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農戶、集體與國家:國家與農民關系的六十年變遷
- 應星
- 2350字
- 2019-01-04 12:40:19
三 農戶:理解中國60多年農村社會發展的一條主線
那么,我們又何以能夠以農戶為基本單位來理解中國60多年來的農村社會發展呢?我們從下面三個方面來略加說明。
1.農戶與土地政策變遷
土地問題直接關系到中國絕大多數人口的溫飽和社會穩定,中國社會的治理和發展始終都離不開土地制度的調整。
1949年以來,國家先是通過土地改革實現了土地所有權的均平化,而后又通過合作化運動和人民公社運動改變了農村土地所有制,小農經濟一變而為集體經濟。從表面上,集體經濟和小農經濟是完全矛盾的經濟制度,但是經過了30多年的集體經濟實踐之后,中國鄉土社會的基本特征并沒有被從根本上加以改變,其某些特征反而被強化了。這里的關鍵問題在于,集體經濟并不能解決中國社會中極為突出的人口和土地間的矛盾,反而由于農村人口的快速增長使這個矛盾更加惡化。集體生產效率的持續低下使得集體只能在貧困線水平上維持一種極端平均主義的生產和分配方式,這實際上與傳統鄉土社會的意識形態是相輔相成的。同時,國家依靠強力汲取農業剩余進行快速工業化的發展戰略將大批新增勞動力積壓在農村,工業化不但沒有能夠有效吸收農村的剩余勞動力,反而強化了農村本已存在的經濟“過密化”的程度,這使得農村發展實質上是在延續1949年前農村經濟的“高水平陷阱”。在政治和社會結構方面,出于強力汲取農業剩余的需要,國家力量以前所未有的方式實現了對農村社會的高度滲透和控制,消滅了農村中可能出現的富裕階層,在最大程度上限制了農民私有財產的積累,農村傳統的社會結構被徹底“夷平”。雖然新的意識形態不斷強調階級和階級意識,但是強力發展集體經濟的結果非但沒有使農村成為自治、富裕、團結的村落集體,反而使小農在集體化的名義下更加貧窮而孤立,使農村社會在國家權力的高度介入下陷入極端脆弱的狀態。
只有理解了傳統社會和集體經濟對農村的深入影響,我們才能理解農村土地制度的變遷對農村社會所產生的深刻影響。1980年代以來,以家庭生產為主的聯產承包責任制的成功推行,替代了過去的集體土地經營制度,但是并沒有完全回復到傳統的土地私有的小農經濟。土地的所有權仍然屬于村集體,農民實際上是以“租佃”的形式取得了土地的經營權和收益權。隨之興起的土地調整制度使得農戶的耕作土地在過去的30年中始終維持在一個非常平均的狀態,并沒有出現新興的地主和無地的農戶。農戶間的分化和收入差距主要是通過經營副業和從事工商業造成的,土地變成了在快速工業化過程中農民的一種變相的卻也是根本的社會保障形式。這造成了中國農村社會結構的一種新現象,即農戶間的差距主要表現在區域差距和村莊與村莊之間,而村莊內部的分化則相對較小。
而在1990年代以來的市場化改革中,土地資本化與土地集體所有權和家庭使用權之間存在著一些發展中的矛盾。由于土地作為基本生產要素的特殊重要性,也由于土地在中國特定制度背景下所擔負的社會職能,土地資本化不僅僅是一個簡單的資源優化配置過程,而且還涉及農村社會結構的調整和整合、社會過度流動的風險等突出問題。家庭作為土地的基本經營單位即使在市場化改革中仍具有它不可替代的優越性。
2.農戶與國家治理變遷
如果說西方發達國家和發展中國家的現代化都是在市場經濟或傳統自然經濟的基礎上開始的話,那么,面對1949年前以整合危機表現出來的總體性危機,中國1949年后建立的是一個所謂“再分配”體制下形成的總體性社會。國家通過沒收官僚買辦資本、對民族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和土地改革、合作化、人民公社化等步驟,掌握了社會中的絕大部分資源。這種資源不僅包括生產資料和物質財富,也包括人們生存和發展的各種機會以及信息資源等。因此,再分配的原則并不限于經濟分配,而且也被廣泛運用在政治和社會運作中。國家正是以對資源的全面壟斷為基礎,建立起對社會進行深入動員和全面控制的總體性社會。總體性社會的基本特征是將國家與社會的三層結構變成為國家與社會的兩層結構,而單位和人民公社則構成總體性社會的基本組成單元。
人民公社在最狂熱的“大躍進”時期以共產主義的名義消解了傳統的家庭,使農民失去了家庭的權利和義務,也失去了家庭可能帶來的溫馨和穩定感。公社也因此而破壞了自己可能存在的社會基礎,導致了普遍的、嚴重的災難。此后人民公社被迫回到了“三級所有、隊為基礎”的狀態,從而在公社的制度框架內承認了家庭制度的合法性,恢復了許多傳統家庭的職能。但公社的這一制度安排帶有明顯的兩重性,公社一方面在小農家庭的基礎上建立了社會秩序,而另一方面,小農家庭從一開始又成為一種瓦解公社的力量。
人民公社制度解體后,以往常見的各種治理手段已大部分失去作用,但農民賴以生存的土地的所有權并沒有完全分配到各家各戶,土地等一些基本生產資料的支配仍然牢牢掌握在地方政府和鄉村干部手中。農民只有通過承包才可能把自己的勞動投入到土地上,而國家、政府、干部通過土地承包這個環節將種種政治的、經濟的、社會的治理目標加載到農民的頭上。從這個角度講,土地承包并不僅僅反映一種單純的經濟關系,而是種種復雜的權力關系的一個集結。家庭由此重新成為國家對農村進行治理的基本單位。
3.農戶與民情變遷
1949年以來中國鄉村社會在民情方面最大的一個變化就體現在家庭革命上:父權衰落,婦女地位大大提高,個人獨立性和權利意識增強,個人情感和夫妻間親密關系占據的地位日益重要,家庭的私人化趨勢日益明顯。土地實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以來,以往家庭革命的方向不是被扭轉,而是在新的基礎上得到了繼續的延伸。不過,家庭中權利意識的增長和個性意識的強化并沒有導致家庭地位的削弱,也沒有使今天的中國人可以在家庭外實現自己的美好生活。在很多時候恰恰相反,因為家庭中沒有了過去的父權制度來維護其基本的穩定結構,家庭關系反而變得更加脆弱和敏感。
而這種脆弱而敏感的家庭關系又牽動著民情方面的其他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