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人、妖怪和三個老人

從前，有一個很富有的商人，經常出門經商，走南闖北。一天，他離家到外地去做生意，途中感到天氣熱得難受，便下馬在一個花園的一棵樹下乘涼。他從鞍袋中掏出干糧和椰棗來吃。吃完一粒椰棗后，順手把棗核兒隨便一扔。說時遲那時快，一個手持利劍的巨妖仿佛從天而降，站在了他的面前。妖怪大聲吼道：

“你給我站起來，讓我像你殺死我兒子一樣把你殺掉！”

商人大驚失色：

“我怎么會殺死了你的兒子呢？”

“你剛才吃完椰棗扔的核兒正好打在我兒的胸口上，我兒的性命立刻就斷送在你手里了?！?/p>

“真是天大的冤枉啊！”商人有口難辯，“就算如此，我也不是有意的啊?！?/p>

“我不管你有意無意，反正你殺了我的兒子就得拿命來償?！?/p>

“你該知道的，妖怪，”商人請求道，“我有妻子兒女一大家子人需要通知，有很多財產需要處理。再說我欠別人的債不能不還，別人抵押在我那兒的東西也得讓人家贖回去呀。求求你先放我回家一趟，待我將家中之事料理妥當再回到這里。我向你發誓，明年元旦我一定回來接受你的處置。安拉在上，我決不食言?！?/p>

妖怪相信了商人的話，放他走了。商人回到家鄉，立刻著手處理所有事務。該還的錢還了，該退的押退了。他把妻子、孩子和親戚都召集來，告訴他們發生的事情，并立下遺囑。眾人聽罷都傷心地抱頭痛哭起來。他在家中一直住到年底，再不敢耽擱，收拾了一下東西，夾上自己的壽衣，同妻兒和前來送行的親朋好友一一告別。想到此一去再也見不到他們，商人禁不住號啕大哭了好半天，最后一步三回頭，萬般無奈地上了路。他走啊走啊，一直走到那個花園。這一天正好是元旦，商人觸景生情，坐在那里為自己的不幸遭遇默默地哭泣。正在這時，一位老人突然來到他面前，手里還牽著一只用鏈子拴著的羚羊。他同商人打過招呼后，問道：

“你為什么獨自一人坐在這里？這兒可是妖魔鬼怪常常出沒的地方??！”

商人把遇到妖怪的事和自己坐在此處的原因告訴了他。老人聽后，驚愕不已，說道：

“我說老弟，你可真是個老實本分的人，你的故事也夠離奇的。要是你把它用針刻在醒目的地方，后人看了一定會引以為戒呢。”說著，他坐到商人身旁，又道：“我就在這兒一直坐到你說的那個妖怪來，看看到底會發生什么事。”

魂不守舍的商人想到過一會兒自己就要變成妖怪的刀下鬼，不禁心驚肉跳，像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坐立不安，情急中竟昏過去好長時間。醒來后，他又發現一個帶著兩條黑色純種獵狗的老人來到花園。后者打過招呼，問他倆為何坐在這妖魔鬼怪經常出沒的地方。兩人又將故事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剛來的老人還未坐定，那邊又走來一個牽著一匹花斑騾子的老人。他問了和前兩位老人同樣的問題，聽清了來龍去脈后，也和他們坐在一起。四人還未來得及說什么，荒野中猛然間一陣狂風襲來，卷起漫天塵土。塵土稍落，只見那妖怪手中利劍脫鞘，眼里噴著火花，直奔他們而來。他將商人從他們當中一把揪出，吼道：

“你給我過來！你殺死我的兒子，現在是你為我那心肝寶貝償命的時候了！”

商人放聲大哭，引得三位老人也呼天搶地號哭成一團。這時，第一位老人，也就是羚羊的主人急中生智，上前吻著妖怪的手對他說：

“妖怪啊，您是萬魔之王。我想給您講講我和這只羚羊的故事，您聽了之后，如果覺得它很離奇，您能不能開恩把這個商人的性命賞與我三分之一？”

“可以，老頭兒，”妖怪回答道，“假如你的故事真的十分離奇，就照你說的辦。”

“您聽我慢慢講來。”第一位老人開始講述他的故事：

這只羚羊其實是我的親叔伯妹妹，她很小的時候我就把她娶進家里?；楹笪覀兂ο嗵幦畞砟辏上龥]能為我生下一男半女，于是我又娶了一房。第二個妻子為我生了個男孩兒。這孩子長得有模有樣，可秀氣了，一雙眼睛閃閃發亮，兩道眉毛又濃又長，頭是頭腳是腳，像一輪滿月似的招人喜歡。他漸漸長大，直到十五歲那年，我為了辦一批貨出了趟遠門。我的堂妹——這只羚羊——自幼學過些算命和妖術，她趁我不在家，對他們母子二人施了魔法，把我兒子變成一只牛犢，把他的媽媽變成一頭母牛，送給了放牛的。過了很長一段時間，我回到家里，問起他們母子。我的第一個妻子回答說：

