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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jié) 成熟時期

王陽明盡管自龍場回來以后已經悟得良知,但并沒有想好如何論述。自正德七年(1512)他試圖傳播良知之學,此時意識到僅憑靜坐不能解決成圣成賢修養(yǎng)中所遇到的問題,龍場以來一直潛藏在心中的良知思想開始涌動萌發(fā)。正德十四年(1519)起,他主要活動于南昌、贛州、紹興等地,比較系統(tǒng)地公布及闡釋自己的良知學說,心學的核心是良知或致良知之學,良知之學的系統(tǒng)化標志著其思想進入成熟時期。良知之學是他思想的核心,自從系統(tǒng)闡發(fā)良知之后,其他范疇或概念納入到良知系統(tǒng)中,或者說都可以從良知的角度加以詮釋。以良知為基軸構建起自己的思想體系是這一時期的特點。

一 良知之學的確立

滁州全椒縣學在襄河南邊,督學官員黃群遷于河北,講誦鄉(xiāng)射,粲然有制,正德七年(1512)后,王陽明任職于此,集邑中后進切磋于良知之學,與水之必下,人之必善,千載一揆。諸生彬彬揚揚,趨于正教,而科第也匯征不替。王陽明:《言行錄匯輯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677頁。其中“切磋良知之學”是他把此學傳播給當?shù)氐淖C據(jù)。據(jù)《年譜》正德八年(1513)十月他在滁州督馬政,此時諸生大都通過靜坐來抵御口耳異同,但發(fā)現(xiàn)專以靜坐為工夫容易陷入喜靜厭動枯槁之病,這為后來提出以“致良知”精神扭轉此弊提供了前提條件。

關于滁州以后的思想變化,《傳習錄》有記載:一位友人靜坐有見,于是詢問于王陽明。他回答以前居滁州時發(fā)現(xiàn)由靜坐帶來枯槁之病:

 

故邇來只說致良知。良知明白,隨你去靜處體悟也好,隨你去事上磨煉也好,良知本體原是無動無靜的,此便是學問頭腦。我這個話頭,自滁州到今,亦較過幾番,只是致良知三字無病。醫(yī)經折肱,方能察人病理。王陽明:《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15頁。

 

《傳習錄拾遺》也有類似的說法:

 

吾昔居滁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于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可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王陽明:《傳習錄拾遺》,《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555—1556頁。

 

居滁州期間,他已經意識到專以靜坐非但不能克服口耳同異之辯,而且還患上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正是此時致良知工夫蓄勢待發(fā)了。良知明白,隨你靜處體悟或事上磨煉,良知本體原無動靜,這便是學問頭腦。致良知是實踐中得來,以此為工夫藥到病除。這里明確指出“自滁州至今”經反復思慮,此后“致良知”是其思想的不二宗旨。

王陽明自謂:“予自鴻臚以前,學者用功尚多拘局。自吾揭示良知,頭腦漸覺見得此意者多,可與裁矣!”王陽明:《傳習錄拾遺》,《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556頁。揭示良知在任南京鴻臚寺卿正德九年(1514)之后,但具體的時間沒有說。黃綰則直接說:“甲戌,升南京鴻臚寺卿,始專以良知之旨訓學者。”黃綰:《陽明先生行狀》,《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428頁。但缺乏其他材料作為佐證,不過這時雖然沒有明確闡發(fā)良知之學,但其教人已遵循良知精神。正德十四年(1519),以平寧藩為標志,他開始明確闡釋良知學說。錢德洪在論述王陽明平寧藩之后寫道:

 

始教學者悟從靜入,恐其或病于枯也,揭“明德”、“親民”之旨,使加“誠意”、“格物”之功,至是而特揭“致良知”三字,一語之下,洞見全體。錢德洪:《年譜序》,《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372頁。

 

