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國秦漢交通格局與區域行政
- 王子今
- 7723字
- 2019-01-04 17:07:29
二 論呂不韋封君河南
呂不韋以富商身份參與政治,其思想與實踐對于戰國晚期乃至秦代歷史產生了顯著的影響。他主持編纂的《呂氏春秋》,在中國文化史上也有重要的地位。呂不韋出身于以洛陽為中心的工商業發達地區,他為秦滅東周的舉措一時震動天下。呂不韋顯赫時曾經食河南洛陽十萬戶,失勢后亦于洛陽結束了人生悲劇。考察呂不韋在洛陽的政治文化實踐,有益于全面真實地認識這位歷史人物,也有益于理解當時河洛地區對于中原交通格局和行政控制的意義。
(一)呂不韋出身及其以財富影響政治進程的成功
秦國在公元前3世紀后期結束戰國紛爭局面,實現了統一。這是中國古代歷史進程中劃時代的大事。呂不韋作為秦國上層執政核心中的重要人物,在這一歷史演進過程中發揮了不可忽視的作用。唐人李商隱《井泥四十韻》詩所謂“嬴氏并六合,所來因不韋”,就強調了這一事實。呂不韋的生涯富于戲劇性波瀾,曾經極盡顯貴,最終又歸于悲劇結局。歷代史家每多特意渲染其奇詭經歷,或以政治道德油彩重加涂抹,使其文化形象大失其真。回顧這位風云人物的表演,我們不妨借用魯迅《作文秘訣》一文所謂“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的“白描”筆意
,勾勒其人其事的歷史真跡。而呂不韋與河南洛陽的特殊關系,也有必要說明。
據《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記載,呂不韋出身富商,“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然而他與一般的商人不同,能夠憑借非同尋常的政治敏感,發現質于趙國的秦貴族子楚“奇貨可居”,于是決心進行政治投機,出謀出資支持這位“秦諸庶孽孫”取得王位繼承權。呂不韋不惜“破家”以“釣奇”的政治策劃終于取得成功。公元前249年,子楚即位,是為秦莊襄王,呂不韋任丞相,封為文信侯,食洛陽十萬戶。其政治投資獲得回報。三年后,秦莊襄王去世,太子嬴政立為王。這就是后來的秦始皇。呂不韋為相國,號稱“仲父”。
從秦莊襄王元年(前249)起,到秦王政十年(前237)免職,呂不韋在秦國專權十二年。而這一歷史階段,正是秦國軍威大振,統一戰爭取得決定性勝利的時期。秦莊襄王元年,呂不韋親自率領秦軍滅東周,掃蕩了周王室的殘余,真正結束了以周天子為天下宗主的時代。如《呂氏春秋·謹聽》所說:“今周室既滅,而天子已絕,亂莫大于無天子。……今之世當之矣。”提出了新的“天子”當政的時代要求。同年,秦軍伐韓,取得成皋和滎陽,置三川郡。次年,秦軍強攻魏、趙,得趙地37城。秦莊襄王三年(前247),秦軍又攻韓、趙,置太原郡,并瓦解了進逼函谷關的五國聯軍。秦王政幼弱,而呂不韋實際執政的數年間,秦軍順利進取韓、趙、魏,又擊破五國聯軍,逼迫楚國遷都。如果以太行山、白河、漢江下游一線貫通南北,這條線以西的遼闊地域,都已經成為秦國的疆土。應當看到,當時這一界線雖然大體兩分天下,而西部地區卻實際已經占據了能夠控制并進取東部地區的優勢。后來劉邦戰勝項羽,漢景帝平定吳楚七國之亂,都同樣是據這一界線以西地方,舉軍東進,取得成功的。在呂不韋時代,秦國的經濟實力已經遠遠優越于東方六國,秦國的軍事實力也已經強銳無敵。當時,“以天下為事”,期望“得志于天下”,已經成為秦人直接的政治目標。應當說,秦實現統一,在呂不韋專權時大勢已定。后來大一統的中央集權的秦王朝的建立,呂不韋是當之無愧的奠基者之一。秦國用客可以專信,如商鞅、樓緩、張儀、魏冉、蔡澤、呂不韋、李斯等,如明人張燧《千百年眼》卷四所說,“皆委國而聽之不疑”。而論其功業,呂不韋可以與商鞅并居前列。
呂不韋是中國歷史上以個人財富影響政治進程的第一人。從這一角度認識當時的社會與經濟,或可有所新知。呂不韋以富商身份參政,并取得非凡成功,就仕進程序來說,也獨辟新徑。秦政治文化實用主義的特征,與東方文化“迂大而閎辯”風格大異。而商人務實精神,正與此相合。司馬遷筆下洛陽巨商白圭自稱“權變”“決斷”類同“商鞅行法”
