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的發展道路:本體學思想訪談錄
- 成中英 漆思 張斯珉
- 5618字
- 2019-01-04 12:36:53
二 東西方文化的優長與不足
漆:剛才聽成先生講述個人經歷,講到您之所以會去西方求學,不光是小時候受到民族文化熏陶的情感所致,也希望通過學習西方來促使我們民族自強復興,和別的民族能平等相處。同時,我覺得您也具有對民族文化真摯的認同。成先生提出了“有效歷史”的概念,我覺得這也是從文化上對中國統一的期待,同樣根植于民族文化的傳統。對此,成先生講的很有啟發。
另外,我覺得成先生剛才提到我們要學習西方好的方面,也要了解其局限,這體現了成先生的一種理性自覺。有鑒于此,我想請成先生談談對20世紀這一百年的判斷。成先生的學習和研究的過程主要是在20世紀,20世紀發生了很多事情,可以說是一個大碰撞、大沖突、大矛盾的時期。我們站在21世紀的今天來看,正好需要解決20世紀所發生的碰撞、沖突和矛盾,找到成先生所提出的整合與融合之路,從而實現世界各民族的和諧相處。我覺得成先生提出的發揚中國哲學的優點、倡導和諧辯證法的主張有著很重大的意義。20世紀給人類帶來了兩次世界大戰,而整個西方文化的發展和科學技術的進步也使得它自身的文明和哲學觀念發生了很大的分化和變革。我們要追趕西方,要使我們的民族現代化,這一過程中我們中華民族需要有更多創造性選擇。隨著西方觀念的變化與調整,我們自己不但要學習西方,在此基礎上還要有所創新。在20世紀這樣一個大轉折的時代,人類的思想觀念,特別是哲學觀念發生了很多變化。對此,您是怎么看的?特別是您認為在您求學前后西方的思想有著怎樣的變化?這種變化對我們中國哲學重建能夠帶來一些什么樣的啟示?
成:對這個問題我要分兩個層次來講,一個是從我個人的反思來說,一個是從中國20世紀戰后的現代化的發展經驗來說。我個人的經驗是基于我對于中國文化價值何在的思考。雖然我們都對中國文化有一種感情,但是我們怎么能夠達到對它的價值的合理說明,這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
近代以來,中國產生了西化派,他們的基本立場就是徹底否定中國文化的價值。他們也不一定說對中國文化沒有感情,很多西化派的人士可能也在過中國人的生活,但是他們在文化層面則主張揚棄中國文化,他們從根本上看不起中國文化。很多信基督教的中國人可能還是過中國人的生活,但是他們認為中國沒有宗教信仰,中國社會缺乏宗教的高度,沒有一個值得去信仰的宗教,所以要去信仰一個外來的宗教。因此,我在這里要追問中國文化的根本價值是什么?這是我的一個執著追求的問題。回答這個問題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西方文化之所長究竟是什么。在我看來,它的長處是能夠走向現代。在現代社會中,宗教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改變這個世界,甚至于改變人類社會,從而促進人類社會的各種文明的進步。這一點我們不能否定,但是它為什么能夠做到這一點?這也是我在考慮的問題。
我有一個基本判斷,就是中國文化的根本價值值得今天去發展。與此相對應的就是說西方文化有它的長處,我們應該了解它成功的原因,但是我們更應該警覺到它的成功背后所蘊含的一些根本問題,這些問題在現代社會中尤其是20世紀下半期已經暴露了出來。通過逐步的了解,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化有其不可替代的長處,然而由于歷史與現實的原因,它沒有發揮這個長處或者說喪失了它的長處,所以就落入一個破敗的、衰落的狀態。但這個衰落狀態并不是不可以拯救的,而尋找拯救與發展之道是我們今天應當承擔的任務。如何去掌握中國文化的根本精神,這可能需要我們認識到東西方文化既有相對立之處,又有相互理解、相互補充的可能。我的基本認識是說中國文化可以借助西方文化的長處來充實自己,但是在這個充實的過程中中國文化又能反作用于西方文化,從而改變西方文化的一些弱點。在這個過程中雙方均能受益,不僅中國文化能夠得益于西方文化,西方文化也得益于中國文化。我們不希望只是西方文化一枝獨秀,這樣對人類發展是不利的,這是我需要特別說明的。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有一種糾正的作用,這對西方文化也是好的。人類要走向一個更好的境界,只有東西方文化之間相互學習、相互補充、相互借鑒才能達到。
