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林風聲(譯林名著精選)
- (英)肯尼斯·格雷厄姆
- 2206字
- 2019-01-04 16:19:03
序言
去年冬天在一個朋友那里見到英國密倫(A.A.Milne)的著作、論文和兒歌,覺得喜歡,便也去定購了一本論文集,名叫《這沒有關系》(Not That is Matters,1928年九版)。其中有一篇《金魚》,我擬作了一篇,幾乎闖了禍,這固然是晦氣,但是從這里得來的益處卻也并不是沒有。集里又有一篇文章,名《家常書》,乃是介紹格來亨(Kenneth Grahame)所作的《楊柳風》(The Wind in the Willows,1908)的。關于格來亨,我簡直無所知,除了華克(Hugh Walker)教授在《英國論文及其作者》中說及:“密特耳頓(Richard Middleton)的論文自有它的地位,在那里是差不多沒有敵手的,除了格來亨君的幾本書之外?!泵芴囟D著有論文集《前天》,是講兒童生活的,所以這里所引的格來亨大約也是他的這一類的書,如《黃金時代》等,但總不是我所想要知道的《楊柳風》,結果還只得回來聽密倫的話才能明白??墒牵膊豢险f得怎么明白,他說:“我不來形容這書,形容是無用的。我只說這句話,這是我所謂家常書的便是?!彼谏线呌终f:“近十年來我在保薦它。我初次和生客會見常談到這書,這是我的開場白,正如你的是關于天氣的什么空話。我如起頭沒有說到,我就把它擠在末尾?!蔽衣犃私榻B者的話,就信用了他,又去托書店定購一本格來亨的《楊柳風》。
但是我沒有信用他到底,我只定了一本三先令半的,雖然明知道有沛恩(Wyndham Payne)的插畫本,因為要貴三先令,所以沒有要,自己也覺得很小氣似的。到了上月中旬,這本書寄來了,我不禁大呼愚人不止——我真懊悔,不該吝惜這三九兩塊七的錢,不買那插畫本的《楊柳風》。平?;蛘哂腥擞X得買洋書總是一件奢侈的事,其實我也不能常買,買了也未必全讀,有些買了只是備參考用,有些實在并不怎么好,好聽不中吃,但也有些是懶——懶于把它讀完。這本《楊柳風》我卻是一拿來便從頭至尾讀完了,這是平常不常有的事,雖然忘記了共花了幾天工夫。書里邊的事情我也不能細說,只記得所講的是土撥鼠、水老鼠、獾、獺、黃鼠狼,以及“癩施堂的癩施先生”(Mr.Toad of Toad Hall),和他老先生駕汽車,鬧事,越獄等事的。無論這給別位看了覺得怎樣,在我總是很滿意,只可惜沒有能夠見到插畫,那想必也是很好的了。據書頁上廣告說明這本書,我覺得很是適切,雖然普通廣告都是不大可靠:“這是一本少年之書,所以因此或者專是給少年看,以及心里還有少年精神活著的人們看的。這是生命,日光,流水,樹林,塵土飛揚的路,和冬天的爐邊之書。這與《愛麗思漫游奇境記》相并,成為一種古典?!?/p>
《楊柳風》于1908年出版,我得到的是1929年本,已是第三十一版了,卷首廣告密倫的新著劇本《癩施堂的癩施》,注明即是根據《楊柳風》改編的。恰巧天津有一位小朋友知道我愛那《楊柳風》,便買了這本劇本來送我,省得我再花錢去定,使我非常感激。我得到這劇本后又把它從頭至尾讀完了。這是根據格來亨的,卻仍滿是密倫,所以覺得很有意思。序文上有些話說得很好,抄錄一點在這里:“有好些隨便的事,只肯讓我們自己去做。你的手和我的手都不見得比別人的手更干凈,但是我們所愿要的那捏過一捏的牛油面包,還是放過我們自己的大拇指的那幾片。把格來亨先生變成劇本,或者會使得他遍身都印上不大漂亮的指痕,可是我那樣地愛他的書,所以我不愿意別人把它來弄糟了。因此我接受了那提示,便是我來改編《楊柳風》為劇本,假如這是別一種書,我就以為太難,只好辭謝了?!标P于書中的土撥鼠,他說,“有時候我們該把他想作真的土撥鼠,有時候是穿著人的衣服,有時候是同人一樣的大,有時候用兩只腳走路,有時候是四只腳。他是一個土撥鼠,他又不是一個土撥鼠。他是什么?我不知道。而且,因為不是一個認真的人,我并不介意?!边@些話我都很佩服,所以樂為介紹,至于劇本(及故事原本)的內容,只好請它自己來說明,我覺得別無辦法了,除非來整篇地翻譯。
《楊柳風》與《癩施堂的癩施》的確是二十世紀的兒童(一歲到二十五歲?。┪膶W的佳作,值得把它譯述出來,只是很不容易罷了。它沒有同愛麗思那樣好玩,但是另有一種詩趣,如《楊柳風》第七章“黎明的門前之吹簫者”,寫得很美,卻也就太玄一點了,這個我懷疑是否系西方文人的通病。不過,我們自己既然來不成,那么剩下的可走的路只有翻譯了。這個實在難,然而也顧不得它難——到底還是難,我聲明不敢嘗試,雖然覺得應當嘗試。從前曾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沒有迎合社會心理會給群眾做應制的詩文的義務,但是迎合兒童心理供給他們文藝作品的義務,我們卻是有的,正如我們應該拒絕老輩的鴉片煙的供應而不得不供給小孩的乳汁?!边@是民國十二年三月里的事,七月二十日在《土之盤筵》一篇后記里說:“即使我們已盡了對于一切的義務,然而其中最大的——對于兒童的義務還未曾盡,我們不能不擔受了人世一切的苦辛,來給小孩們講笑話?!币彩峭瑯拥囊馑肌嵭械降撞淮笕菀?,所以至今還是空話介紹,實在很是慚愧,而兒童文學“這個年頭兒”已經似乎就要畢命了。在河南的友人來信說,“在中國什么東西都會舊廢的,如關稅和政治學說都印在初級小學一二年級課本上,那注重兒童個性,切近兒童生活,引起兒童興趣的話,便是廢舊了?!边@有什么法子呢?中國的兒童教育法恐怕始終不能跳出“讀經”,民國以來實在不讀經的日子沒有多少。我介紹這兩種小書,也只好給有閑的朋友隨便讀了消遣長夏吧。
周作人
(1930年8月刊于《駱駝草》15期,署名“豈明”)
編者注:文中“格來亨”即本書作者“格雷厄姆”,《楊柳風》即《柳林風聲》,其他人名、書名及章節名,甚至字詞、標點的用法,也均保留周作人原文中的表達,特此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