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一個窩頭一道題

“好過的年,難挨的春。”這是“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流傳在農(nóng)村的一句順口溜。

春天是青黃不接的季節(jié),上一年的糧食吃完了,當(dāng)年的莊稼還是一片青苗,又加上春天的活重、天長,能不“難挨”嗎?“災(zāi)害”過后的這幾個春天里,盡管難挨得差了點兒,但還是難挨。于家屋子二百三十多戶人家,想吃饃饃就發(fā)面的戶,挑不出幾家來;平時能吃飽、過節(jié)能解饞的戶占三分之一;糠不嫌、菜不嫌,不盼吃細吃好、只盼吃粗吃飽的戶占三分之一;混過今日不說明日、吃了上頓沒下頓,喝個肚兒圓也算一頓的戶,差不多也有三分之一。于占吉家屬“平時能吃飽、過節(jié)能解饞”這一類的戶。

生產(chǎn)隊里的糧食都是按“人七勞三”分配,具體到每家每戶咋就窮富不均了呢?有錢、有權(quán)的那幾戶誰也沒法攀比,沒錢沒權(quán)的戶、怎么也出現(xiàn)了如此大的差別呢?這就應(yīng)了自古流傳下來的那句俗話:吃不窮、喝不窮、盤算不到就窮。這些“吃了上頓沒下頓”的戶,都屬于過日子不會盤算的戶。

三天年過下來了。于占吉對孩子們說,該換飯食了。親戚、朋友不定哪天就會闖進幾個來,年貨底兒不留下點兒咋行?

初四早晨一掀鍋(掀鍋蓋的簡稱),箅子上熥的是兩面卷子、蘿卜粉條餡的兩面大餃子,箅子下頭是用幾塊炸面芡子代替油的白菜湯。年味兒還沒散盡,一換飯食都有點兒適應(yīng)不過來。適應(yīng)不過來也不能少吃,因為再過兩天就換成餅子、窩頭,換成咸菜疙瘩、臭蝦漿了。

見孩子們放下碗筷又想走,于占吉“嚎”地一聲把他們喊?。骸敖袢斩紕e出去了。玩了好幾天了還沒玩夠嗎?吉霞打葦箔,吉光、吉亮幫著我拾掇拾掇木頭(當(dāng)?shù)匕呀貦_、打磨檁,安裝房梁一類的木工活,統(tǒng)稱為拾掇木頭)?!?

聽到錛鑿鋸斧的響聲,聽到打箔時墜石碰墜石的叮當(dāng)聲,鄰居們就有想過來幫忙的。于占吉用煙把他們堵在了大門口:“這么點活兒,用不著麻煩你們了?!?

街坊們明知這么點小活出在于占吉家,根本用不著外人幫忙,但聽到動靜不過來,又在家坐不住,過來走走雙方面子上都好看。

來找孩子們玩的青年男女,三三兩兩進了院子,見自己所找的伙伴正在干活,怎好意思不幫著干點兒?他(她)們雖不會木工活,但會打葦箔,紛紛往吉霞跟前湊,反正用做打葦箔的桿子挺長,多幾個人也能用得上。

于占吉一看急了,忙停下手中的活跑過去勸阻:“我可舍不得讓你們弄臟了新衣裳。剛過下年來,正是玩的時候,我今年要不是急著蓋屋,也不會把孩子們拴在家里。幫忙幫忙嘛,我自家能忙過來,還麻煩你們幫啥?往后用你們的時候多著呢!”

剛把青年男女們勸走,沒想到吳洪敏竟走了進來。于占吉打了個愣怔:這個眼皮子總愛往上撩、不是有權(quán)有勢的人不愿搭理的二隊隊長,到我這小門小戶里來干啥?