這里的“至是”指征寧藩,從這時起明確提出“致良知”,以此為標志良知之學成為這一時期思想的主軸。錢德洪說:“辛巳以后,經寧藩之變,則獨信‘良知’,單頭直入,雖百家異術,無不具足。”錢德洪:《答論年譜書》,《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394頁。又說:“蓋師學靜于陽明洞,得悟于龍場,大徹于征寧藩。”錢德洪:《續(xù)編四序》,《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三冊,第1089頁。平寧藩以后開始明確良知宗旨。這時專門發(fā)揮致良知宗旨,而且益明了簡易。辛巳即正德十六年(1521)以后則進一步深化,似乎一切問題都從良知角度來理解,或者說從良知出發(fā)處理或詮釋所遇到的問題。

正德十五年(1520)九月,王陽明至南昌,陳九川、夏良勝、萬潮、歐陽德、魏良弼、李遂、舒芬及裘衍日侍講席,巡按御史唐龍、督學僉事邵銳皆守舊學相疑,唐龍又以徹講擇交相勸。他回答道:“吾真見得良知人人所同,特學者未得啟悟,故甘隨俗習非。今茍以是心至,吾又為一身疑謗,拒不與言,于心忍乎?求真才者,譬之淘沙而得金,非不知沙之汰者十去八九,然未能舍沙以求金為也。”錢德洪:《年譜》正德十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87頁。良知人皆同然或人人都有良知,只是尚未發(fā)現(xiàn),因此才為習俗所困。良知自在人心,發(fā)明本心,開啟良知才能超脫習俗。嘉靖元年(1522)致書陸澄說:“致知之說,向與惟浚及崇一諸友極論于江西,近日楊仕鳴來過,亦嘗一及,頗為詳悉。”王陽明:《與陸原靜(壬午)》,《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02頁。惟浚即陳九川,崇一為歐陽德,二人庚辰(正德十五年)在江西陪伴王陽明,此時便與陳九川、歐陽德諸弟子談論致良知。嘉靖二年(1523)致書薛尚謙再論良知后說:“致知二字,是千古圣學之秘,向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有未徹。”王陽明:《寄薛尚謙(癸未)》,《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3頁。后來的兩封書信皆說明他在贛州時就開始講論致良知之說。

《傳習錄》載:正德十五年(1520),陳九川去贛州見王陽明,師生兩人談話涉及良知。問:“近來功夫雖若稍知頭腦,然難尋個穩(wěn)當快樂處。”答:“爾卻去心上尋個天理,此正所謂理障。此間有個訣竅。”問:“請問如何?”答:“只是致知。”問:“如何致?”答:“爾那一點良知,是爾自家底準則。”王陽明:《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01—102頁。陳九川與于中、鄒守益共同陪伴他,他說:“良知在人,隨你如何,不能泯滅。”同上書,第102頁。陳九川自贛州將歸,王陽明有詩贈別道:“良知何事系多聞,妙合當時已種根,好惡從之為圣學,將迎無處是乾元。”他說:“若未來此講學,不知說‘好惡從之’從個什么?”同上書,第104頁。在一旁的敷英則認為,發(fā)明致良知后看他的《大學古本序》才知大意。翌年,王陽明又對弟子們說:“吾黨知學問頭腦,不慮無下手處,只恐客氣為患,不肯實致其良知耳。”王陽明:《言行錄輯要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683頁。以致良知來克服外邪之氣。

關于良知的闡述,《年譜》及王陽明與人的書信也有相關的記載,茲引幾條:

《年譜》正德十六年(1521)載:在江西。正月居南昌,王陽明始揭致良知之教。聽說前月十日明武宗駕入宮始舒憂念。自從經歷了宸濠、忠、泰之變,益信良知真足以忘患難,出生死,所謂考三王,建天地,質鬼神,俟后圣,沒有不相同的。同年致友人、弟子書信也多次提及致良知,如在與楊仕鳴書寫道:“區(qū)區(qū)所論致知二字,乃是孔門正法眼藏,于此見得真的,真是建諸天地而不悖,質諸鬼神而無疑,考諸三王而不謬,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王陽明:《與楊仕鳴(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8頁。致湛若水書說:“致知之說,鄙見恐不可易,亦望老兄更一致意,便間示知之。此是圣學傳心之要,于此既明,其余皆洞然矣。”王陽明:《與甘泉(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4頁。又遺書鄒守益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圣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譬之操舟得舵,平瀾淺瀨,無不如意,雖遇顛風逆浪,舵柄在手,可免沒溺之患矣。”錢德洪:《年譜》正德十六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1287頁。此信未查到,疑嘉靖四年(1525)致信鄒守益有“近時四方來游之士頗眾,其間雖甚魯純,但以良知之說略加點掇,無不即有開悟,以是益信得此二字真吾圣門正法眼藏”。王陽明:《與鄒謙之(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1—192頁。錢德洪刻《陽明文錄》引此段并肯定地說:“‘良知’之說發(fā)于正德辛巳年。”錢德洪:《刻文錄敘說》,《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六冊,第2089頁。明確正德十六年(1521)發(fā)明良知之學。

