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哲學的發展道路:本體學思想訪談錄
- 成中英 漆思 張斯珉
- 14字
- 2019-01-04 12:36:53
第一章 時代的轉折與文化的反思
一 人生經歷與為學旨趣
成:我先說一說。這次你到夏威夷大學來訪問我,主要是探討中國哲學的未來發展之道。我覺得這個課題也是我這些年最關心的和經常論及的問題。你為了這次訪談準備了八個問題,我覺得這些問題都非常重要,而且我也感到這些都是與我自己多年來所關心的問題和所從事的工作密切相關。我個人最關心的是中國思想在現當代發展的方向與方式,在這方面出了一些著作。而通過你的論題我能感覺到,你跟我有一些共同的想法。你也看過我很多書,尤其這次花了很多時間來讀我這些年來的論著,提出的問題也可以說跟我的關注是會通的。所以我覺得,我們這次探討意義很重大,代表國內國外對于中國哲學未來發展的一種認識。訪談的形式我看還是由你先提出問題,然后我來回答。關于回答的方式,我想我們還是從簡單的問題入手,然后進入到對復雜問題的分析。換言之,就是由簡而繁,由近而遠,由理論到實際,最后再回歸理論,達成一種更普遍的溝通,讓更多的人能了解我們討論的內容和意義,這是我的一個基本看法。現在就請你把你的訪談計劃大致說一下。
漆:首先非常感謝成先生您能夠提供這樣一次機會,就您的哲學思想進行訪談。對此次訪談,我們確定了“探索當代中國哲學發展道路”這樣一個主題,應該說這也是成先生從事哲學研究半個世紀以來所思考的核心問題。
在我看來之所以確定“探索當代中國哲學發展道路”這樣一個主題,主要是有這樣兩個方面的考慮:一方面,成先生既是現代中國哲學重建的最主要的參與者和見證者,又是在世界范圍內推動中國哲學重建從一個側面和中國哲學現代化的主要代表,因此我認為對成先生的哲學訪談其實就能看出整個中國哲學在現代重建的歷史進程。另一方面,國內哲學研究近幾年來非常重視中西馬的哲學會通,特別是在中西比較的視野下對自己民族哲學的體認,這種自覺的意識越來越強烈。在這樣的學術背景下,我想請長期致力于中西哲學會通和探索中國哲學的現代發展并做出重要貢獻的成先生來談中國哲學發展道路問題,我覺得這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大家知道,成先生的一大學術貢獻就是提出了本體詮釋學,詮釋學是西方哲學的一個重要流派,而成先生將易經哲學與詮釋學相結合而創造本體詮釋學的過程,實際上是為我們提供了一個中西哲學會通的經典范例。因此我認為,請成先生從比較哲學的視野談中國哲學的發展可謂是恰逢其人。
首先,我想請問成先生您的生命歷程和學術經歷的關系。因為我覺得成先生的生命是哲學的生命,而您的哲學也是生命的哲學。作為一位溝通東西方哲學,并在這個背景下重建中國哲學和世界哲學的著名哲學家,我認為成先生的學問可以概括為兩句話,叫做“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做本體哲學”。這個概括不一定準確,還請成先生校正。這里我是借用了林語堂先生的一個說法,當年他自謂“兩腳踩東西文化,一心做宇宙文章”。我對您還有一個概括是“兩眼觀東西哲學,一心詮本體智慧”。就國內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四卷本《成中英文集》來看,成先生的研究涉及的內容十分廣泛,包括中西哲學精神,易學本體論、儒學和新儒學,本體詮釋學、邏輯學、倫理學和管理哲學。這么多年成先生建立的哲學體系可以說是博大精深,也不是我剛才用簡單的幾句話能概括的。
