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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

秦漢馬政,是關心秦漢社會文化的人們不可以忽視的一個重要的歷史主題。張傳璽先生主編《戰國秦漢史論文索引》(1900—1980)(北京大學出版社1983年版)“軍事”部分列有“兵種”一欄,列目可見昌彼得《西漢的馬政》一文(《大陸雜志》5卷3期,1952年8月)。而張傳璽先生主編的《戰國秦漢史論著索引續編》(論文1981—1990,專著1900—1980)(北京大學出版社1992年版)則列有“兵種、兵器、馬政”條目,收有陳直《漢代的馬政》(《西北大學學報》1981年第3期);趙夢涵《西漢的養馬業》(《中國社會經濟史研究》1987年第4期)。陳直先生的論文影響較大,后來又收入《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這可能是專列“馬政”一目的重要原因。當然,“馬政”列入“軍事”名類,應是考慮其直接關系,未必有利于認識“馬政”于社會歷史的全面影響。但是對“馬政”有所重視,已是一種學術進步。后來出版的《戰國秦漢史論著索引三編》(1991—2000)(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同樣列“兵種、兵器、馬政”條,所收錄直接與“馬政”相關的論文已有周凱軍《秦漢時期的馬政》(《軍事經濟研究》1993年第8期),何平立《略論西漢馬政與騎兵》(《軍事歷史研究》1995年第2期),雍際春《西漢牧苑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1996年第2期)。其他論著,還有余華青《秦漢邊郡牧師苑的興衰及其影響》(《人文雜志》1984年第1期),米壽祺《先秦至兩漢馬政述略》(《社會科學》1990年第2期),文會堂《“馬政”源流考》(《周口師專學報》1994年第2期)等。我們所看到的2000年以后的相關論著,又有陳偉《張家山漢簡津關令涉馬諸令研究》(《考古學報》2003年第1期),曹旅寧《秦律〈廄苑律〉考》(《中國經濟史研究》2003年第3期),臧知非《張家山漢簡所見漢初馬政及其相關問題》(《史林》2004年第6期),王裕昌、宋琪《漢代馬政與養馬高峰》(《西北大學學報》2004年第6期),龔留柱《論張家山漢簡津關令之“禁馬出關”——兼與陳偉先生商榷》(《史學月刊》2004年第11期),黃敬愚《簡牘所見西漢馬政》(《南都學壇》2006年第3期),董平均《〈津關令〉與漢初關禁止度論考》(《中華文化論壇》2007年第3期),陳蓓《西漢“禁馬出關”令辨析》(《陰山學刊》2007年第4期)等。可以發現,秦漢“馬政”研究的深入,突出表現為出土簡牘資料的應用。通過答辯的學位論文還有陳芳《秦漢牧苑考》(西北大學2006年碩士學位論文,導師:黃留珠),沈明得《漢代馬政研究》(臺灣“國立”中興大學2005年博士學位論文,導師:劉增貴)。我們面前這部陳寧著《秦漢馬政研究》,應當是這一專題研究嶄新的比較全面的學術成果。其特點,首先在于以秦漢兩代為馬政大發展時期,就此進行了綜合論說;第二,重視出土文獻的利用;第三,并不以軍事史的視域拘限“馬政”的意義,不僅關心“馬政”于交通史、郵驛史的作用,亦矚目觀念史方面的相關文化現象;第四,就“馬匹的飼養方式、養馬技術、馬種引進及馬籍管理”等方面,進行了技術史層面的有意義的考論。

對“馬”的重視,是漢代社會歷史的重要現象。民間養馬的盛起以及“天馬”崇拜的影響,都是值得重視的文化表現。“馬政”因執政集團所主持,又涉及軍事史、政治史、經濟史、交通史和民族關系史。當然,馬的繁育和利用,也是體現人與自然生態之關系的重要的社會現象。漢景帝“始造苑馬以廣用”(《漢書》卷二四上《食貨志上》),顏師古注引如淳曰:“《漢儀注》太仆牧師諸苑三十六所,分布北邊、西邊。以郎為苑監,官奴婢三萬人,養馬三十萬疋。”《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上》言太仆屬官,說到“邊郡六牧師菀令,各三丞”,顏師古注:“《漢官儀》云牧師諸菀三十六所,分置北邊,西邊,分養馬三十萬頭。”《通典·職官七·諸卿上》說到“太仆卿”設置,關于所謂“六廄”,有注文曰:“或曰六廄謂未央、承華、駼騊、龍馬、輅軨、大廄也,馬皆萬匹。武帝承文景蓄積,海內殷富,廄馬有四十萬匹。”大致這時漢帝國官營養馬業已經具有相當大的規模。謝成俠《中國養馬史》中寫道:“像這樣國家大規模經營養馬,至少在公元前的世界史上是罕聞的先例。雖然在公元前500年波斯王大流士時代,曾在小亞細亞的美幾亞及亞美尼亞設立牧場養馬達五萬匹,但后者已成為世界文化史上常被引用的重要資料,而未聞漢帝國大舉養馬的史跡。”(科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95頁)從這樣的認識出發,可以體會到秦漢“馬政”研究,在一定意義上是具有世界史意義的課題。

