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蟲記(譯林名著精選)
- (法)法布爾
- 5175字
- 2019-01-04 16:29:44
蟬出地洞
除非弟子比老師的知識更淵博,否則在雷奧米爾之后再來講蟬的故事就沒有什么意義了。那位故事高手是在我生活的地區收集他的研究素材的,他觀察的都是標本,由馬車運去,浸泡在三六燒酒
里。而我則恰恰相反,我就和蟬生活在一起。七月來臨,它們成了我花園的主人,甚至一直來到我家的門前。于是我的隱廬有了兩個主人。在屋內,我是主人;在屋外,它們是主人,至高無上、氣焰囂張、吵吵嚷嚷。這么近的鄰里關系,這么頻繁的往來接觸,使我有機會觀察到一些細節,這些細節雷奧米爾是根本想不到的。
將近夏至的時候,第一批蟬出現了。在一些陽光暴曬、人來人往、被踩得很結實的小徑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個手指般粗的小圓孔。那是地洞的出口,蟬的幼蟲就是通過它從地下爬上地面、完成蛻變的。除了有莊稼生長的地方外,這些孔幾乎到處可見。它們通常位于最熱最干的地方,特別是在路邊。蟬的幼蟲有非常銳利的工具,可以按需要穿透泥沙和干土,它尤其喜歡從最堅硬的地方鉆出地面。
花園里有一條小徑,一堵朝南的墻把陽光反射過來,使那里酷熱無比,就像小塞內加爾一樣;小徑上就布滿了這樣的洞口。六月的最后幾天,我開始勘探那些被廢棄不久的深井。地面很硬,我不得不用鎬挖。
洞口是圓的,直徑差不多兩厘米半。洞的周圍沒有一點雜物,也沒有被推出來的小土丘。很明顯:蟬永遠不會像另外一位挖掘高手屎殼郎那樣,在洞口放一堆土。它倆的工作程序不同,所以會造成這樣的差異。屎殼郎是從地面挖到地下,它一開始挖的是洞口,因此它可以回到地面,把挖出的泥土堆那里。而蟬的幼蟲則恰恰相反,它是從地下往地面挖,最后才打開出口;只有到工作的最后一刻,洞口才能使用,此前是無法通過它把泥土堆放到外面的。屎殼郎是進洞,因此它在家門前堆一堆土;蟬是出洞,不可能把土堆到門前,因為這門還沒有造好。
蟬的地洞深約四十厘米,呈圓柱形,根據土質不同而略有彎曲,但基本上是垂直的,這樣最節省路程。整條地洞暢通無阻。我們試圖尋找挖掘工程所產生的泥土,但這是徒勞:任何地方都看不到一點土堆。洞底是個死胡同,形成一個略微寬敞的小穴,四壁平坦,沒有一點跡象表明它和從地洞延伸出去的坑道連通。
從地洞的深度和直徑來看,挖出的土方應該有兩百立方厘米左右。這些土方都到哪里去了呢?另外,地洞和小穴是在干燥易碎的泥土中挖成的,如果在施工過程中除了打洞沒有任何其他工序,那么它們的墻壁應該滿是粉塵,極易坍塌。可事實恰恰相反,我發現洞壁被粉刷過了,上面涂了一層黏稠的泥漿,這使我很驚訝。當然,洞壁還談不上非常光滑,還差得很遠,但至少在這涂層的掩蓋下,它不再顯得粗糙;而且,原本極易坍塌的泥土受到黏稠泥漿的浸漬,被牢牢地固定在了原地。