同條載:一日,王陽明喟然發(fā)嘆。陳九川問:“先生何嘆也?”答:“此理簡易明白若此,乃一經沉埋數(shù)百年。”問:“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答:“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zhèn)螣o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圣相傳一點滴骨血也。”又說:“某于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只恐學者得之容易,把作一種光景玩弄,不實落用功,負此知耳。”錢德洪:《年譜》正德十六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87—1288頁。良知雖然繼承孔孟儒學真諦,但是是經過艱苦磨煉得出來的,不輕易示人是因為怕別人不理解或曲解做不到。

《傳習錄拾遺》第四十四條有類似的記載:一天,王陽明喟然發(fā)嘆。陳九川問:您為何發(fā)嘆?答:此理簡易明白如此,卻一經沉埋數(shù)百年。問:“亦為宋儒從知解上入,認識神為性體,故聞見日益,障道日深耳。今先生拈出良知二字,此古今人人真面目,更復奚疑?”答:“然!譬之人有冒別姓墳墓為祖墓者,何以為辨?只得開壙,將子孫滴血,真?zhèn)螣o可逃矣。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圣賢相傳一點骨血也。”王陽明:《傳習錄拾遺》,《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557頁。良知本來既簡易又明白,可是后來為人們所忽略,尤其是朱熹從知解上入手,即重視感覺聞見而忽視心性本體阻礙圣道,以為自揭出良知才真正體認心體即天理,良知才是圣賢相傳的精髓。

《年譜》同條又載:“先生自南都以來,凡示學者,皆令存天理去人欲以為本”,“今經變后,始有良知之說”。錢德洪:《年譜》正德十六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88頁。“今經變”指經歷了宸濠、忠、泰之變以后,明確闡釋“致良知”之說。《傳習錄拾遺》載:王陽明對友人說:“近欲發(fā)揮此,只覺有一言發(fā)不出。津津然含諸口,莫能相度。”久乃說:“近覺得此學更無有他,只是這些子,了此更無余矣。”旁邊的人非常仰慕,則又說:“連這些子亦無放處。今經變后始有良知之說。”王陽明:《傳習錄拾遺》,《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五冊,第1549頁。經歷居夷處困之后發(fā)現(xiàn)良知,在此之前有所得,但似乎處在一種朦朧狀態(tài),“這些子”,給人以模糊之感,后來經歷平朱宸濠等叛亂,良知之學益加明了。同年九月,他回余姚省祖墓,此間與宗族親友宴游,隨地指示良知。錢德洪:《年譜》正德十六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91頁。又致友人書信認為,如果依良知用功,“方是致知格物,方是明善誠身。果如是,德安得而不日新!業(yè)安得而不富有!”王陽明:《與楊仕鳴(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8頁。在良知上用功才能修身,德日新而業(yè)富有。