“占吉叔,過年好啊!”吳洪敏把右手伸向于占吉,左手熱情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啊,好啊?!庇谡技蜉叴鬀]法問人家好,就好象虧欠了人家點什么似的,他最厭煩說這一類的話,但這一類的話在過年期間又不得不說。

“我就幫你拼拼(砍砍)荒檁上那樹疤吧。”吳洪敏拿起豎在旁邊的錛說,“細木工活咱不會,象拾掇木頭這樣的粗活,孬好還能應(yīng)付兩下子。”

“這么點小活也值得驚動你,真不好意思?!庇谡技肋@個幫忙的是辭不掉了。讓他弄不明白的是,兩家從無來往,今日他到這里來干啥?一家人干活有啥吃啥,有外人就得當(dāng)客待承,一個幫忙的雖吃不了多少,但做菜可不能比著他的肚子做,一破費就是一桌。

“爹,快點兒呀,從車子上歪下來了——”門外胡同里傳進尖叫聲。

因為聲音高得有點兒跑調(diào)兒,所以聽不出是誰在叫爹,從話語中既辨別不出是哪種車子,也知不道歪下來的是啥。

“聽見了!”吳洪敏放下錛,急匆匆跑了出去。

不一會兒,吳洪敏推著自行車、他小兒子傳友扶著車后座上的一個大紙箱子走了進來。自行車雪亮的瓦圈和輻條,把陽光折射到了于占吉的臉上,一忽閃、一忽閃的,逼得他直瞇縫眼兒。

“也知不道問爺爺好,個子可不??!”吳洪敏為補救兒子的失禮,拉下臉來大聲訓(xùn)斥了他一句,然后把翹起的車撐往下一蹴,把車身往后一拖,“鐺”地一聲打下了撐簧,那清脆的響聲中還微微帶有一點兒顫音。

于占吉羨慕地看了看能照出人影的車鈴鐺,瞅了瞅著烏黑賊亮的車身,心里笑罵道:他娘的,新洋車(自行車)就是好!但從嘴里說這話時,卻把“他娘的”去掉了。

新自行車憑票供應(yīng),只有錢沒有關(guān)系買不到。在買不到新自行車的前提下,吉光兄妹四人的愿望就是買一輛舊自行車,可于占吉不想花這份窩囊錢。要知道,在市場上買輛不起眼的舊車子,比買輛憑票供應(yīng)的新自行車還貴。說出來不怕別人笑話,除吉光外,其余兄妹三人都不會騎自行車;說出來別人也許不會笑話——沒有自行車咋學(xué)?誰家那寶貝車子能豁出來讓別人去摔?

傳友被爹訓(xùn)紅了臉,嘻嘻地朝于占吉笑:“爺爺,吉明呢?”

“快進來吧,我還趴在被窩里呢!”從西北屋里傳出吉明的喊叫聲。

吉明從年初二就開始復(fù)習(xí)功課了。東北屋里雖熱鍋熱灶的挺暖和,但人來人去太亂騰;西北屋里雖是冷席冷床,但能靜下心來,他最終還是把住西北屋的大哥、攆進了二哥住的東屋,寒假里這兩間西北屋就算是他的了。伸開鋪蓋卷兒合衣往里一鉆,冷床上有了熱被窩兒,脖子以下都挺暖和,就是頭冷了點兒。頭冷能使頭腦清醒,而這正是復(fù)習(xí)功課所需要的。

“喲,這箱子底兒差不多比車后座大著一半兒,怪不得傳友沒捆結(jié)實,就是讓咱捆也捆不牢??!”于占吉急于想知道箱子里裝的是啥,但又不好意思直問,就拐彎抹角地說,“我知道這是個盛啥的箱子了,你沒看見外面畫著暖壺(暖瓶)膽嘛?!?

“來之前我囑咐傳友,約摸著半個鐘頭我不回去,你就捆上箱子推過來。”吳洪敏說,“我是怕你家里今日來親戚呀!沒尋思剛拐進胡同口就聽到鋸、斧的響聲。也好,咱就把求你幫忙變成相互幫忙吧。”

“我這活早干也行、晚干也中,你會拾掇木頭我也不讓你干,今日咱爺倆補補年?!庇谡技肜M屋,剛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因為他已忙著從車后座上往下解箱子。

捆綁在紙箱上的繩子歪歪斜斜、松松垮垮,搭拉到車后座下面的一個繩子頭兒,僥幸沒纏到輻條里,更讓吳洪敏生氣的是,傳友把幾處該系“活扣”的地方,都系成了“死扣”。

于占吉想幫他解開,又覺得不合適——有急于收禮的嫌疑。不幫他解吧,又感到看解扣的這段時間很難熬。平日里愛說愛笑的于占吉,此時竟挑不出幾句合適的話、來伴隨“解”的過程,借以減緩他的急躁。問他箱子里裝的是啥顯然不行,這樣問太缺乏教養(yǎng)。在沒有弄清箱子里裝的是啥的前提下,致謝的話更是不能說。