蟬的幼蟲在這地道里來來去去,上到靠近地面的地方,再下到地底的住所;它那帶爪的腿卻沒有引起塌方、堵塞通道,使它上不能、下不得。礦工用支架和橫梁支撐礦井的四壁,地下鐵路的建設者用磚石砌層支撐地下隧道,蟬的幼蟲是位聰明的工程師,它毫不遜色,給地洞涂上泥漿,使它在反復使用之后仍然保持通暢。
如果蟬的幼蟲在爬上地面、準備攀到附近的樹枝上完成蛻變的時候,被我正巧撞見,那它會立刻謹慎地退回去,重新下到洞底,毫無任何困難。這證明,即使地洞即將被永久廢棄,也仍然沒有雜物堵塞。
那條通往地面的通道,并不是蟬的幼蟲因為急于見到陽光,而在倉促間隨意完成的;它是一座名副其實的城堡,是幼蟲長期居住的場所。這一點,只要看一下那粉刷過的洞壁,你就清楚了。如果僅僅是一個一經開挖就馬上拋棄的簡單出口,就沒有必要這樣仔細。顯然,它像是一個氣象站,在那里蟬可以了解外面的天氣情況。蟬的幼蟲在地面下一胳膊多深的地方,盡管它已經成熟,可以出洞,卻無法判斷地面上的氣候條件是否合適。地底的溫度變化過于緩慢,不可能準確指出地面上的氣候變化,而作為生命中最重要的行為,蟬在蛻變時需要陽光,因此它必須知道地面的天氣情況。
所以,在幾個星期,也許是幾個月的時間里,它耐心地挖掘清掃,加固垂直通道;但它在地面上卻留了一層一指來深的土層,以便把自己和外界隔開。在地下,它精心修筑了一個比其他部分更加細致的小窩。那里就是它的避難所、等候室,只要得到的消息建議它推遲喬遷,它就在那里休息。一旦預感到好天氣來臨,它就爬到高處,隔著那層薄土聆聽外面的情況,了解空氣的溫度和濕度。
如果情況不理想,有刮風、下雨的危險,就會對蛻殼的纖弱幼蟲造成嚴重而致命的威脅,這時幼蟲會謹慎地回到洞底,繼續等待。相反,如果天氣條件有利,它就會用爪子打穿那層泥土,走出地洞。
所有跡象似乎都在表明:蟬的地洞是一間等候室、一個氣象站,幼蟲長期居住在那里,時而爬到地面附近了解外面的天氣,時而又回到洞底躲藏起來。這就是為什么洞底要有一個供休息的小穴,洞壁要涂上固定涂層,以防止幼蟲的頻繁上下造成塌方。
但是令人費解的是,那些挖出來的土完全消失了。挖一個地洞平均要產生二百立方厘米的土,這些土到哪里去了呢?無論是洞里還是洞外,都沒有見到這些土。其次,在這泥土干燥如灰的地洞里,幼蟲又是從哪兒弄來泥漿涂在洞壁上的呢?
一些蛀蝕木頭的昆蟲,比如天牛和吉丁,它們的幼蟲似乎可以幫助我們解答第一個問題。它們在樹干里前進,一邊挖掘坑道,一邊把挖出的東西吃下去。這些東西被大顎一片一片地扯下,然后再被消化吸收。它們從頭至尾穿過挖掘者的身體,在這個過程中濾出微薄的營養成分,余下的被排出體外,堆積在幼蟲的身后,徹底堵住了通道;反正那條通道幼蟲再也不會回去了。這種由大顎或者胃進行的最后分解,可以把經過消化的排泄物壓縮得比原木更緊,這樣一來,通道前方就能騰出一塊空間,供幼蟲工作;這空間的長度十分有限,剛好夠關在里面的囚犯活動。
蟬的幼蟲是不是也采用類似的辦法來挖掘地道呢?誠然,挖出的土不可能被它吞食再排出;因為,即使是最柔軟、最濕潤的土,幼蟲也絕對不會吃。但是,這些挖出來的土是否會隨著工程的進展,被直接拋到身后呢?