,是發人深思的。呂不韋的出身,自然也是他身后招致毀謗的原因之一。而這種由商從政的道路,雖然履行者罕跡,對于政治文化風貌的影響,也許是有特殊意義的。
(二)桃色污點與“六國之亡人”的輿論渲染
司馬遷在《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最后說道,嫪毐發動蘄年宮政變,導致敗亡,“而呂不韋從此絀矣。孔子之所謂 ‘聞’者,其呂子乎?”注家多以為“孔子之所謂 ‘聞’者”,即《論語·顏淵》中所謂“夫聞也者:色取仁而行違,居之不疑……”政治史上所見“聞人”,前有《荀子·宥坐》稱少正卯,后有《漢書》卷九九下《王莽傳下》稱王莽。看來司馬遷以“聞”謂“呂子”,可能是暗含批評之義的。呂不韋的情感經歷污染宮闈,又有嫪毐穢事,都見于司馬遷的記載,所根據的,應當是秦國史《秦記》,大約是可靠的。不過我們通過《戰國策·韓策二》秦宣太后言及性事毫不避忌,可知這是秦人風俗特征。秦人記史不予隱諱,也反映了秦國上層的文化習性。秦重女權,秦國政治史上屢次發生太后把握朝政的情形。這種政治異常往往又與道德異常相伴隨,即太后專權時每有后宮穢行的傳聞。然而呂不韋和趙姬兩位出身東方的男女發生同類事情,或許不應當對秦政形成顯著沖擊。輿論的渲染,當有另外的文化深層次的原因。
實際上掌握著秦國軍政大權的呂不韋據說與太后關系曖昧,在傳統史家筆下其政治形象于是蒙上了深重的陰影。然而我們今天回顧這一現象,則應當持較為冷靜的歷史主義的態度,更看重他的政治實踐和文化傾向的歷史效應。
呂不韋事跡中最為世俗之人所矚目的,是關于秦始皇血統的傳說。秦始皇身世之謎中趙姬有孕,后歸子楚的說法始見于司馬遷《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然而明代已有學者指出此說乃“戰國好事者為之”。梁玉繩《史記志疑》據司馬遷說趙姬“至大期時,生子政”,以為本已“別嫌明微”,人們不應“誤讀《史記》”。所謂“大期”,有十月和十二月兩種解說,但無疑不能理解為不足月。自然也不能排除這種可能,即如王世貞《讀書后》所推想,呂不韋客借此丑化秦皇,“而六國之亡人侈張其事,欲使天下之人謂秦先六國亡也。”而后世文人炒作這一傳聞,以艷市俗,則是出于另外的目的。而秦始皇私生之說即使屬實,這種男女私秘,知情者也只有呂不韋、趙姬和子楚,而他們都是絕無可能宣露于外的。以嚴肅的眼光看歷史,秦始皇就是秦始皇,嬴政也罷,趙政也罷,呂政也罷,都不應當影響我們對于他的歷史作用的評價。
(三)《呂覽》:東方學士的集體創作
司馬遷在《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中用這樣一句話概括呂不韋事跡:“結子楚親,使諸侯之士斐然爭入事秦。”可以說,呂不韋時代,是秦國吸引東方士人西行參與秦政,從而使秦的文化實力空前擴充的時代;也是秦文化汲取東方文化的成熟內涵,取得歷史性躍進的時代。這一文化進步的突出的標志,是《呂氏春秋》的問世。《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寫道:“當是時,魏有信陵君,楚有春申君,趙有平原君,齊有孟嘗君,皆下士喜賓客以相傾。呂不韋以秦之強,羞不如,亦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是時諸侯多辯士,如荀卿之徒,著書布天下。呂不韋乃使其客人人著所聞,集論以為八覽、六論、十二紀,二十余萬言。以為備天地萬物古今之事,號曰《呂氏春秋》。布咸陽市門,懸千金其上,延諸侯游士賓客有能增損一字者予千金。”呂不韋“招致士”,組織他們各自著述所見所思,“集論”以為《呂氏春秋》。據說書成之后,曾經公布于咸陽市門,請列國諸侯游士賓客修正,號稱有能增減一字者,給予千金獎勵。可見這部書當時在秦國已經占據了某種文化權威的地位。