“你那個小老婆早死了，你那寶貝兒子也離家出走，鬼知道他上哪兒了?！?/p>

我聽后，心如刀割，悲痛不已，整整一年足不出戶，以淚洗面。宰牲節快到了，我吩咐牧人給我挑一頭肥牛準備過節用，誰知送來的正是被這羚羊施了魔法的我的第二個妻子。正當我捋胳膊挽袖子拿起尖刀準備屠宰時，那牛卻失聲痛哭起來。我看它可憐，不忍下手，便讓牧人操刀。等他殺了牛剝開皮一看，發現除了皮和骨頭不見丁點兒油脂和肉。我后悔莫及，心想還不如不殺它，可生米已煮成熟飯，后悔也沒用了。我把牛的皮骨送給牧人，并讓他給我換一頭肥牛犢來。過了片刻，他牽來一頭小牛犢，那正是被施了魔法的我的兒子。小牛一見到我，猛地掙斷繩索，奔到我面前，又是打滾兒，又是嗷嗷地哭叫。我心生惻隱，叫牧人放了它再換一頭。

老人講到這里，瞥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妖怪，問了聲：“萬魔之王啊，您一定覺得很有趣吧？”才又接著講他的故事：

所有發生的事，這只羚羊——我的堂妹，都看在眼里，并且在旁邊一個勁兒攛掇我殺掉這頭小牛，說它又肥又嫩，肯定味道鮮美。我實在下不了手，最終還是讓牧人把它帶回家了。第二天，我正在家里坐著，突然牧人登門求見。他對我說：

“主人，我有一事相告。我相信這對您我來說都是好消息，您聽了準保高興?！?/p>

“快講！”我催促道。

“主人，我有個女兒，從小跟我們那兒的一個老太婆學過些魔法。昨日她一見到我帶回去的小牛犢，便捂住臉哭了起來，繼而又放聲大笑，她對我說：‘父親，你太不尊重女兒了，竟把外人帶到我面前?！乙粫r摸不著頭腦，問她：‘哪兒來的什么外人，你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這是干什么呀？’她答道：‘父親，你不知道，這頭牛犢是東家的少爺啊，他們母子被東家的大老婆施了魔法，才變成牛的。這是我笑的原因；而哭是因為我想到被殺掉的母?！∨５膵寢專蓱z了?！乙宦?，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這不，天一亮我就趕來向您報告?！?/p>

我聽了他的講述，大喜過望，當即叫他帶我急奔他家而去。一路上想到兒子還活著，我心花怒放，樂不可支，如同飽飲了美酒佳釀般陶醉。到了牧人家門口，他女兒吻著我的手將我迎進家中。那小牛犢一見我，便奔到我跟前，激動得滿地打滾兒。我向姑娘問道：

“你說的關于這牛犢的事是真的嗎？”

“千真萬確，主人，這就是您朝思暮想的寶貝兒子呀?！?/p>

“姑娘，假如你能使他恢復人形，我就把交給你父親掌管的財物和牛羊全送給你。”

姑娘笑了笑，說：

“主人，我并不稀罕錢財，但我有兩個條件。一是讓您的兒子娶我為妻，二是必須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允許我將那挨千刀的刁婦變成一只羚羊，并把她關起來，否則，即便是我過了門，這詭計多端的女人也會搞得我日夜不得安寧?！?/p>

“好，一言為定。”我對她說，“除了答應你的兩個條件外，你父親現管的一切財物統統歸你所有。至于那陰險毒辣的惡婦，你怎么處置都是合情合法的?！?/p>

姑娘聽罷，拿過一只杯子，倒上水，而后用手指蘸著水灑在牛犢身上，口中念念有詞：

“假如你現在的模樣是安拉所造，那你就還做你的牛犢；假如你是中了魔法，那就在真主的允許下恢復人形?！?/p>

話音未落，只見牛犢渾身一抖，頓時恢復了原狀。我撲上前去，抱著兒子說道：

“兒啊，你受苦啦！快講講那壞女人是如何坑害你們母子的?！?/p>

兒子將他和自己母親的不幸遭遇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我聽后對他說：

“孩子，現在好了，是安拉救你出了火坑，讓你重見天日啊！”

后來我履行諾言，讓兒子與牧人的女兒結為百年之好。兒媳婦把我堂妹變成了這只羚羊。再后來，我就來到此處，遇到這位商人，知道了他的經歷，并和他坐在一塊兒等著看將要發生的事情。這就是我的故事。

