q豫”則“兇”,“兇”是由“鳴豫”推論出來的,其推理形式亦為:

這也是符合推理規則的。又如《師·初六》爻辭:“師出以律。否臧,兇?!备吆嘞壬ⅰ瓣啊睘椤皦选薄1霰匾月?,不然,其師雖壯亦兇。李鏡池先生釋“否臧”為“不善”,指紀律不好。無論哪種解釋,都是說行軍要有紀律,如果紀律不好,再強壯的軍隊也會打敗仗(兇)。這條爻辭,強調了紀律的重要性:師出以律,否臧則兇。由肯定“否臧”到肯定“兇”,也是符合推理規則的。
筮得“兇”卦時,在求卦者的思維中,實際上又產生了另一個推理過程:“鳴豫,兇”,不能“兇”,故,不能“鳴豫”。否定后件,否定前件,也符合充分條件假言推理的規則。同時,又規范了人們的行為。(上例,結論為吉的卦爻辭,直接對前件都肯定,也具有規范人們行為的作用)《易經》本是占筮書,怎么又能具有規范人們行為的作用呢?這點需要從卦爻辭的來源找答案。
關于卦爻辭來源問題,自《易傳》至今,有多種說法,現比較一致的看法認為:《易經》經過漫長的集體努力,在殷周之際,由主管占筮的巫史之官,根據各類占筮的經驗,憑借長期積累起來的筮事記錄,將許多卦爻辭收集起來,編輯成為一部固定的標準卦書。這些卦爻辭的取材來源大概有這樣幾種:一是過去一些重大的占筮結果;二是一些奇中或屢中的筮事記錄;三是采用一些日常生活中的實際經驗和對于自然現象、人事變遷的觀察所得(所謂“近取諸身,遠取諸物”);四是運用一些帶有初步規律性的、具有哲理意味的比喻;五是采用一些民間歌謠、格言、諺語等等。如果是三、四、五種情形,則是對現實的基本正確的摹寫?!拔宕缰?,盡天下之方”,本書在第一章論述過,越是正確的摹寫,就越能有效地規范現實,越是有效地規范現實,就越能正確的摹寫,即以客觀現實之道,還治客觀現實之身?!兑捉洝穼ΜF實是具有摹寫與規范雙重作用的。所以說,“鳴謙”與“吉”相組合為命題,“鳴豫”與“兇”相排列為命題不是任意的,而是對現實的正確摹寫,同時告誡人們要“鳴謙”而不要“鳴豫”,才能“吉”而不“兇”。這樣,規范了人們的行為。基于此種認識,也說明“鳴謙”與“吉”,“鳴豫”與“兇”之間是存在必然的聯系的,即存在著蘊含關系。
斷占辭除了出現在卦爻辭的末尾外,還有出現在卦爻辭中間的。如:《屯·九五》爻辭:“屯其膏,小貞吉,大貞兇”,是說,囤積油脂,如果小量搞,則吉,如果大量搞,則兇。這一類大多是由兩個充分條件假言判斷組成的。其他如《比·初六》爻辭:“有孚比之,無咎。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等。
在《易經》中,還有一些沒有斷占辭的卦爻辭,但其結論是不言自明的,這類表示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亦成立。如《訟·上九》爻辭:“或錫之鞶帶,終朝三褫之?!笔钦f一天之內,被多次委任官職,又多次被剝奪官職,反映了貴族互相傾軋的情況,如果筮遇此爻,是兇的。又如《比·六三》爻辭:“比之匪人?!北龋喊⒈龋附Y黨營私,狼狽為奸。匪人:敗類。意為:如果與壞人結黨營私,結果也是兇的。
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在《易經》中的具體運用是有條件的,一是要把筮者和求筮者雙方結合起來,看其思維活動的完整形式;二是要與結果即斷占辭聯系起來,看其有無結論的產生。若無這兩個條件,只表示充分條件的假言命題,而不能形成充分條件的假言推理。如《蒙》卦卦辭說:
亨,匪我求童蒙。童蒙求我。初筮告,再三瀆,瀆則不吉,利貞。
“初筮”后三句,是講占筮原則的卦辭:只占一次,不問第二次,如果問占者認為初筮不準,再三地求占,便褻瀆了神靈,褻瀆了神靈就不吉祥,守正有利。卦辭中只包含了充分條件假言命題。
以上分析了充分條件假言命題及其推理的特點,為什么不從必要條件方面來分析呢?原因很簡單,《易經》卦爻辭的“吉”“兇”等情況,是由于多種原因導致的。因為“吉”或“兇”屬于不同的卦、不同的爻辭,一般說來,它們的根據條件是不同的。按照形式邏輯的規則,充分條件的假言命題的前、后件之間的關系是:有前件,就有后件,無前件,不一定無后件,其結果是“多因”的。而必要條件的假言命題前、后件關系是:有前件不一定有后件,無前件就一定無后件。其結果是“合因”的?!兑捉洝坟载侈o中,只有符合充分條件的假言命題及其推理的思維形式,而無必要條件的假言命題及其推理。
二
如前文所述,斷占辭是《易經》表示命題、推理的獨有的特征。吉、兇、咎、無咎、利、不利等斷占辭,細分起來,無非是吉、兇兩大類。(可以把利、不利等視為吉、兇的程度上的不同),這樣,從類的包含角度來觀察《易經》卦爻辭推理的思維形式,又可以分析為直言三段論。
首先,卦爻辭分為兩部分,一是直言命題的主項,另一是直言命題的謂項,其中,表示吉、兇的理由和根據的部分是主項,用S表示;表示吉、兇等斷占辭是謂項,用P表示,主項與謂項之間便具有真包含于關系,即主項被謂項包含,如“鳴謙,吉”和“鳴豫,兇”兩條爻辭中,S為“鳴謙”“鳴豫”,P為“吉”“兇”,S與P之間具有被包含的屬種關系,意為:“凡鳴謙皆吉,凡鳴豫皆兇?!?/p>
其次,由此出發,不靜止地看《易經》卦爻辭,而把占筮者與問占者的實際思維活動形式聯系起來考察發現,這是一個省略了小前提的直言三段論:“鳴謙,吉”是大前提,“吉”是結論,省略的小前提是“X鳴謙”(其中X,表示任意一個來問占的人,不定指,對隨意哪一個筮遇此爻的人都合適,這一點正體現了《易經》作為標準卦書的靈活性的特點)?;謴蜑橥暾娜握?,則為:

同理,“鳴豫,兇”,亦可恢復為:

這兩個推理,雖“吉”“兇”結論不同,但其形式是一致的,都是直言三段論的第一格AAA式,即

按照任何一個邏輯推理,都具有“故、類、理”的思想,《易經》中的這一恢復了的完整的直言三段論,也是“三物皆具”的,其大前提如“鳴謙,吉”和小前提“X鳴謙”是得出結論“X吉”的根據,即“故”; S、M、P之間的關系,就是一個“吉”的“類”的包含關系,而這個AAA式的直言三段論,是遵守三段論的公理的,亦即“理”。
需要補充如下幾點。
第一,這種“類”的包含關系,較比前文分析的蘊含關系更為直接、簡單,在原始思維的形成初期,在卦爻辭的產生初期,先民們的思維方式,主要是取象的直覺思維方式,通過對無數個“鳴謙”而“吉”,“鳴豫”而“兇”的事例的觀察、歸納,最后抽取出來,以卦爻辭的形式,表示了具有普遍意義的抽象命題,那么,在同一文章里,把同一條卦爻辭既論述為充分條件假言推理,又論述為直言三段論,這是不是矛盾的呢?當然不是。
首先,立論的角度不同,充分條件假言推理,是將卦爻辭理解為省略了聯結詞的充分條件假言命題,從蘊含角度來分析的;后者是看作省略了小前提的直言三段論,著重從類的包含關系來分析的。其次,現代謂詞邏輯把一個全稱直言命題可轉換為一個蘊含式?x(Fx→Gx),意思是:對于所有事物來說,如果X是F,那么X是G。這向我們提示了直言命題與蘊含式、與“類”的包含關系上是一致的,其推理都是在“類”的基礎了進行的。再次,就思維發展的水平來說,“蘊含關系”比直言三段論稍高一個層次。這就對我們提出了一個問題:殷周之際的先民們,究竟是否具有運用“條件蘊含”這樣的認識事物關系的抽象思維能力?我們認為:他們已經初具了這種能力。雖然當時的生產力不是很高,但較比前人,奴隸制興盛時期的科學知識是提高了許多的,天文、歷譜中具體運用“術數”的技能技巧已相當嚴密,二進位制的運用所產生的六十四卦,就是一個有力的證明。這標志著先民的抽象思維已經開始,所以,卦爻辭反映的推理形式仍很稚嫩,在殷周之際與其說是直言三段論,毋寧說是假言三段論。筆者在此提出來,以期得到指正。
第二,以具有普遍意義的命題為前提,運用于具體人事上,指示問占者以吉兇,則產生了推理,同時,對于問占者又具有很強的規范作用。
第三,《易經》中具有斷占性質的那些屬于“說事之辭”的卦爻辭,從“吉”“兇”兩大類的包含關系的角度分析,所有推理形式都具有直言三段論的第一格的AAA式的形式。
然而,我們畢竟是用形式邏輯中的假言推理、直言三段論來“套”《周易》古經中的推理形式,雖能分析如上,仍不失其牽強,細究《易經》之思維方式與邏輯方法主要還是取象思維和比附推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