《漢書》卷六二《司馬遷傳》載司馬遷《報任安書》有“不韋遷蜀,世傳《呂覽》”的名言,又與《周易》、《春秋》、《離騷》、《國語》、《孫子兵法》、《韓非子》以及《詩經》等名著相并列,稱其“賢圣發憤之所為作”。雖然“遷蜀”“世傳”時序有誤,卻是高度肯定了《呂氏春秋》的文化價值的。《漢書》卷三〇《藝文志》將《呂氏春秋》歸入“雜家”之中,又說“雜家”的特點,是兼采合化儒家、墨家、名家、法家諸說,而所謂“國體”“王治”,即合理的政體和成功的政策,正應當兼合諸學,博采眾說,取百家思想之所長。
《呂氏春秋》的這一特點,應當與呂不韋往來各地,千里行商的個人經歷有關。這樣的人生閱歷,或許可以使得見聞較為廣博,眼光較為闊遠,胸懷比較寬容,策略比較靈活。不過,《呂氏春秋》能夠成為雜家集大成之作的更主要的原因,可能還在于即將來臨的“大一統”時代,對文化形態提出了涵容百家的要求。而曾經領略過東方多種文化因素不同風采的呂不韋及其賓客們,敏銳地發現了這一文化進步的方向,明智地順應了這一文化發展的趨勢。
據《呂氏春秋·序意》,有人問這部書中《十二紀》的思想要點,呂不韋回答:調整天、地、人的關系使之和諧,要點在于“無為而行”。他的這番話,很可能是說明《呂氏春秋》中《十二紀》寫作宗旨的序言,全書的著述意圖,自然也可以因此得到體現。所謂“無為而行”,對于未來政治的設計,是有其歷史合理性的。漢初的文景之治,證明了這一點。由于呂不韋政治生涯的終結,也由于秦王朝統治年祚的短暫,以致《呂氏春秋》中提出的有關思想,并沒有來得及走向真正的成熟。
《呂氏春秋》的重要的文化價值,突出表現在撰著者有意在大一統的政治體制即將形成的時代,為推進這一歷史進步進行著一種文化準備。在政治文化的總體構想方面,呂氏為秦的最高統治者進行了精心的設計。《序意》申明“智”識應當“由公”的理念,《順民》強調執政要“順民心”的原則,指出:“先王先順民心,故功名成。夫以德得民心以立大功名者,上世多有之矣。失民心而立功名者,未之曾有也。” “凡舉事,必先審民心然后可舉。”
《貴公》發表了政治公平的主張:“昔先圣王之治天下也,必先公。公則天下平矣。平得于公。” “凡主之立也,生于公。”至于“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人之天下也”的思想,
尤其體現了相當開明的政治意識。
《呂氏春秋》是戰國百家爭鳴時代最后的文化成就,同時作為文化史即將進入新的階段的重要的文化標志,可以看作一座文化進程的里程碑。盡管呂不韋在秦王朝建立時已經退出歷史舞臺,然而《呂氏春秋》的文化傾向,對秦政依然有一定的影響。
宋代仍然有學者稱美《呂氏春秋》,“云其中甚有好處”,“道里面煞有道理”
,“道他措置得事好”
。推想所謂“措置得事好”,很可能是在肯定《呂氏春秋》的政治設計。
或許可以說,《呂氏春秋》一書的文化內涵,體現了呂不韋較其政治實踐更為突出的歷史貢獻。
(四)陽翟·濮陽·河南洛陽:呂不韋的人生軌跡
司馬遷在《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中說,“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人也。”以為出身陽翟(今河南禹州)。而《戰國策·秦策五》則寫道:“濮陽人呂不韋賈于邯鄲。”又以為出身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司馬貞《索隱》說:“《戰國策》以不韋為濮陽人,又記其事跡亦多,與此傳不同。班固雖云太史公采《戰國策》,然為此傳當別有所聞見,故不全依彼說。或者劉向定《戰國策》時,以己異聞改彼書,遂令不與《史記》合也。”
事實上,無論陽翟或者濮陽,都是戰國時期工商發達、經濟富足之地。有的學者分析:“作為商人,遷居是常有的事。《史記》所說的可能是原籍,《戰國策》所說的可能是新居。濮陽離陶(今山東定陶)較近,而陶是當時的交通樞紐,也是各國間的貿易中心。‘朱公以為陶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 后來更名為陶朱公的范蠡就是在那里‘三致千金’ 的。呂氏為了進一步發展自己的事業,把家移到陶的附近,是極有可能的。”