進一步說,如何達到東西方文化高度的融合?我這里有一個看法,就是可能中國還要承擔更多的責任,因為中國對自身的文化和西方的文化均有所了解。相對于西方,中國人是弱勢的,因而在近代以來中國有機會去認真地了解西方。由于受了西方的傷害,因此中國能夠更好地去掌握自己的民族精神并大力發揚,以此來改造西方文化。這一過程也能夠提醒西方,給他們一種新的認識。西方人到目前為止還沒有比中國人更高的文化意識或者世界意識。現有的世界意識有兩種,一種是西方式的,另一種是中國式的。中國的世界意識是一種文明的意識,是一種包容、感化、啟發的世界意識,這兩種世界意識顯然是不一樣的。西方是全用外力壓制在人身上,認為“我就是對的”;中國則是讓人感受到我的長處,希望別人能自己改變,這需要更多更深的工夫。從教育的立場來看,一個好的老師是要非常細心、非常耐心甚至要付出很多來改善一個頑童。而西方就是強勢的,你不聽我就打擊你。當然我們的任務,就是要說明中國文化的根源和本質上具有這樣的精神。
漆:這可能是成先生提出的本體詮釋學最基本的問題考慮。
成:對。我還要說一點,從歷史角度來看,中國文化掌握了一個非常重要的進化與發展的機制,那就是一種活著的、統和的、無私的和諧精神。這一點體現在最早的政治組織上面,即所謂的禪讓政治。這當然是一種理想,但這個理想事實上在中國歷史的生態里面并不是不可以想象,所以對古代的繼承或者回應也不只是一種空穴來風。“五四”以后的顧頡剛要把中國整個歷史否定掉,這樣如何來說明我們自身?當年太史公司馬遷寫《史記》,他離遠古時代還不太遠。他從三代開始寫,寫了后來我們在竹簡中看到夏代的一些帝王名字,還包括所謂從堯舜禹湯傳承下來的政治道統,這不是憑空虛造出來的。可能在戰國時代有很多人在虛構,但是這種虛構作為一個寓言和作為實際的記錄還是不一樣。古代有三皇五帝,對于五帝的記述,《史記》跟《莊子》里的故事寓言還不一樣。莊子寫的是他自己想象的東西,《楚辭》寫的也都是一些想象中的神話人物,但太史公寫的東西不能完全看成是空穴來風。從考證的觀點去檢查歷史,考證是有用的,但考證的目的要從物質文明中推出精神文明是什么,而不能因物質文明去否定精神文明。這也是今天為什么歷史學還需要歷史哲學的原因,也正是今天的文化還需要文化詮釋的道理。
我說這些是要說明什么呢?就是說,中國在原初的文化精神里面具有那種我在本體詮釋學中解釋的人對天地萬物的理解,掌握到了一個變化的根本精神,那種從動態的鮮活生命中產生再生的力量。所謂“和實生物”,是通過激活差異而形成的最大包容和融合。所以中國早期文化與文明的發展并不是一個簡單的過程,而是一個非常辯證的過程,它實現人的精神的整體性發展,是經過多種轉折或融合的過程。
以中國的民族來說,中國的民族到今天還是一個以融合為主的狀態。而當初的埃及,后來的古希臘或者在中亞、西亞、兩河流域,那種多種游牧民族間的斗爭不是通過融合,而是完全以征服的方式來實現。也就是說,通過不斷沖突,最后找出一個最大的強者來統領這些斗爭的民族,甚至消滅對方來實現自己的存在。這可能是一種最原始的狀態,這也就說明了為什么猶太人要逃離自己的家園。西方人在《圣經》里面說,他們相信自己的上帝,帶領他們要找到一個美好的土地,這個土地即使有別的民族占領,也要把他消滅掉。所以猶太人當初以自己為中心,然后對弱的民族進行侵占,侵占的結果就是要消滅對方。這跟中國所說的華夏族群的融合過程是不同的。我們應當承認,這可能受生態環境的影響。中東地區的環境可能自古以來較為惡劣,這也從一個側面表明在中國歷史的早期,它的土地上的資源也是豐富的,使得人們即便不參與這種暴力的融合,甚至退隱成為隱者,也能夠維持自己的生活。
中國式的融合的另一種情況就是大家彼此結合,形成一種聯合體。傳說中的炎帝和黃帝就構成了一種聯合體,后來針對蚩尤進行了戰爭,最后也是形成聯合體。這種“協和萬邦”的方式,所體現的就是早期的融合精神,這是中國這個族群得以形成的重要因素。這種融合需要什么呢?需要彼此間的忍讓和包容,這個“讓”很重要,通過忍讓和包容發展為“和而不同”,把不同的部落看成一個大家庭,其中體現的就是“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精神,進而產生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道德觀念。所以我認為儒家的精神其實很早就根植于中國文化傳統之中,并隨著文化體現出來。由于具備這種精神,中國這個民族在以后發展過程中就具有了一種特點,即它能更好地進行融合,消除自己的偏見或腐敗,這就使它能更好地生存下去。
這也就產生了所謂的“革新精神”,即“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所謂融合精神事實上和革新精神一樣,就是要放棄原屬于自己的帶有偏見的價值觀,而是由大家共同去找尋一個價值觀,從而對整個融合的族群產生一種共鳴和共識。如果某個族群所倡導的價值觀不是以共識為基礎,而是以自己的私心作為基礎,那么它就會遭受到各種的抗力,就會發生革新的需要,這一點是很值得注意的。融合包含什么呢?是族群間的相互容忍和包容。