于占吉估計是一箱子胡蘿卜或一箱子地瓜,要是一箱子白面饃饃的話,那就更好了。但這些都僅僅是估計,萬一估計有誤呢?誰敢保證箱子里裝的不是兩只需要配種的母兔?他所說的“求我?guī)兔Α敝械摹拔摇辈⒉灰欢ㄖ肝?,也許就是我家那幾只公兔。真要如此,把致謝的話提前說出來,那可真鬧出了大笑話。這也不能問,那也不能講,硬要冒出幾句“今天天氣很好”之類的廢話,對于當(dāng)下絲云不掛的晴空、對于忙著解箱子的吳洪敏來說,倒不如閉上雙唇讓嘴歇歇。

“他娘的!”吳洪敏越是急于解開死扣就越是解不開,原來過年之前他不光刮光了胡子、剃光了頭,連指甲蓋兒也剪禿了。指甲是解扣的鑰匙,指頭肚兒有勁使不上。

“我?guī)湍憬??!庇谡技K于有話可說了。在吳洪敏解得不耐煩、急得罵“他娘的”的前提下,他再說這一句,才是比較合適的。

細麻繩剛從箱子上脫落下來,吳洪敏就托起箱底往屋里搬。于占吉邊往后車座上盤繩子邊想:肯定不是兔子,是兔子就不往屋里搬了。看他那費力的樣子也不象是饃饃,胡蘿卜、地瓜的可能性最大。

等于占吉進屋時,吳洪敏已把箱子打開,里面的東西逐一亮了出來:一捆“蓬萊閣”酒,都是那種“個兒矮身子粗”的高檔貨;六條“豐收”煙原本兩手一拤就能拤出來,他卻有意拖長時間,一條一條地往外拿,給人的感覺好象比六條還多;那用紙裹嚴(yán)了的五大包、紙都被油洇透了,不是炸貨兒還能是啥?于占吉嘴上不說,心里的小算盤已經(jīng)噼里啪啦地響開了:一瓶“蓬萊閣”一塊六毛五,十瓶就是十六塊五;“豐收”煙兩毛一盒,六條就是十二塊;五大包炸貨兒沒法細算、也不用細算了,吳洪敏買這一大箱子煙、酒、菜所花的錢,足已跟上我置辦年貨所花的錢了。

看著眼前這份大禮,于占吉在高興之余也有些緊張:送禮就是求人辦事,送大禮就是求人辦大事,我一個平民百姓能為他這個隊長辦啥事?

過了一會兒,吉光進來拿毛巾;又過了一會兒,吉亮進來要水喝。其實吉光也不熱、吉亮也不干渴,他們是以此為借口,看看吳洪敏到底拿來了些啥??匆姛熈恕⒊蛞娋屏耍m不知那五大包炸貨兒是什么,但不知道要比知道誘人得多。帶著一種希望拉大鋸,勁比剛才足了,鋸比剛才輕快了。

看著從炸貨兒里冒出的油白白瞎在了包裝紙上,于占吉覺得心疼:吳洪敏呀吳洪敏,你是個聰明人,為啥就不知道把炸貨兒放在盆里、再蹲在箱子里帶來呢?我就是再不懂事兒,也不會把你那盆子留下呀!

“原本打算年初二就過來玩玩,怕你有客人,才心急火燎地拖到今天?!眳呛槊舭芽占埾渥油阶赖紫乱煌疲搅艘巫由稀?

“來玩玩就玩玩吧,還攜酒帶肴干啥?”于占吉扔下煙袋桿子,忙著去拿煙卷兒。

吳洪敏沒回答。這種問話不好回答、也不需要回答,用別的話混過去才是上策。他從棉襖荷包里掏出一盒煙,撕開銀光閃閃的內(nèi)包裝抽出兩支后,大大方方地扔到了方桌上:“咱吃這盒帶錫紙的?!?

于占吉正打算劃火柴,吳洪敏用手一擋,亮開另一只手的手心說:“給你瞧一樣新鮮東西?!?