《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記載:“天子為伐胡故,盛養馬,馬之往來食長安者數萬匹,卒掌者關中不足,乃調旁近郡。”由于征伐匈奴的戰爭的需要,漢武帝時代,“馬政”得以空前完備,空前成熟。元狩五年(前118), “天下馬少,平牡馬匹二十萬”。(《漢書》卷六《武帝紀》)顏師古注采用如淳的解釋:“貴平牡馬賈,欲使人競畜馬。”元鼎四年(前113), “官假馬母,三歲而歸,及息什一,以除告緡,用充入新秦中”。(《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顏師古注引李奇曰:“邊有官馬,今令民能畜官母馬者,滿三歲歸之,十母馬還官一駒,此為息什一也。”元鼎五年(前112), “車騎馬乏,縣官錢少,買馬難得,乃著令,令封君以下至三百石吏以上差出牝馬天下亭,亭有畜字馬,歲課息”。(《漢書》卷二四下《食貨志下》)太初二年(前103), “籍吏民馬,補車騎馬”。(《漢書》卷六《武帝紀》)顏師古解釋說:“籍者,總入籍錄而取之。”漢武帝以“馬政”為國家要務,還表現于經營西北時特別重視引進異域優良馬種,使內地原有馬種得以改良。漢武帝元狩三年(前120)得“天馬”,太初四年(前101)得“宛馬”,是中國養馬史上的大事。所謂“天馬徠,從西極,涉流沙,九夷服”, “天馬徠,歷無草,徑千里,循東道”(《漢書》卷二二《禮樂志》載《郊祀歌·天馬》),本身既是重要的交通活動,同時又成為文化交往的象征。西域苜蓿等牧草作物的引入,對于內地養馬業的發展也有重要的意義。漢武帝茂陵附近出土“陽信家”銅器中有一件著名的鎏金銅馬,“馬的肌肉和筋骨的雕刻符合解剖比例,馬體勻稱合度”(咸陽地區文管會、茂陵博物館:《陜西茂陵一號無名冢一號從葬坑的發掘》, 《文物》1982年第9期),其年代大致為漢武帝時期(贠安志:《談“陽信家”銅器》, 《文物》1982年第9期)。有的學者曾經指出,“陽信家”即衛青的妻子陽信長公主之家,這件鎏金銅馬“是專門鑒定大宛馬的銅馬式”,是“迄今為止所發現的世界上第一個鑒別良馬的標準模型”(張廷皓:《西漢鎏金銅馬的科學價值》, 《農業考古》1985年第1期),因而也可以看作漢武帝致力于“馬政”經營的文物實證。