原籍陽翟,新居濮陽之說固然猜測意味過濃,但是并取二說,并且聯系與陶的關系,依然有可取之處。對于戰國時期陶的經濟地位,史念海早有論著發表。他指出,洛陽作為周的都城,有居于“天下之中”的地位,但是從春秋末年以迄于戰國,另外有一個新的“天下之中”的都會興起,這就是濟水流域的陶。對于陶以外的經濟都會,史念海依然舉出洛陽。他寫道:“黃河以南、滎陽以西的經濟都會要數到洛陽。洛陽本為東周的都城,由于周室衰微,強國稱霸,洛陽已失去其政治都會的意義。但洛陽并未因此蕭條下去。”洛陽的人口眾多,不能以洛陽為東周的都城來解釋。因為戰國時代東周只能算是一個小國,小國的都城是難與大國相比擬的。“洛陽的人口眾多當有其經濟的原因。洛陽很早以來就是居于東夏和關西的要沖,這樣的地理條件并不因為東周的弱小而告消滅。洛陽人在戰國時代以善于經營商業著稱,當時名聞各國的白圭就是洛陽的商人。耕地不足固然是促成這種經商風氣的一種原因。交通便利自然也是商人能夠輾轉貿遷的一個條件。”他重視《史記》卷一二九《貨殖列傳》的記載,“洛陽 ‘東賈齊魯,南賈梁楚’”,指出:“這是說洛陽的商人能夠充分利用滎陽以下鴻溝系統中各水道,和東方富庶的區域作貿易的往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史念海在這篇論文中多次說到呂不韋。在論述太行山以東的商業交通時,他指出:“呂不韋就是在趙國經營商業的人物。邯鄲及與其相距不十分過遠的中山及鄭國,皆以倡伎眾多聞于時,倡伎眾多是當時都市繁榮的一種現象。”史念海還寫道,“洛陽附近的陽翟”,其經濟地位也有“相當的重要性”。陽翟“其俗多商賈”,《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所謂“呂不韋者,陽翟大賈也”被作為例證。對于呂不韋出身一為濮陽一為陽翟的異說,史念海指出:“濮陽、陽翟皆當時的大都會。”
洛陽形勢“為天下之大湊”,當“天下咽喉”
,“天下沖阸”
,“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
,經濟地理優勢十分突出。陽翟在洛陽附近,而當時洛陽商人往往“轉轂以百數,賈郡國,無所不至”
,濮陽也可以算是“相距不十分過遠”。在這一經濟地理知識的基點上考慮陽翟、濮陽的地位,或許是有益的。如果兼及陶的經濟作用,我們又注意到,洛陽—陽翟—濮陽—陶的地理關系,恰恰形成了一個形式如
的平行四邊形。而其上側的長邊,又恰與當時黃河的走向一致。
(五)呂不韋“食河南雒陽十萬戶”
呂不韋直接參政后首次震動天下的動作,也是他政治實踐的突出功績,是于秦莊襄王元年(前249)率軍滅東周。東周有繼承周王朝正統的政治影響,又有集聚天下富商的經濟優勢。滅東周事,史書所謂“東周君與諸侯謀秦,秦使相國呂不韋誅之,盡入其國,秦不絕其祀,以陽人地賜周君,奉其祭祀”,被有的史家譽為“出手不凡”之舉。
呂不韋的這一成功,是以他的政治識見和政治魄力為條件的。而他的從商經歷以及對洛陽商情市情民情的熟悉,自然也有利于東周的順利征服和平穩控制。
可能正是與此有關,呂不韋得以“食河南雒陽十萬戶”,或說“封君河南,食十萬戶。”
由于《戰國策·秦策五》有“子楚立,以不韋為相,號曰文信侯,食藍田十二縣”的說法,多有學者懷疑呂不韋封君河南洛陽之說。《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司馬貞《索隱》:“《戰國策》曰 ‘食藍田十二縣’。而《秦本紀》莊襄王元年初置三川郡,《地理志》高祖更名河南。此秦代而曰 ‘河南’ 者,《史記》后作,據漢郡而言之耳。”王遽常據此說:“案河南秦名三川郡,漢高時始改河南。史略誤。《秦策》作食藍田十二縣。”梁玉繩《史記志疑》引金耀辰曰:“河南即周王城,洛陽即成周,并東、西周之地,其名舊矣,《索隱》謂河南之稱,《史》據漢郡言之,謬也。而《國策》曰 ‘食藍田十二縣’,與此不同。考藍田屬秦內史,豈河南洛陽為封國,而藍田其采邑歟?”