蟬的幼蟲要在地下待四年。這段漫長的時間當然不可能全部都在我們前面描述過的那個洞底里度過,因為地洞只是它準備爬上地面的住所。幼蟲是從別處來到這里的,或許還是很遠的地方。它是個流浪兒,把吸管從一個樹根插到另一個樹根。當它為了逃避冬天過于寒冷的上層泥土,或是為了安身于一個更加舒適的飲料供應點而搬家時,它就會挖一條地道,把它用鎬尖撼動過的泥土拋在身后。這已經是毫無疑問的了。
和天牛、吉丁的幼蟲一樣,蟬的幼蟲只需在周圍有一塊很小的空間供它施展身手就行了。對它來說,柔軟、潮濕、易于壓縮的泥土,就像是其他昆蟲消化過的木屑糊,可以毫無困難的壓緊、夯實,留出空間。
困難來自別處:蟬是在非常干燥的環境下挖洞的,泥土實在太干,很難壓縮。幼蟲剛開始挖地洞的時候,把一部分挖出的泥土堆到身后的坑道里——這坑道原先存在,但現在已經沒有了——,這是完全可能的,盡管目前還沒有任何證據能證明這一點;但如果考慮一下地洞的體積,以及為如此大量的泥土尋找堆放地的難度,我們就會產生懷疑,就會想:“這些泥土需要一個相當寬敞的空間來堆放,而要獲得這個空間,同樣也要搬走其他的廢土,這些廢土同樣也難以擱置。要騰出一塊空地,事先需要有另一塊空地來堆放挖掘這塊空地時產生的泥土。”

蟬的幼蟲
我們就這樣在一個怪圈里打轉,僅僅依靠將粉末狀泥土拋到身后壓實,不足以解釋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巨大的空間。蟬要清理掉如此占地方的土方,一定有某種特殊的方法。讓我們試著揭開這個秘密。
讓我們觀察剛剛鉆出地洞的幼蟲。它們幾乎總是或多或少地沾著泥漿,有時干一點,有時濕一點。那一對用于挖掘的前爪尖上也沾著一顆顆小泥球,其余的爪子則像是戴著泥手套,背上也滿是黏土。它就像一個通陰溝的人,剛剛攪完泥漿。最令人驚訝的是,沾了這么多泥土的蟬,居然是從非常干燥的土里鉆出來的。我們原先以為它會滿身塵土,可它卻是滿身污泥。
只要順著這條線索再進一步,我們就能找到問題的答案了。我把一只正在建造出通道的幼蟲挖了出來。當地面上已經沒有什么能指引我研究時,再去一味追求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偶然的挖掘卻能給我帶來好運。這只被發現的幸運蟲剛開始它的挖掘工作。一條拇指長的地洞,里面空無一物,洞底有一個休息室,這就是整個工程目前的狀況。那么工人的狀況又如何呢?請看。
幼蟲的體色比我在它們出洞時看到的要白得多。它的眼睛很大,特別白,渾濁不清,而且斜視,似乎看不見東西。在地下視力有什么用?而那些出洞的幼蟲則相反,眼睛烏黑發亮,說明視力不錯。來到陽光下之后,未來的蟬必須盡快找到一根樹枝爬上去,完成蛻變,有時這樹枝會離出土的洞口很遠;所以,視力對它來說就很重要了。只要看一下幼蟲在準備解放期間視力成熟的過程,我們就能知道,幼蟲不是在倉促間即興挖掘那個上升通道的,而是為此工作了很長時間。
此外,這只蒼白、盲眼的幼蟲比成熟時大。它的身體漲滿了液體,就像得了水腫病一樣。只要用手指抓住它,它的尾部就立刻滲出一種透明的液體,將整個身體浸濕。這種由腸子排出的液體,會不會是分泌出的尿液?或者僅僅是只吸收樹汁的胃消化后的一種殘汁?我不敢肯定,為了說起來方便,我就權且稱之為尿液。