我現在有兩個很有意思的問題給成先生提出來。我注意到在20世紀中國哲學思想史上有兩個現象:第一個現象就是很多著名學者為了發展中國哲學首先留洋到國外學習,到晚年的時候還是回歸自己本民族的哲學,這是很有意思的現象。第二個現象就是很多學者到了晚年思想比較成熟的時候,他的思想會回到自己民族文化的源頭。成先生您回到了易經哲學,做了很多正本清源的工作。黑格爾曾經說過,一提到古希臘他就有家園的感覺,海德格爾晚年也是回到早期古希臘哲學的源頭。我認為成先生的思想發展過程有兩大特點:一個是留學美國,通過西學來推動中國哲學的發展;另一個是您回溯到中國哲學的內部,特別是回到《易經》這一中國文化的源頭,正本清源、返本開新。您出生在大陸,隨后又全家遷往臺灣,后來您到美國學習工作。這樣一種生命探索歷程對您日后的哲學研究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成:反思我成長的過程,可以說我的生命歷程大致有四個階段,這四個階段可以說最后還需要經過一個整合,我現在也許就處在這個整合階段。我出生在1935年,幼年就處于抗戰的時期,我從小就在日本的炮火下成長。那時我們全家到四川重慶,住在嘉陵江上游的鄉村中。在那種環境里面我能很深刻地體會到中國非常濃厚的鄉土氣息,因為當時的四川的環境還是很保守的,以農業為主。與此同時,由于日寇入侵的緣故,我能切身感受到外部勢力對中國以及自己的生命的威脅,我想這是當時中國人的普遍處境。可以說,我早年的生活,就是跟中國這塊土地及傳統文化結合在一起的,體現了費孝通講的鄉土中國的氣息。
抗戰勝利之后,中國就面臨著所謂“第二次社會革命”的問題,我在自己的成長過程中也感覺到中國古老的社會有很多不可調和的因素。那時候我家已經從四川搬回南京了,我在南京上中學。可以說,我就是在這樣一個不穩定的狀態下,在一個極端的沖突矛盾的時期逐漸對中國的現狀有了更深刻的了解。后來由于我的父親在臺灣有教職,我家一并到了臺灣,因此我的人生的第二階段就到了另外一種生活狀態當中。
從《馬關條約》的簽訂到20世紀中期,臺灣遭受了日本50年的殖民統治,所以臺灣的環境跟大陸的環境是不一樣的。但當時的臺灣有一個文化復興運動,所以實際上臺灣的中國文化活力還是很強的。我就是在那樣的氣氛里面長大,加之我父親對我的影響,讓我對中國傳統的學問有了比較深刻的認識。我父親是從事文學研究的,所以我們家里古典書很多。到了臺灣,我父親最關心的就是他的書稿還有書。我在中學時代就接觸到《周易》這些傳統經典,這些經歷在現代人的成長過程里面還是很難得的。
漆:確實是很缺乏的。
成:我父親很重視經典的教育。后來我到美國留學以后,還給我買了一套《四書五經》,讓我帶到美國去。所以這是我的人生的一個很重要的階段,它使我對中國文化有了較為深刻的認識。但我自己同時還感受到,中國發生的事情以及中國的處境和中國的文化有著很大的關系。為什么日本人會來打中國?一定是我們很弱,這里肯定有一個很大的反差,這就促使我多了解西方。我從高中時代就特別重視追求西方的知識,那時我尤為重視古希臘的神話以及西方翻譯的一些書。在20世紀50年代,臺灣的人們還可以感受到一些“五四”時代的余溫,比如在圖書館還可以看到文化出版社出的一些書,是特別有影響的。受此影響,我就覺得中國應該能夠很好地發展,中國絕對能強起來。這個強是通過統合民族感情而使中國強盛起來,不受外族的欺侮。
那時我思考的另一個問題是中國為什么沒能發展出科學?我早期興趣包括對科學的浪漫認識。我那時在高中時候就看天文學的書,我記得是張元的《天文學》,就很想了解和從事天文學的研究。同時,我也最早接觸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當然那是通俗的版本,后來我拿來進行翻譯,但沒有出版,只是一個草稿。
后來我很快就有機會出國,而出國的原因就是想增加對西方的了解。我一方面了解到自己本民族的東西很好,對此深有感情,可是同時我會問一個問題:既然中國的東西很好,為什么外國人會來欺負中國,為什么中國不能受到別人更好的尊重和重視?我在出國之前已經看到了,西方的強大就在于它的科學,它的各種現代性的技術。我的這些認識很多是從電影或文學里面看到,因為我當時讀了很多西方文學作品。我說所謂“五四”余溫就是魯迅翻譯的那些俄國文學作品,像屠格涅夫、果戈理的著作,這些都促使我產生了一種要求了解西方的強烈感情和動力。