錢德洪早就聽說王陽明在江右講學,久思及門,而鄉(xiāng)中一些老儒執(zhí)著偏見懷疑其已往行跡,此時王陽明回余姚祭祖,錢氏則單獨暗中觀察動用,深信王陽明并排除眾議,得到父親同意后率二侄大經、應揚及鄭寅、俞大本,借王正心通贄請見。所作《刻錄敘說》載:自正德十六年(1521)冬始先后在余姚、紹興兩次見到王陽明,對于他的教誨好像朦朧不清,沒有領會如何入手。同門先輩中有想要從事靜坐,于是找到光相僧房,在那里閉門凝神凈慮,很快地見到此心的真體,如同出蔀屋而睹天日,開始知曉平時的一切作用都不是天則自然。習心浮思之后便是炯炯自照,毫發(fā)不容執(zhí)著,馬上高興地告訴王陽明。后者則說:“吾昔居滁時,見學者徒為口耳同異之辯,無益于得,且教之靜坐。一時學者亦若有悟;但久之漸有喜靜厭動流入枯槁之病。故邇來只指破致良知工夫。學者真見得良知本體昭明洞徹,是是非非莫非天則,不論有事無事,精察克治,俱歸一路,方是格致實功,不落卻一邊。故較來無出致良知話頭,無病可也?良知原無間動靜也。”錢氏對此評論說:“江右以來,始單提‘致良知’三字,直指本體,令學者言下有悟:是教亦三變也。”江右始單提“致良知”與下文引在“虔州”始揭“致良知”的說法一致。“反復世故,更歷險阻,百煉千磨,斑瑕盡去,而輝光煥發(fā),超然有悟于良知之說。自辛巳后,而先生教益歸于約矣。”錢德洪:《刻文錄敘說》,《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六冊,第2088、2093頁。正德十六年以后,他對良知之說的闡釋更加精致,尤其注重實踐。

自龍場起王陽明就已經意識到良知,開啟了良知的萌發(fā)過程,只是不成熟,出于謹慎沒有明確提出并加以闡釋。此后的一段時間,在良知萌發(fā)過程中發(fā)生了一些帶有標志性的變化,分別是在正德七、八年(1512、1513)在滁州時開始思考良知,正德九年(1514)任南京鴻臚寺卿前后的思想轉變繼續(xù)朝著這一方向努力。而在江西平寧藩期間,即正德十四年(1519)至正德十六年(1521),這三年則明白確立以良知為學宗旨并以此教人。思想不是事件,不必確定在某個時間點上而應是一個過程,如果把正德七年至正德十六年這八年連成一條線來考察,可以看出其良知學說由不明確逐漸到明確的演進過程。

二 闡揚良知之學

王陽明發(fā)明良知之學以后,也沒有忘記論心,良知之學是以心學為基礎的。他認為,不知本于其心,如何能窮理?學只學存心養(yǎng)性,“存心養(yǎng)性之外,無別學也”王陽明:《與席元山(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4頁。。釋《尚書·說命下》“學于古訓乃有獲”說:“夫謂學于古訓者,非謂其通于文辭,講說于口耳之間,義襲而取諸其外也。獲也者,得之于心之謂,非外鑠也。”王陽明:《與唐虞佐侍御(辛巳)》,《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6頁。學習古訓有所收獲在得之于心,學非外在求索而是反身向內完善自己的內心。欲并不一定指聲色貨利外誘而是指有心之私皆私欲,遵循理雖然酬酢萬變也是靜,周敦頤把“主靜”理解為無欲就是集義。從欲雖然心齋坐忘也是動,告子的強制正是有意地幫助,屬外義之說。這是從心的角度來理解動靜與體用、理欲的關系。

嘉靖改元,王陽明在紹興講學,專門闡揚致良知,在此期間與諸友及弟子通信中反復闡發(fā)良知學說。相關論述擇要如下:

嘉靖元年(1522),王陽明致陸澄書說:“‘是非之心,人皆有之’,即所謂良知也。”王陽明:《與陸原靜二(壬午)》,《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02頁。以是非之心詮釋良知。嘉靖二年(1523),針對別人的各種誹謗自謂:“吾自南京已前,尚有鄉(xiāng)愿意思。在今只有信良知真是真非處,更無掩藏回護,才做得狂者。使天下盡說我行不掩言,吾亦只依良知行。”錢德洪:《年譜》嘉靖二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96—1297頁。鄉(xiāng)愿沒有是非而良知辨明是非,以良知來實踐。同年他與薛侃書回憶在贛州時刻討論致知:“但知得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只是同志中尚多有未徹,“近于古本序中改數(shù)語,頗尤發(fā)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熟味!此是孔門正法眼藏”王陽明:《寄薛尚謙(癸未)》,《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3頁。又見《年譜》嘉靖二年條載:“但知輕傲處便是良知,致此良知,除卻輕傲,便是格物。得致知二字,千古人品高下真?zhèn)危积R覷破,毫發(fā)不容掩藏:前所論鄉(xiāng)愿,可熟味也。二字在虔時終日論此,同志中尚多未徹。近于古本序中改數(shù)語,頗發(fā)此意,然見者往往亦不能察。今寄一紙,幸更熟味。此乃千古圣學之秘,從前儒者多不善悟到,故其說入于支離外道而不覺也。”《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97—1298頁。。借佛語點出致良知為孔門儒家心傳心授法的開始。

嘉慶三年(1524)正月,紹興郡守南大吉以座主稱門生,然性格豪曠、不拘小節(jié),王陽明與之論學有悟。大意如下:大吉:自己臨政多有過錯,您為何不發(fā)一言?王:有什么過錯?大吉歷數(shù)其事。王:說過了。大吉:是什么?王:不說,如何知道?大吉:良知。王:良知非我常言而何?大吉笑謝而去。過了幾天,再仔細尋找自己的過錯并且說:與其犯錯后悔改,不如預先不犯為佳。王:別人說不如自悔真誠。大吉笑謝而去。又過了幾天再次仔細尋找自己的過錯,并且說:“身過可勉,心過奈何?王說:“昔鏡未開,可得藏垢;今鏡明矣,一塵之落,自難住腳。此正入圣之機也,勉之!”強調自我省察的重要性。于是建稽山書院,聚八邑彥士,身率講習以督之。蕭璆、楊汝榮、楊紹芳等來自湖廣,楊仕鳴、薛宗鎧、黃夢星等來自廣東,王艮、孟源、周沖等來自直隸,何秦、黃弘綱等來自南贛,劉邦采、劉文敏等來自安福,魏良器等來自新建,曾忭來自泰和。后學眾多以至于書院不能容納,環(huán)四周聽講者三百余人。他來此講學只闡發(fā)《大學》萬物同體之旨,使人各求本性,致良知以至于至善,工夫有得則根據(jù)人的品行端正施以教化。因此人人悅其易從。錢德洪:《年譜》嘉靖三年條,《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四冊,第1299頁。這是以良知設教啟發(fā)眾生。

此時王陽明退居家鄉(xiāng),中秋之夜與弟子們在天泉橋宴飲,作詩闡述良知自明的道理,有云:“萬里中秋月正晴,四山云靄忽然生。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肯信良知原不昧,從他外物豈能攖!老夫今夜狂歌發(fā),化作鈞天滿太清。”又“處處中秋此月明,不知何處亦群英?須憐絕學經千載,莫負男兒過一生!影響尚疑朱仲晦,支離羞作鄭康成。鏗然舍瑟春風里,點也雖狂得我情”王陽明:《月夜二首與諸生歌于天泉橋外》,《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三冊,第823頁。。良知、心、天理三者一致,天理在吾心,吾心即是良知,良知即天理,因此反對向外求,以為鄭玄、朱熹都屬于外求支離,服膺曾點以道德自省為歸。黃勉之來書以良知詮釋誠明、戒慎恐懼、惻隱羞惡等,他加以肯定,誠明戒懼與惻隱羞惡都是良知的展現(xiàn)。心之本體是樂,良知是樂之本體,心是良知的內容,良知是心的本質,以良知釋心說明心是道德之心、善良之心。