妖怪聽完第一個老人講的故事，對他說：

“這個故事果然離奇，我說話算數，就把商人的性命賞你三分之一吧。”

這時，第二位老人，也就是兩只獵狗的主人相機行事，喚了聲“萬魔之王啊”，便開始給妖怪講起了自己的故事：

我在家排行老三，這兩只獵狗是我的哥哥。家父死后，留下三千第納爾的遺產，我們哥兒仨各得一千。我用這筆錢開了爿小店做生意。俗話說：在家千日好，出門一時難。大哥不聽我的勸告，用他的那筆錢購置貨物到外地跑買賣。他帶著商隊出去整整一個年頭，結果血本無歸，兩手空空返回家鄉。我對他說：

“大哥，我不是說過不要出去跑買賣嗎，你就是不聽，落到今日這步田地?！?/p>

“咳，人的命天注定。”大哥哭喪著臉，聲音也有點喑啞，“弟弟，這會兒說這些也晚了，反正我現在是一無所有了?！?/p>

我帶他到我的店里轉了一遭，然后陪他去澡堂洗了個澡，并給他買了套華貴的衣服換上，又一起吃了頓飯。末了，我對他說：

“別著急，大哥。我每到年底都要結賬，等我算完了，留下本錢，分一半利潤給你，再作打算?！?/p>

過后，我算了一下賬，店里獲利不薄，有兩千第納爾的盈余。我高興得不得了，分給大哥一千。二哥的情況同大哥差不多，外出經商折了本兒，回家后窮得度日如年。我索性又給了他一千第納爾。我們一起住了一段時間，兩個哥哥又提出去外地經商，還想拉我一塊兒去，我沒同意，對他倆說：

“你們出去跑了一趟又怎么樣呢，連本兒都賠進去了，我去就能賺著錢嗎？”

兩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鼓動我。我不僅始終沒有松口，而且幫他倆也開了個小店，讓兩人老老實實在本地做起了生意。又過了整一年，他們還是不死心，又三番五次說要走，我仍舊沒有答應。

光陰似箭，轉眼六年過去了。這期間，我看他們一門心思要到外面做買賣，心想：如今大家有了些本錢，倒也不妨一試。于是我答應和他們一同外出，并提議先把各自店里的賬清理一下。算過之后，共有六千第納爾。我說：

“兩位哥哥，咱們把錢埋一半在家中，以防不測；另一半我們各拿一千去做自己的生意。”

“這個主意好！”他倆當然不會反對。

我把錢放在一處，分成兩部分，埋在地下三千，剩下的我們各分一千，拿去采購貨物。我們租好船，帶足日常用品，便起程了。在海上我們航行了足足一個月，來到一座城市，貨物出手，竟然賺了十倍的錢。大家喜出望外，覺得真是不枉此行。正準備登船返航的當兒，我們發現海邊站著一個衣衫襤褸、女奴打扮的姑娘。她走到我面前，吻了我的手，輕輕說道：

“我的主人，你要積德行善嗎？我會報答你的?！?/p>

“是的，我一貫以助人為樂事?！蔽一卮鹫f，“不過，即便你不報答我也沒關系。”

“那你娶我為妻吧，帶我到你的國家去。我把自己交給你，你一定要善待我，因為我是那種知恩圖報的人。別看我現在這副樣子，關鍵時刻我會報你的大恩大德。”

聽了她的話，我心中產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或許是人們常說的憐香惜玉吧。我想：說不定這是上天有意促成的好事呢。于是我把她帶到船上，給她換上新衣服，還為她整理了一個舒適的床鋪。我和她同房共寢，儼然一對恩愛夫妻。待到起航時，我已深深迷戀上她，不管白天黑夜一刻也離不開她，因而也就疏忽和冷落了兩個哥哥。他倆看我金屋藏嬌，情有所屬，心里酸溜溜的，更令他倆眼紅的是我的錢財和滿艙的貨物。二人由嫉生恨，利令智昏，竟起圖財害命之念，他們想，只要將我殺死，我的一切財產就全歸他們所有了。是夜，我正在妻子身邊安睡，鬼迷心竅的兩個哥哥狠心地將我拋進波濤翻騰的大海。妻子猛然驚醒，忽地變做一位仙女，飛身跳入海中，將我救到一個島上。之后，她便在我眼前消失了，直到早晨才返回我身旁。她對我說：

“我是你的妻子，安拉允許我救你于危難之中。你知道，我雖非人類，但我篤信安拉。我對你一見鐘情，在海邊癡癡地等你，后來好心的你娶了我，現在我投桃報李，救了險遭滅頂之災的你。你我夫妻一場也是命中注定啊。只可氣你那兩個圖財害命的哥哥，不殺了他們實在難解我心頭之恨?！?/p>