《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所見“行天莫如龍,行地莫如馬,馬者,甲兵之本,國之大用”,應當是秦漢社會共同的認識。因此導致陳直先生所指出的漢世“六畜主要在馬”的情形(《漢代的馬政》, 《文史考古論叢》,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328頁)。“馬政”的繁榮,是以這種社會意識為背景的,同時也使得這種社會意識更為普及,更為深入人心。唐人李賀《馬詩二十三首》之四:“此馬非凡馬,房星本是星。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昌谷集》卷三)房星主馬,是秦漢時已經形成的天文學理念。《史記》卷二七《天官書》: “房為府,曰天駟。其陰,右驂。”司馬貞《索隱》: “房為天府,曰天駟。《爾雅》云:‘天駟,房。'《詩記歷樞》云:‘房為天馬,主車駕。’宋均云:‘房既近心,為明堂,又別為天府及天駟也。'”張守節《正義》: “房星,君之位,亦主左驂,亦主良馬,故為駟。王者恒祠之,是馬祖也。”可知秦漢時人對天界星辰的認識,也體現了與馬有關的神秘觀念。《晉書》卷一一《天文志上》: “王良五星,在奎北,居河中,天子奉車御官也。其四星曰天駟,旁一星曰王良,亦曰天馬。其星動,為策馬,車騎滿野。……前一星曰策星,王良之御策也,主天子之仆,在王良旁。若移在馬后,是謂策馬,則車騎滿野。……東壁北十星曰天廐,主馬之官,若今驛亭也,主傳令置驛,逐漏馳騖,謂其行急疾,與晷漏競馳也。”這些與馬有關的說法,應以秦漢星象學為基礎。《晉書》卷一一《天文志上》: “傳舍南河中五星曰造父,御官也,一曰司馬,或曰伯樂。星亡,馬大貴。”也是與馬有關的星座。據《史記》卷五《秦本紀》,秦人先祖“造父”為周穆王御,西行至西王母之國。《后漢書》卷二四《馬援傳》李賢注說,“伯樂,秦穆公時善相馬者也。”秦史記錄中御馬、相馬最重要的技術人才,其姓名后來竟然成為天界星座的符號。而《漢書》卷二六《天文志》又有這樣的記載:“元鼎五年,太白入于天苑。占曰:‘將以馬起兵也。’一曰:‘馬將以軍而死耗。’其后以天馬故誅大宛,馬大死于軍。”這是一則可以通過與馬有關的神秘主義意識考察“馬政”之文化條件的資料,也應當予以重視。

陳寧在《秦漢馬政研究》中討論了睡虎地秦簡《日書》中有關“馬禖祝”的簡文,以為是“祭祀馬神的內容”。又說,“至漢,漢武帝大興祭祀,馬神的祭祀活動也一直存在”。并以《史記》卷二八《封禪書》“有上書言:‘古者天子常以春解祠,祠……馬行用一青牡馬,”為例。我們看到,《肩水金關漢簡(貳)》“……乳黍飯清酒至主君所主君……”簡文,應當是以祝祀為主題的文書遺存。對照睡虎地秦簡《日書》甲種“馬禖祝”或“馬禖祝辭”的內容亦有“……肥豚清酒美白粱到主君所主君……”語,推想性質類同。而編號同為“73EJT11”的簡例有可見“毋予皮毛疾”“毋予脋疾”文句者,應屬于一件文書,體現了河西邊防系統軍人祈祝馬免除病疫的禮祀形式。這應當也是研究“馬政”值得關注的歷史文化信息。

陳寧注意到河西漢簡有關“馬病”以及涉及“馬醫”職業身份的簡文。以為“馬醫作為獸醫當在廄中任職”。烽燧軍事生活“用馬力”的情形,其實還可以由燧卒勞作內容“馬下”有所說明。沈剛分析簡(10)(11)(12),列舉了對于“馬下”的6種解釋:“1.應系指飼養馬的工作。(于豪亮:1985A)2.充任馬前走卒(見《論衡·吉驗篇》)。(陳直:1986B, P79)3.牽馬。(永田英正,1987A)4.為養馬工作。(黃今言:1993, P311)5.似為養馬之人。(《集成》六,P85)6.養馬和負責馬廄的打掃、清理。(《集成》七,P152)”沈剛又寫道:“按:馬下是作簿中記錄的工作之一,此外,還有守閣、助園、削工、養等工作。若解成馬前走卒則指人的身份而言,頗不類,陳說恐誤。”(《居延漢簡語詞匯釋》,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6—17頁)各種解釋集中于“養馬”。陳說“充任馬前走卒”,并非“指人的身份而言”,而是說充任某種身份,其說有《論衡·吉驗》所見“馬下卒”身份作為側證,與永田英正“牽馬”說亦意近,應當是可信的。在生產或生活中“用馬力”者,往往同時要承擔“養馬”工作。