嘉靖四年(1525),王陽明書魏師孟卷說:“是故致良知之外無學矣。自孔孟既沒,此學失傳幾千百年。賴天之靈,偶復有見,誠千古之一快,百世以俟圣人而不惑者也。每以啟夫同志,無不躍然以喜者,此亦可以驗夫良知之同然矣。”王陽明:《書魏師孟卷(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98頁。自詡其致良知之學傳承孔子、孟子,以良知開啟同志。與王公弼書說:“只此自知之明,便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彼慊,便是致知矣。”王陽明:《與王公弼(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1頁。良知是自知之明,是知的最高層次,“以良知之說略加點掇,無不即有開悟”王陽明:《與鄒謙之(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92頁。。知曉得自以為得之非所宜,這便是良知。良知,“即所謂‘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待學而有,不待慮而得者也”王陽明:《書朱守乾卷(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96—297頁。。真我是因為有良知,“夫吾之所謂真吾者,良知之謂也”王陽明:《從吾道人記(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66頁。。又強調致良知,有自知之明就是良知,致此良知以求自慊是致知。王陽明:《與王公弼(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1頁。孟子講的集義就是致良知,“集義只是致良知。心得其宜為義,致良知則心得其宜矣”王陽明:《答董沄蘿石(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2頁。。致良知應循序漸進,“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覺處樸實頭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無許多門面折數(shù)也”王陽明:《答劉內重(乙酉)》,《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0頁。。致良知與知行一致,致是良知而行即所謂“天下之達道”。心之良知稱為圣人,圣人之學只是致此良知而已。

嘉靖五年(1526),王陽明致鄒守益稱:“比遭家難,工夫極費力,因見得良知兩字比舊愈加親切。”“除卻良知,還有甚么說得?”王陽明:《寄鄒謙之(丙戌)》,《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14、218頁。在工夫實踐中,對于“良知”的體認更為親切。又“今良知之說,已將學問頭腦說得十分下落,只是各去勝心,務在共明此學,隨人分限,以此循循善誘之,自當各有所至”王陽明:《寄鄒謙之五(丙戌)》,《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20頁。。良知已經闡釋得十分明確,希望弟子們各盡所能,共同推進。良知要自我反省,溺于舊習之人雖然已有所覺悟,然而克治之功實行起來還是很艱難,更何況自溺其中而不悟的人。湛若水的隨事體認天理也可以說是戒慎恐懼的工夫,但仍尚欠不足,有事事物物皆有定理而求于外者之嫌疑。如果這里說的是致良知的功用,那么這一說法也沒有什么危害,不然就難免失之毫厘、謬之千里了。

王陽明認為,圣賢垂訓固然有書不盡言、言不盡意,但“凡看經書,要在致吾之良知,取其有益于學而已。則千經萬典,顛倒縱橫,皆為我之所用”王陽明:《答季明德(丙戌)》,《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28頁。。善即良知,談良知則容易使人明白。自謂近來提出“心之良知是謂圣”之說。同上。這里指接近終極道德關懷,在良知上體認如《大學》所說“雖不中,亦不遠矣”。在患難艱苦之中,以及工夫極費力之時,方見得良知兩字比以往愈加親切,真是所謂大本達道,舍此更無學問可講。又揭示良知的兩個特點,其一,良知真切簡易,無論凡圣人人都有。其二,良知人人都有只是潛在的,而由于人自身的原因,其展現(xiàn)則有所不同,即使是圣人對于良知也未能達到極致,因此良知的展現(xiàn)是一個道德不斷完善的過程。

嘉靖六年(1527),朱得之準備回鄉(xiāng),臨行前向王陽明請教。后者認為,四方學者來此相從,對我無所畀益,我只是以良知教人,病中仍草書諸友及弟子。得聶豹來書,見其近來所學進步如此之快,欣慰之情難以用語言表達,認真讀了幾遍,其中還有些不透徹,這說明致良知之功尚未純熟,等到純熟時就不會有此不足。與馬子莘書說:“良知即是天理。”“良知之外,更無知;致知之外,更無學。外良知以求知者,邪妄之知矣;外致知以為學者,異端之學矣。道喪千載,良知之學久為贅疣,今之朋友以知此事日相講求者,殆空谷之足音歟!”王陽明:《與馬子莘(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2、233頁。把良知與天理看成一致的,天理并非外而屬內,天理即良知。至黃宗賢書說:“若良知一提醒時,即如白日一出,而魍魎自消矣。”王陽明:《與黃宗賢(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4頁。良知一出天下白,干凈世界便到來。與以乘書說:“而舊聞舊習障蔽纏繞,一旦驟聞吾說,未有不非詆疑議者。然此心之良知,昭然不昧,萬古一日。”王陽明:《答以乘完副(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5頁。對良知之說雖然有所懷疑,但人心所有的良知則永恒存在,人們應該善于發(fā)現(xiàn)它。與陳九川書說:“圣賢論學,無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尤簡易明白,有實下手處,更無走失。”王陽明:《與陳惟浚(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6頁。致良知簡易明白而終歸于實踐。