她的話令我十分驚異。我感謝她的救命之恩，并請她不要置我哥哥于死地。接著我給她從頭到尾講了我們兄弟三人的故事。她聽后，仍怒火未消，說道：

“今夜，我要飛到他們那里，讓他們的船沉入海底，讓他們兩個葬身魚腹。”

“千萬不可??！”我連忙阻止道，“你就饒過他們這一回吧。有位賢人說得好：善者寬大更為善行，惡行足以懲治惡者。不管怎么說，他倆也是我的同胞兄弟呀！”

見她無動于衷，我又再三替兩個哥哥求情。她沒再說什么，帶著我騰云駕霧，飛了好一陣子，便來到了我家的房頂上。她將我放下，轉眼便沒了蹤影。我先拜訪了親朋好友，然后打開家門，挖出埋在地下的錢，采購了各種貨物，準備重打鑼鼓另開張。夜幕降臨，我回到家中，發現兩只黑色獵狗拴在院里，它倆一瞧見我，立刻搖頭擺尾跑了過來，哭哭啼啼地趴在我腳邊不忍離去。

“這就是你那兩個哥哥！”分明是我妻子的聲音，可前后左右并無她的身影。我急忙問：

“誰把他們變成這樣？! ”

還是妻子的聲音：

“我把他們帶到我的一個姐妹那里，她把他們變成了兩只獵狗。十年之后，他們才能恢復人形?！?/p>

現在，我的兩位哥哥已做了十年的狗，我帶著他倆到那位仙女那兒去，好讓他倆重新做人。途中遇見這位商人，他給我講了自己的經歷，我決定留下來看看您和他之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這便是我的故事，如果您認為它還算離奇，就請把這商人的性命賞我三分之一。

妖怪開口道：

“故事果然不錯，就照你說的吧，我把他的性命賞你三分之一好了?！?/p>

這時，第三位老人，也就是騾子的主人躍躍欲試，上前對妖怪道：

“萬魔之王、群妖之首啊，我要給您講的，比這兩個故事更離奇，望您開恩，聽后把他最后三分之一性命賞給我?！钡玫窖譁试S后，第三位老人便講了起來：

這匹騾子原是我的老婆。有一次，我為辦事出了趟遠門，在外整整盤桓了一年，趕回家中的那天夜里，正撞上她和一個黑奴睡在一起。兩人一個搔首弄姿，賣弄風情；一個嬉皮笑臉，打情罵俏。見了我，她一骨碌從床上爬起，取來一只裝了水的罐子走到我面前，沖著水罐念了咒語，而后一邊將水潑灑在我身上，一邊說道：

“快把這個人變成一只狗吧！”

話音未落，我真的變成了狗，隨即被她趕出家門。我無家可歸，流落街頭，走到一家賣肉的鋪子前，饑腸轆轆的我就在那里啃起了骨頭。店老板看我可憐，便把我帶回自己家中。一進門，他女兒馬上捂起臉，說道：

“您怎么把一個男人帶進家里！”

“哪來的什么男人？”她父親摸不著頭腦。

“這只狗是男人變的，他被一個女人施了魔法。不過我能幫他恢復原形?！?/p>

“那你還等什么，女兒，還不趕緊把他救過來！”店老板真是好心腸。

姑娘取來一罐水，念了咒語，接著灑一些水在我身上，嘴中說道：

“讓你現出本來的面目吧！”

于是，我重又變成了人。我吻了姑娘的手，對她說：

“我希望你幫我把毒害親夫的女人變成一頭牲口?！?/p>

姑娘給我一些魔水，并告訴我說：

“你在她睡覺時將水灑在她身上，她立刻就會變成你要求的樣子?！?/p>

對父女倆千恩萬謝后，我回到家里，按姑娘教的方法將水潑在呼呼大睡的老婆身上，口中說道：

“把這該死的蕩婦變成一匹騾子吧。”這招果然靈驗，我的萬魔之王，我老婆一下子就變成了您現在親眼所見的這匹騾子。

第三位老人一面說，一面扭過頭問騾子自己講的對不對，只見那騾子一個勁兒點頭，仿佛在說：是，是，一點兒沒錯。妖怪聽完第三位老人的故事，又看到騾子剛才那副模樣，樂得手舞足蹈，他信守諾言，將商人最后三分之一的性命賞給了他。

妖怪將商人交給三位老人，說是答應過他們每人可得到商人三分之一的性命。商人劫后逢生，大喜過望，不知怎樣感謝三位老人才好。他們也為他大難不死向他表示祝賀，然后便各自回自己家鄉去了。

葛鐵鷹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