這尿液泉就是謎底。蟬的幼蟲在前進和挖掘過程中,把尿液灑在粉狀的泥土上,將它變成泥漿,然后立刻用肚子把泥漿壓在洞壁上黏緊。在最初干燥的泥土上,貼了一層富有彈性的黏土。泥漿滲進粗糙地面的縫隙里;調得最稀的泥漿滲得最快;余下的泥漿被壓緊、夯實,填進空余的空間。一條寬敞的通道就這樣挖成了,沒有產生一點土渣,因為挖出的粉狀泥土已經被轉化成泥漿就地利用了,這泥漿比幼蟲穿過的土層更加緊密、更加均勻。
幼蟲就是在這樣一種黏乎乎的泥漿中工作,這也是為什么它從極端干燥的土里鉆出來時,會令人驚訝地渾身沾滿泥巴。即使以后蟬的成蟲徹底擺脫了礦工的苦役,也不會完全丟棄它的尿袋;剩下的尿液會被當成防御武器保留下來。要是有誰觀察它時湊得太近,它就會向那個不知趣的人射出一泡尿,并趁機逃跑。盡管蟬性喜干燥,但無論是它的幼蟲還是成蟲,都是灌溉能手。
即使幼蟲全身蓄滿了水,也不夠把地道里長長一整條泥柱全都弄濕、拌成易于壓縮的泥漿。它蓄的水會用盡,需要補充。到哪兒去補充?又怎么補充呢?我想我知道。
我像挖掘地洞的蟬一樣,小心謹慎地把幾個地洞從上到下整個兒打開,發現在洞底小穴的墻壁上,嵌著一些活樹根,它們有時粗得像鉛筆,有時細得像麥稈。暴露在外的樹根很短,只有幾毫米長。余下的部分都深深扎入附近的土里。這口樹汁的源泉是幼蟲偶然碰見的呢,還是它特意尋找到的?我傾向于后一種猜想,因為小樹根一再出現,至少在我正確挖掘地洞的時候是這樣。
是的:挖洞的蟬在剛開始建設未來通道的時候,就有意尋找附近有新鮮樹根的地方開工;它讓樹根露出一小段,其余部分則剛好嵌在壁上,不至于突出得太多。我相信,墻壁上這個有生命的地方就是水源,只要需要,幼蟲的尿袋就能在這里得到補充和更新。把干土變成泥漿之后,礦工的蓄水池空了,它便下到洞底的小穴,把吸管插進樹根,在嵌在墻里的水桶中飽吸一頓。水壺裝滿后,它再上去,繼續工作。它把硬土弄濕,以便爪子更好地攪拌,將泥土變成泥漿,再壓緊在周圍的洞壁上,造出一條暢通無阻的通道。情況大概就是如此。這不是我直接觀察到的結果,因為這里根本不可能直接觀察,但邏輯推理和周圍條件都證明了這一點。
如果沒有水桶般的根須,而幼蟲體內的蓄水池又干了,那么情況會怎樣呢?下面的實驗會告訴我們。我抓住一只剛出洞的幼蟲,把它裝到試管底部,蓋上干燥的泥土,略微壓實。這一試管泥土大約有十五厘米深。幼蟲剛剛爬出的那個地洞比它深三倍,土質與它一樣,但要緊得多。現在,這只幼蟲被囚禁在淺淺的粉狀土里,它能鉆上地面嗎?只要它有足夠的力氣,應該沒問題。對于一只剛剛在堅硬的土里鉆洞的昆蟲來說,這個并不堅固的障礙又算什么呢?
不過,我還是心存疑慮。為了推倒當時將它與外界隔開的屏障,幼蟲已經耗盡了它儲備的液體。尿袋干了,而且沒有了活樹根,幼蟲沒辦法將水裝滿。我的懷疑它鉆不上來是有根據的。果然,三天來,我看見埋在土里的幼蟲竭盡全力,可始終沒能爬上一寸。泥土雖然被松動了,但因缺乏粘合劑而無法固定住,又掉了下來,落在幼蟲的腳下。工作沒有明顯的進展,需要不停地從頭開始。第四天,那蟲子死了。
可如果幼蟲的水壺是滿的,結果就兩樣了。我抓了另一只剛出洞的幼蟲,用于同樣的實驗。它渾身漲滿了尿液,尿液滲出,弄濕了身體。對它來說,這工作太容易了。我提供的泥土幾乎沒有阻力。礦工的尿袋只需提供一丁點水,就能把土變成泥漿,黏合起來,固定在遠處。地道打好了,只是形狀確實很不規則,而且隨著幼蟲往上爬,它身后的地道幾乎被堵住。那蟲子似乎也知道無法補給儲備的液體,因而對它僅有的水十分節儉,只在必要的時候才消耗一點,以便盡早擺脫這個陌生的地方。它精打細算,十幾天之后,終于鉆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