馬王堆三號漢墓出土遣策可以看到“馬豎”簡文。“馬豎”身份是體現墓主“奴婢成群”地位的附從僮仆。其勞作方式,可能是服務于墓主的養馬馴馬工作。“豎”作為指稱未成年人稱謂用字,在秦漢社會比較普及。有學者指出,“豎”在這里指“未成年的孩童”(周世榮:《談談馬王堆三號漢墓的簡牘》, 《光明日報》1974年10月16日)。漢代畫象資料表明,當時社會普遍使用“豎”承擔此類勞作。推想國家軍馬場所謂“牧師諸菀三十六所,分置北邊,西邊,分養馬三十萬頭”者,普通勞作者亦不排除多為“豎”的可能。司馬遷在《史記》卷一三〇《太史公自序》中說到早年曾經經歷“耕牧”生產實踐:“遷生龍門,耕牧河山之陽。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司馬遷經歷“耕牧”勞作時,當在“年十歲”之前。未成年人作為“牧”“養”的故事,頻繁見于秦漢史籍。《漢書》卷六八《金日磾傳》: “日磾以父不降見殺,與母閼氏、弟倫俱沒入官,輸黃門養馬,時年十四矣。”“久之,武帝游宴見馬,后宮滿側。日磾等數十人牽馬過殿下,莫不竊視,至日磾獨不敢。日磾長八尺二寸,容貌甚嚴,馬又肥好,上異而問之,具以本狀對。上奇焉,即日賜湯沐衣冠,拜為馬監,遷侍中駙馬都尉光祿大夫。”金日磾14歲“輸黃門養馬”,身份與勞作形式類同于馬王堆三號漢墓遣策“馬豎”。漢代畫象亦多見未成年人參與服務性勞作的畫面,其身份應為僮仆(王子今:《漢代勞動兒童——以漢代畫像遺存為中心》, 《陜西歷史博物館館刊》第17輯,三秦出版社2010年版)。史籍或說“為人仆隸”(《三國志》卷二三《魏書·楊俊傳》)。重慶沙坪壩出土石棺石刻表現未成年人牽馬情景,馬后隨一馬駒(龔廷萬、龔玉、戴嘉陵編著:《巴蜀漢代畫像集》,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圖152)。牽馬少年身份應當大致就是“馬豎”。漢代畫象表現兒童養馬馴馬的畫面,又有陜西綏德四十里鋪畫象石。養馬人體態和發型,鮮明體現了未成年人身份(湯池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5卷《陜西、山西漢畫像石》,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版,第94—95頁,圖一二四,圖版說明第32頁)。重慶壁山云坪鄉水井灣崖墓3號石棺畫面可見一童子與駿馬嬉戲。圖版文字說明稱“一人牽馬”,或許也可以看作體現“馬豎”勞作的表現(高文主編:《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四川漢畫像石》,山東美術出版社2000年版,第133頁,圖一六七,圖版說明第14頁)。四川宜賓白溪石棺石刻可見或許即“馬豎”的未成年人仆從牽馬追隨主人的畫面。馬的后方有一更年幼者,很可能也是飼馬兒童(《巴蜀漢代畫像集》,圖60)。四川彭山1號石棺畫象可見二人并肩交談,畫面右側一小兒飼喂馬匹。據圖版說明,“上側右為駿馬,拴于樹上,一侍從作飲馬狀”。(《中國畫像石全集》第7卷《四川漢畫像石》,第119頁,圖一五五,圖版說明第14頁)這位未成年“侍從”的身份亦應接近“馬豎”。

研究秦漢“馬政”,當然首先必須注意“馬政”機構設置、職官分工和管理形式。但如果我們能夠發現在秦漢馬政管理體系中普通勞作者的身份地位和工作實況,當然是很有意思的事。也許通過類似這樣的工作實現多視角的考察,才可以接近對秦漢“馬政”的全面認識。

岳麓書院藏秦簡《數》中可見“馬甲”簡文。“馬甲”,應是戰爭中馬的護衛裝備。岳麓簡《數》所見“馬甲”可以看作最早的關于馬用鎧甲的文字信息。此所謂“馬甲”可能用于騎兵的乘馬,也可能用于系駕戰車作為牽引動力的驂馬。有跡象表明,前者的可能性是比較大的。如果這一判斷成立,則“馬甲”簡文包涵的歷史文化信息對于騎戰馬具史研究有重要的價值。以往關于中國甲騎裝具出現年代的認識,可以因此更新。如果“馬甲”作為戰騎裝具的推想成立,則有益于充實對于秦騎兵作戰實力與裝備水準的認識。“馬甲”簡文,也可以在討論“馬政”時予以注意。

陳寧《秦漢馬政研究》是一部有價值的學術專著。其中有些內容視界全面,考察深刻。然而也有若干討論,其實還有繼續擴展和深入發掘的學術空間。有些只是初步提出了問題,有些相關歷史跡象或許有所忽略。希望陳寧繼續推進這一研究。也期待有愿意關注這一問題的青年學人,就此進行新的探索。

2015年1月18日初稿,1月20日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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