王陽明以意界定良知說:“凡應物起念處,皆謂之意。意則有是有非,能知得意之是與非者,則謂之良知。”王陽明:《答魏師說(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1頁。心應物的起念處就是意,意分辨是非的能力就是良知。自謂:“凡鄙人所謂致良知之說,與今之所謂體認天理之學,本亦無大相遠,但微有直截迂曲之差耳。”王陽明:《與毛古庵憲副(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3頁。致良知與天理大體一致。《中庸》講“知恥近乎勇”,所謂知恥,“只是恥其不能致得自己良知耳”。知恥中的恥是恥于自己不能致良知,良知存在于心,但也要靠啟發(fā)。致良知起到調節(jié)情欲的作用,見得良知親切之時,致良知的工夫并不困難,只是因為受情欲等的影響,情欲等為良知自身本無,只因良知昏昧蔽塞以后才有,一旦良知提醒如白日一出,魍魎自然消除。圣賢論學,“無不可用之功,只是致良知三字”王陽明:《與陳惟浚(丁亥)》,《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236頁。。征思、田途中示兒:“吾平生講學,只是致良知三字。”王陽明:《寄正憲男手墨二卷》,《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三冊,第1039頁。這是對自己平生學問的高度概括。

王陽明于嘉靖七年(1526)底病故,可見他生前一直關心良知之學,在與眾弟子、友人交談及書信中不厭其煩地闡發(fā)良知,為弘揚良知之學而不遺余力,可謂殫精竭慮,死而后已。

三 天泉證道與嚴灘問答

嘉靖六年(1527)九月,王陽明身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出征廣西思恩、田州二地,臨行前與兩位弟子錢德洪與王畿在天泉橋上討論所謂“四句教”“四無”,所論包括心性及格物、良知,涉及他思想的核心,學者稱此為“天泉證道”。而嚴灘問答指錢德洪與王畿對天泉證道似有未盡而追至嚴灘,以佛家實相幻相之說進一步發(fā)問,涉及有無、本體與工夫問題。天泉證道與嚴灘問答所回答問題可以說是其思想的總結。

《傳習錄》記載:王畿提到王陽明的教誨:“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毛奇齡《王文成公傳本》載四句教說:“良知”作“致知”。自注“或作良知,誤”。,為善去惡是格物。”錢德洪問道:“此意如何?”王畿說:“此恐未是究竟話頭。若說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矣。若說意有善惡,畢竟心體還有善惡在。”錢德洪說:“心體是天命之性,原是無善無惡的。但人有習心,意念上見有善惡在,格、致、誠、正、修,此正是復那性體功夫。若原無善惡,功夫亦不消說矣。”王陽明:《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28頁。關于“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話可分為兩個層面:第一個層面為首句,意思是說心之本體無所謂善惡,也可以視為超越善惡,在這里心與性合一,性與天道合一,是原發(fā)之性存在于心中,相對而言屬于形而上,是先天或超驗的。第二個層面是后三句則有了善惡,這已經不是心體,心與性、性與天道一分為二,相對而言屬于形而下,進入后天或經驗的氣化階段。善惡的出現(xiàn)就需要工夫,使之回歸本體,達到本體與工夫的一致。后三句的第一句,意念的萌動才有善或惡,對于善惡的態(tài)度分兩步,首先要以良知來知曉善惡即區(qū)分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其次才是為善去惡,而這便是格物的工夫。在這里,本體與工夫從原初一致到可能不一致再通過工夫回歸一致。