在權力結構中,處于上位的為君。君的使命是主道,君是一個領導者,他的目標就是使大家能夠更好地生活,因而他必須大公無私,才能實現一個大同的社會。但這個大公無私是一個理想,尤其從歷史文獻特別是出土文獻中去看的話就知道當時為什么有禪讓。禪讓發生在中國歷史的遠古時期,從禹建立夏,這時的中國歷史已經很可信了。在太史公記述里還有一些關于三皇五帝的說法,從黃帝到堯舜禹,進而到湯武革命,這本身就是一種對共同價值的認識,如對何為君道的認識。在中國歷史上,儒家把這種君道作為一個價值目標來推行,這也是推動儒家形成的一個重要原因。
漆:成先生,您剛才講的對我們如何理解中國歷史包括本民族的智慧有很大幫助。從《周易》的角度說,所謂“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這兩句話可以說既有變革精神,又有包容精神,正是乾和坤的陰陽和諧關系。成先生,我把您剛才所講的內容做一個概括,就是您從中國古人的生存經驗與歷史經驗中體悟出了中國文化的一些特點,即它是一種整體的、和諧的、融合式的文化,它表現于天下為公的理念之中。您能否對此做進一步的說明。
成:我的意思就是說,通過革新,當初我們體驗到了天人的關系:一方面我們從自然環境中去學習生存之道,另一方面我們又用學習得來的生存之道去觀察這個宇宙,這樣就形成“天人合一”的基本態度。對于宇宙,我們認為有一個力量在創造這個世界,我們叫“天地”。這個“天”我們說成是乾的力量,就是乾道,它是一種創新的力量。但創新出來的東西要相互包容,以使創新的東西能夠發育長成,這個就是“地”即坤的力量。大地承受萬物,天是創造萬物,而中間維護創造的活力就是靠革新,這兩者有很深的關聯。在融合過程當中不同的主體往往會產生一些偏激的主張,會陷入基于不同利益的考慮中,使差異性變成獨斷,達不到“和而不同”,甚至會傾向以取消“和”的力量來實現不同的自我,這里表現的是自我獨占性。在這個意義上講,我們可以說《道德經》的精神就是坤的精神。它一方面講“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也講了天地之道的革新;另一方面強調道不能作為絕對的主宰,要“生而不有,長而不宰”。在我看來,這種精神都是從一種原始的對天地的生命認識中產生的,這就是后來本體學的一種認識。
在中國哲學中本來就存在著這些本體學的東西,后來在歷史的發展中的確有所喪失,但基本的元氣沒有喪失掉,所以歷朝歷代都有革新的運動,因為在革新當中才能創新。比如夏代皇帝安于享樂,把自己領導權威喪失殆盡,也喪失了國家政權。到了殷代,盤庚西遷也代表一種革新精神。《尚書》里面體現的基本都是革新的精神,它強調第一是人不要違背天命,要不斷革新;第二要順從民命,革新的目的就是要使更多人發揮作用,能整合這個群體,使黎民百姓能變化氣質,能在革新過程中享受美好的生活。
蕭疌父先生說中國有自己的啟蒙時代,中國的啟蒙時代就是在明清之際。有位學者還寫了一本《中國啟蒙思想史》。因為明代的覆亡給當時中國的儒者以極大的沖擊,可以說是“千年未有之大變”。無論是王夫之或者顧炎武,他們作為明代的遺民,對這個大變感受特別深刻。這個啟蒙時代所凸顯的正是中國原始的創新精神,也只有在這種精神當中才啟發人們思考民族的命運和前途。“為往圣繼絕學”是什么意思?那個絕學就是一種創新或革新的力量,而且要從現實生活中檢討為什么失敗,為什么會承受了這個結果。從當初明代的遺老中我們可以看到明代歷史的各種憂患意識,所以才有黃宗羲寫的《明夷待訪錄》,才有顧亭林寫的《天下郡國利病書》,才有王夫之寫的《永歷實錄》,他們都是在重新檢討中國原始的精神,尋找變革之路。清代的變革失敗了,辛亥革命也沒有完成歷史的任務,到了馬列主義的革命取得重大的成功,這個成功甚至帶動了這50多年經濟發展的成功。但這里面內在的精神是什么?現在到了非要說出不可的時候。現在面臨的危機是什么?是中國再發展的危機,是怎么持續發展的危機,同時也面臨著世界文化的挑戰。
西方文化也遇到了一種亙古未有的挑戰,這是它們自身的挑戰,源自于它們過分發展所導致的危機。從兩次世界大戰至今,西方本身也感受到說不出來的負擔和問題,西方也有危機感,2008年的金融危機集中地呈現出西方文化內在的一種裂縫。中國內在的力量現在要找尋一個再發展的契機,要建立對自身的良好理解。同時,我們也已經清楚地看到了西方的危機,那么我們也要對它有所幫助。更進一步說,我們應該對人類的歷史,對世界負有責任。中國哲學發展需要面對內外這兩種情況。我剛才講從我個人的反思和內省,可以說基本上看到了西方的問題出在何處,中國文化的內涵與精神又可以通過怎樣的手段來輔助或校正西方的文化,讓它能夠有新的覺醒,同時也能幫中國人找尋新的定位。這樣的話,我在這方面的思考,也與中國在新的崛起或發展過程的需求當中有一個交匯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