于占吉低頭一看,躺在吳洪敏手心里的,是一個扁平的、帶電鍍的小玩藝兒,沒引起他多大的興趣:“煙卷兒都叨在嘴上了,咱點著后再細看這小玩意兒也不晚?!?

“嘻嘻,咱爺兒倆一樣‘土’,頭一次見都不知道這叫打火機?!眳呛槊舭伍_機蓋,大拇指頭肚兒貼齒輪外側(cè)往下一搓,只聽“騰”地一聲,一縷火光亮在了于占吉面前。淡藍色的火苗之上,還隱隱約約搖晃著一頂?shù)S色的“帽子”,噓得他那嘴唇暖烘烘的。

“他娘的,這玩藝兒真科學(xué)兒。有它在,陰雨天做飯就不愁點不著火了?!庇谡技眠^來掂了掂、拔下蓋兒一聞,被汽油味兒嗆得他連“噗”了兩口,“誰給你的?”

“年前縣長來咱公社指導(dǎo)工作,吃著傳朋做的那菜味道好,賞給他的。”吳洪敏猛吸一口煙說,“傳朋只用了兩天,就給咱‘貢’過來了?!?

“現(xiàn)如今城里人可真會享受??!”于占吉學(xué)著吳洪敏的樣子也用大拇指搓了一下齒輪,火苗兒重新燃起,他怕浪費油,趕緊把它吹滅了。

“縣長的夸獎讓傳朋名聲大震,聽說下一步要提拔他當(dāng)司務(wù)長呢!”吳洪敏指著從箱子里搬出來的東西說,“有公社里分的,也有人家送給他的,沒花著咱一分錢?!?

吳洪敏的大兒子吳傳朋,原是大隊食堂的炊事員。一九五九年春天,公社組織各大隊炊事員進行了一場廚藝比賽,吳傳朋以一盤“清炒白菜幫”一舉奪魁。他炒的白菜幫不光色、香、味俱佳,而且能以假亂真,讓人看了誤以為是白菜幫炒肥肉片。筷子是為肥肉片伸出去的,夾過來的卻是白菜幫;嘴里備好了裹挾肥肉片的口水,填進去的卻是塊白菜幫,所以這道菜有助消化的功能。六0年村級食堂下馬,村級炊事員們都回家燒火做飯的了。六三年公社食堂擴大規(guī)模,需招聘兩名炊事員,公社領(lǐng)導(dǎo)再一次想起了那盤“清炒白菜幫”。叫了去一試活,手藝不減當(dāng)年,吳傳朋隨即被錄用。

“這長那長不如司務(wù)長,這員那員不如炊事員?!边@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句順口溜。吳傳朋當(dāng)上炊事員后,不光家里沾光,親朋好友、街里街坊也跟著沾光。村里人遇上需求助公社才能辦的事時,他們就說,好辦好辦,公社里咱有關(guān)系。公社召開大隊書記會,會后其他大隊的書記都夾著個餓肚子回去了,只有于家屋子的書記羅三九好吃好喝兒、打著飽嗝兒往回走,自覺比其他大隊的書記高一頭,其他大隊的書記也自認比他矮著一腦袋。

當(dāng)兒的招待羅三九,功勞卻是記在吳洪敏的賬上,因為這是他讓兒子這樣做的。羅三九的前任于明志,是干了十多年的老支書,吳洪敏就是他在任期間當(dāng)上了二隊隊長。吳傳朋干大隊炊事員,是于明志讓他干的;公社擴招炊事員時想起了吳傳朋,也是于明志讓公社領(lǐng)導(dǎo)想起來的。村里有人暗地里問,誰當(dāng)官吳洪敏就和誰投脾氣兒,他自家到底是個啥脾氣兒?有人答,隔三叉五到當(dāng)官的家里走走,逢年過節(jié)到當(dāng)官的家里送送,這就是吳洪敏的脾氣兒。

望著眼前這份厚禮,于占吉想,我要是羅三九的話,得到它也許很自然,可我又不當(dāng)官,能為他辦點啥事呀?于占吉越發(fā)琢磨不透吳洪敏的來意。

“老侄子,自家倒著喝吧,你叔不奉陪了,我得下手拾掇菜。”一壺釅茶剛喝了兩茶碗兒,于占吉就有些坐不住,一挽袖子從墻角的沙土里掏出兩節(jié)子藕來。

“今日咱不動炒。”吳洪敏向前攔住他說,“我?guī)淼倪@五大包,每包里多少拿出點兒來就夠一個盤兒,兩個人守著‘四菜一湯’滿可以了,要那么多菜干啥?一年家咱爺兒倆碰碰盅子,意思也就到了?!?