出國之后首先我認識到,西方之所長在于它有非常嚴謹的數學、科學和邏輯,我覺得我要加強對這方面的學習和認識。而我認識西方的目的在于進一步了解中國,進而更好地建設中國。換言之,就是想通過了解西方文化來充實中國文化,并沒有想要制服西方。我對日本的認識是慢慢加深,同樣我意識到,美國是對內民主,對外霸權,它在文化里面有相當強烈的霸權成分。美國的文化中除了古希臘精神之外,還有一種羅馬精神,就是要征服他人。事實上西方文化由三個部分組成,就是古希臘精神、古羅馬精神以及猶太精神。猶太精神表現為宗教,后來就是基督教。羅馬本身和古希臘有所結合,但也有所改變,而基督教又與羅馬再次結合,就變成了現代歐洲精神的雛形。現代歐洲的精神既有人文的自覺,也有科學的追求,還包括一種征服主義。這里面既有對自然的征服,又有對人的征服。它的人文主義包含了對人的基于科學、基于對上帝的認識,來實現西方所信任的文化的最后價值。
我覺得西方文化的這樣一個過程是逐步發展出來的。而對于五四運動,我們這一代人可以說有著另外一種更深刻的體驗,就是體驗到西方對中國的侵略,尤其是日本。日本是西方的學習者,最后反而貫徹了更為徹底的西方精神,就是要侵略中國,圖謀占領中國。所以我通過學習,產生了極其強烈的民族主義。
漆:“五四”突出愛國主義和民族主義,可能有一些極端化的傾向,但是主體還是愛國進步的精神。
成:我們在早期聽到最多的就是孫中山辛亥革命時提出的三民主義,而三民主義中給我印象最深的就是民族主義。所謂民族主義,就是對自己民族的存亡有種非常強烈的危機感,所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所以我們聽到《義勇軍進行曲》時都很振奮。雖然我們當時在大后方,但都能感覺到外族要把中國徹底消滅的野心。后來,我讀了中國的近代史,看到的基本就是西方列強是如何侵略、壓榨中國的過程。特別是日本,作為西方的學生,打著“東亞共榮”的旗幟進入中國,我覺得這是一種背叛,是對東方文化的背叛。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要救亡圖存,我覺得這就是民族主義,也就是要讓這個民族團結起來。這里我們要愛的還不僅是這個國,而是要愛這個族。現在的臺灣問題,如果從民族主義的角度來解決,問題會比較好辦。
這里我提到一個基本原則,假設以民族、族權來做基礎的話,為什么還要統一呢?這就需要一個基本概念,就是“有效歷史”的概念,而這個“有效歷史”就是一個詮釋學的概念。具體地講,就是說我們這個歷史還是一個活的歷史,是一個不斷發展的歷史,不是一個死的歷史。這樣的民族國家本來已經達到一種平衡且統一的狀態,那個狀態是大家都能接受的常態。在這樣一種歷史體驗與歷史認知之下,我們就有一種自然的感情和價值觀來恢復這個狀態。當然這是一種抗爭,就是你必須要提出這個民族發展的理想,擔負起對這個民族的責任與承諾。我們需要去思考:怎樣做這個民族才不會被拆解,才能維護?事實上我想,從人類歷史來看,一個族群能不能統一成為一個民族,能不能夠持續地發展繁榮,就在于它是不是有內在的活力去不斷地更新它的族群理想,使得這個族群的生活有追求與承諾,讓已經存在的統一狀態或者民族經驗能有效地維持下去。從這個角度看,我覺得“有效歷史”是非常重要的。有人認為中國曾經分離過,所以中國就可以分離,但是他們忘記了“有效歷史”的概念。我們是在這個“有效歷史”當中,經歷了這樣一個統一狀態,所以需要進行一種文化的溝通、融合,來實現一個更好的歷史狀態。也許像我這樣的知識分子,是從內而外,通過自身的感受,體會到中國文化存在的狀態及其本身帶有的危機感,然后來尋求如何解決這個危機。我覺得我們要去了解危機,我們應該去探究其原因,然后進行學習,效法他人以實現自強。我覺得“師夷之技以制夷”可能是一種策略,但是我們需要真正了解西方的長處來充實自己。同時,我發現,可能當我們真正地了解西方的長處之后,相應地也就了解它的短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