林劍鳴則推定:“公元前二四九年,莊襄王即位,呂不韋為相國,被封為 ‘文信侯’,以藍田(陜西省藍田縣西)十二個縣為其食邑(見《戰國策·秦策》),后來又改封至三川郡的河南雒陽(洛陽附近)食邑十萬戶。”
總之,簡單否定呂不韋封河南洛陽,似乎缺乏說服力。陳直曾經指出,“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在洛陽王城發掘,有文信錢石范,蓋為呂不韋自鑄之錢”
,也可以作為呂不韋封君河南的助證之一。
(六)“呂母冢”遺恨
秦王嬴政成年之后,與呂不韋的矛盾日漸尖銳。后來終于決心調整上層權力結構,下令呂不韋免相就國。《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記載:
秦王十年十月,免相國呂不韋。及齊人茅焦說秦王,秦王乃迎太后于雍,歸復咸陽,而出文信侯就國河南。
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秦王恐其為變,乃賜文信侯書曰:“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萬戶。君何親于秦?號稱 ‘仲父’。其與家屬徙處蜀!”呂不韋自度稍侵,恐誅,乃飲鴆而死。
《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寫道:“十二年,文信侯呂不韋死。”《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裴骃《集解》引徐廣曰,也以為事在“十二年”。則呂不韋失勢后在洛陽居住達一年多,是比較確定的。
所謂“歲余,諸侯賓客使者相望于道,請文信侯”,說明呂不韋的政治影響和文化影響是相當廣泛的。“秦王恐其為變”,反映嬴政已經感受到呂不韋的嚴重威脅,以致不得不迫使他離開他所熟悉并可能演生政治變故的洛陽地方。
有的學者以為呂不韋之死,是在遷蜀道中。然而從關于呂不韋墓所在的傳說看,其自殺應當是在被逼“與家屬徙處蜀”當行未行之時。《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說,呂不韋死,“竊葬”。司馬貞《索隱》:“按:不韋飲鴆死,其賓客數千人竊共葬于洛陽北芒山。”《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裴骃《集解》引《皇覽》曰:“呂不韋冢在河南洛陽北邙道西大冢是也。民傳言 ‘呂母冢’。不韋妻先葬,故其冢名 ‘呂母’也。”可見,呂不韋人生的終點,很可能是在洛陽。
(七)關于“呂不韋舍人”
呂不韋曾經“招致士,厚遇之,至食客三千人”。也就是說,在他周圍,形成了一個實力可觀的人才群體。如果司馬貞《索隱》“其賓客數千人竊共葬”的說法確實,則可知呂不韋遭到貶斥乃至被逼而死時,他的“賓客”群體大概并沒有受到嚴重迫害,甚至依然凝聚在一起,至少保持著比較密切的聯系。
當然“竊葬”事的發生,暴露了這一集團的存在。《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寫道:
十二年,文信侯不韋死,竊葬。其舍人臨者,晉人也逐出之;秦人六百石以上奪爵,遷;五百石以下不臨,遷,勿奪爵。自今以來,操國事不道如嫪毐、不韋者籍其門,視此。秋,復嫪毐舍人遷蜀者。
張守節《正義》:“臨,力禁反,臨哭也。若是三晉之人,逐出令歸也。”“若是秦人哭臨者,奪其官爵,遷移于房陵。”“若是秦人不哭臨不韋者,不奪官爵,亦遷移于房陵。”看來對呂不韋舍人中“秦人”的處罰要重一些,對“三晉之人”則表現出相對的寬容。而史家隨即記載的“秋,復嫪毐舍人遷蜀者”事,也體現了對嫪毐附從者的饒恕。《史記》卷八五《呂不韋列傳》記載:“秦王所加怒呂不韋、嫪毐皆已死,乃皆復歸嫪毐舍人遷蜀者。”可知對“嫪毐舍人”的“遷”和“復”,也與呂不韋有關。據《史記》卷六《秦始皇本紀》,蘄年宮政變平定之后,嫪毐集團被清剿,“及其舍人,輕者為鬼薪。及奪爵遷蜀四千余家,家房陵”。事在秦王政九年(前238)。也就是說,“嫪毐舍人遷蜀者”三年之后得以“皆復歸”。
《史記》卷八七《李斯列傳》記載:“(李斯)至秦,會莊襄王卒,李斯乃求為秦相文信侯呂不韋舍人。不韋賢之,任以為郎。李斯因以得說說秦王。”李斯雖然曾經是“呂不韋舍人”,且“不韋賢之,任以為郎”,受到特殊欣賞,卻并沒有因此為秦王嬴政也就是后來的秦始皇所疑忌。他甚至受到秦始皇的深心信用,成為最高執政集團的核心人物。郡縣制的推行和焚書政策的實施,都是由于他的提議和堅持。認識和理解嬴政對東方“客”的態度,以及東方文化對秦的影響,李斯事跡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