“有你這‘原瓶酒’擺在這里,我那用地瓜干兒換來的酒就沒臉往外拿了,再不炒幾個菜補救補救,那不成了吃你的、喝你的,光借我這地方用一用了嗎?”于占吉說這話時,心里仍沒放棄炒幾個菜的打算:人家出酒、出煙、出菜,咱出盤兒、出碗兒、出嘴兒,喝起來總覺著不是個滋味。

見于占吉找來一塊破碗片想打磨藕,吳洪敏做出往外走的架勢說:“咱不喝了,我去幫你拾掇木頭的?!?

“回來,回來!不炒了,不炒了,咱不炒還不行嗎?”于占吉扔下破碗片就去拖他。

不用動炒的酒場兒,工夫省去了一大半兒。于占吉安下小飯桌兒,放上小菜板兒,五大包酒肴兒一一被打開:一包炸魚塊,一包炸大蝦,一包燒雞腿,兩包方肉(煮熟的、帶有少量瘦肉的方形肥肉塊??捎脕砬蟹嗜馄瑑海?。把炸貨兒比做穿著棉襖的菜,沒炸的就是光著身子的菜。這五大包中僅有兩包穿著棉襖,其余三包都光著身子——現(xiàn)實中的五大包比于占吉想象中的五大包更實惠、更值錢。

亮在眼前的這五大包菜,使吳洪敏愣往了:“四菜一湯”錯帶成了五菜,多了一包方肉,少了一包丸子。這不能怨傳友,因為裝箱時是他裝的。

“你不讓俺動炒,‘動熬’總可以吧?”于占吉把僅剩的半碗肉丸子端了出來。他斷定讓吳洪敏發(fā)愣的是多帶了一包菜、少拿了“一個湯”,而這正好給他提供了“拿湯”的機會。

“肉丸子不如魚丸子清口、也不如魚丸子味道鮮。”吳洪敏發(fā)現(xiàn)自己漏帶了肉丸子后,知道于占吉一準(zhǔn)不讓他再去拿,而好勝心、優(yōu)越感促使他非回去拿不可,因為他已說過“四菜一湯”全包的話。為了給自己尋找一個回去的理由,他便把肉丸子改換成了魚丸子。

魚丸子在當(dāng)?shù)夭欢嘁?。傳朋拿回家時囑咐爹先不要動,過幾天他打算請請公社分管財務(wù)的副社長,現(xiàn)在吳洪敏顧不上這些了,先圓滿下眼前這個場面兒來再說。

于占吉雙手攥住吳洪敏的胳膊腕子,不讓他回家。越拖他、他就越往外掙,掙得蹬腿歪身子、掙得頭頂已不沖上了,改換成朝南了。既是決意去拿,攔是攔不住的,于占吉只好松開了手,而吳洪敏沒料到他會突然松手,往前掙的那股勁兒絲毫沒減,慣性使他象田徑運動員撞線一樣,接連往前跑了好幾步才緩過勁來。

吳洪敏剛走,吉光和吉亮就爭相往屋里跑。兄弟倆的眼力一樣高,都看中了從紅褐色的皮肉上往外冒油的雞腿。吉光拿了一根兒,吉亮嘴上吃著一根兒、手里拿著一根兒,于占吉一看生了氣,想給他奪下。

吉亮小聲說:“吉霞是個閨女家,不好意思進屋拿,我給她捎上一根兒還不行嗎?”

“也對,也對呀!”于占吉只好把伸出去的手又縮了回來。

“爹,我也拿一塊吃?!辈灰粫?,吉霞撲打著身上的葦屑走了進來,“俺二哥拿著根兒雞腿在俺面前邊搖晃邊說,饞你饞你?!?