錢德洪反問王畿這四句話意思如何?王畿認為這四句話恐怕不符合王陽明之教,于是他自己提出“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另外四句話與之對立。在他看來,既然心體是無善無惡的,那么與此相關,意知物這三者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的,因此反對意有善有惡,心體卻無善無惡之說。錢德洪又認為,心體指的是天命之性,所謂心與性、性與天道合一,原本無所謂善惡或超越善惡,而心內在于人在后天受習染影響,意念萌發(fā)之中必然表現(xiàn)出善惡,因此才需要《大學》所謂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等工夫以恢復其本心即原發(fā)之性,倘若沒有善惡,功夫則變得毫無意義。錢德洪和王畿各持己見且爭執(zhí)不下,于是就教于老師。王陽明對他們說:

 

我今將行,正要你們來講破此意。二君之見正好相資為用,不可各執(zhí)一邊。我里接人原有此二種:利根之人,直從本原上悟入。人心本體原是明瑩無滯的,原是個未發(fā)之中。利根之人一悟本體,即是功夫,人己內外,一齊俱透了。其次不免有習心在,本體受蔽,故且教在意念上實落為善去惡。功夫熟后,渣滓去得盡時,本體亦明盡了。汝中之見,是我這里接利根人的;德洪之見,是我這里為其次立法的。二君相取為用,則中人上下皆可引入于道。若各執(zhí)一邊,眼前便有失人,便于道體各有未盡。王陽明:《傳習錄下》,《王陽明全集(新編本)》第一冊,第128—129頁。

 

這里區(qū)分錢德洪與王畿說法的適應范圍,認為“無善無惡是心之體,有善有惡是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與“心體是無善無惡,意亦是無善無惡的意,知亦是無善無惡的知,物亦是無善無惡的物”并不矛盾,可以“相資為用”,所謂并行不悖。

于是王陽明分別以兩種人為例闡釋自己的主張:利根之人即天性伶俐的人,屬于“四無”,這種人天賦人性本原處悟入人心,在未發(fā)時便是中,心與性、性與天道一致,本體與工夫統(tǒng)一。中根以下之人即一般人,屬于“四句教”,這種人本體受習染等遮蔽,心與性、性與天道一分為二,因此要下功夫,在意念上為善去惡,功夫盡到本體自然顯現(xiàn),也就是說通過工夫復歸本體,達到本體與工夫的一致。王畿強調“四無”指的是天性伶俐之人,錢德洪重視“四句教”指的是中根以下之人,兩人的意見互補,一般人雖然有程度上的差異,但經過努力皆可回歸本體,所謂殊途而同歸。因此,他反對把“四無”與“四句教”片面化甚至走向極端。天泉證道的核心是強調本體與工夫的一致,是良知之學的精髓。

之后王陽明征思、田,錢德洪和王畿追送至嚴灘,以佛家實相幻相發(fā)問,王陽明答以有無、實幻相輔相成,又涉及本體與工夫,把本體上說工夫,工夫上說本體看成是一致的,也即本體與工夫合一,這是對自己思想的高度概括,因為心即理、良知、致良知、知行合一等都體現(xiàn)本體與工夫的一致。天泉證道與嚴灘問答從不同角度概括王陽明思想的核心,是其思想的總結。

王陽明的思想前期是探索,其成學前的一段思想歷程總會涉及明初以來的科舉、辭章、朱熹,以及佛老方外之學,后來雖然超越這些,但也汲取其中的營養(yǎng),是其思想的重要來源。后期從奠基到成熟概括起來可以稱之為從龍場悟道到天泉證道、嚴灘問答的過程,其間在批評朱熹的基礎上,結合儒家經典尤其是《四書》,提出并加以完善了心即理、格物、吾性自足、知行合一、良知或致良知、“四句教”與“四無”、本體與工夫一致等一系列主張,其核心是良知或致良知。他的良知學說可以說是以天賦人性及心為本體、以心性修養(yǎng)為工夫的道德形而上學,其最大特色是對道德自覺的肯定與道德主體的高揚,從正面或積極角度闡釋人成圣成賢的潛能及其實踐的必要性,而這也是古今中外永恒的問題,因此使其超越時空而具有普適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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