“吉亮這個小鱉羔子!”于占吉嘟囔著罵了一句,又對正打算往外走的吉霞說,“你們都到小南屋里偷著吃的,萬一讓吳洪敏看見,讓人家笑話我不會管教孩子呀!”

四盤涼菜剛切好,吳洪敏已提溜著魚丸子進來了。

“剛才拖你沒拖住,魚丸子和肉丸子不都是丸子嗎?也值得你再跑這一趟?!庇谡技钢约杭夷前胪肴馔枳诱f,“喝酒燉你的,吃飯燉我的。在我這里擺場面兒,讓我光出上個嘴,你就是看不起我?!?

“占吉叔,你說這話可就虧煞人了。俺是來求你,能看不起你嗎?”吳洪敏作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樣子說,“大年下價來求你辦事兒,不把酒菜帶全,怕你說俺為人小氣,和人玩兒虛的?!?

“玩實的你就鉆灶火膛(燒火的意思)?!庇谡技獮榱吮硎静荒盟?dāng)外人,往灶門跟前推了推他。

吳洪敏燒火,于占吉掌勺,不一會兒工夫,一海碗捧著燙手、嘗著燙嘴的丸子湯,被早已擺在小飯桌上的四個現(xiàn)成菜簇擁在了正中。起開瓶子蓋剛打譜兒滿酒,院子里傳來吳三九的說話聲。

既然聲音已進了院子,離著人進屋就不遠了——用“不遠”來表示這段距離已顯得太遠,應(yīng)該說只有幾步了。這聲音讓于占吉和吳洪敏酒興全無。

“好好的一個酒場兒就要讓他給攪了。”吳洪敏氣憤而又無奈地說,“這個狗日的那鼻子咋這么尖?”

“鼻子不尖有耳朵幫忙,”于占吉說,“俺兩家住斜對門,我這邊有酒場兒,想躲開他可不是那么容易?!?

吳三九愛喝酒,村子里那個久傳不衰的、有關(guān)喝酒的笑話,就是他和他爹吳夏至合伙提供的“素材”。

十幾年前的一個冬天,吳三九和他爹背著地瓜干兒、跑凍凍過黃河,到蔡鎮(zhèn)酒廠換酒。換上酒回來再跑凍凍時,也不知是戀家心切、還是戀著回家喝酒心切,他爺倆跑得快了點。吳三九一腳沒站穩(wěn),腳底一打滑、摔了個仰八叉,人酒兩分家。萬幸的是,酒瓶子只摔破了一個。酒從瓶子里流出來,又在凍凍上流。水往洼處流,酒也往洼處流。假如一瓶酒是在地上流的話,流不了多遠就會滲下去,在凍凍上流不光不滲,順路還會得到“冰水”的微薄贊助,一同住洼處流。酒越流越快,度數(shù)越流越低,最后流到一處洼得再也流不出去的地方時停下來,聚成了臉盆口大小的一汪兒。這汪兒水酒深不過二指,用手捧、捧不起來,想往瓶子里灌不光缺瓶子、也缺灌酒用的家什兒。眼看著它瞎在河里吧又實在是心疼,過年一共換了九斤酒,能白白送給黃河一斤嗎?吳三九往四周看了看,見近處無人、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爹啊,甭等了,在這里沒有來給咱送肴兒的呀,趴下喝吧。”

愛喝酒的不光吳三九一個人,和眾多愛喝酒的人不同的是,他愛喝“撲酒”?!皳渚啤钡囊馑际牵壕茍錾显緵]打他的譜兒、他突然間闖了進來,坐下就喝;喝上兩盅推說有事兒、馬上離開的不算喝“撲酒”;喝上幾杯馬上走開,然后提酒攜肴再回來喝的,也不算喝“撲酒”;分文不花、腚粘在椅子上站不起來、一直奉陪到底的,才算是標(biāo)準(zhǔn)意義上的喝“撲酒”。

吳三九是于家屋子的“名撲”。有些愛喝撲酒的,見酒場兒上的人都用鄙視的眼神看著他,喝個“半飽”后就知趣地走開;見酒場兒上的人諷刺挖苦他、旁敲側(cè)擊他,或干脆不答理他,也會知趣地走開;吳三九的好處是,一進酒場兒眼就“失明”、耳就“失聰”,怒目和諷刺絲毫不起作用,只要能喝上酒就行。

“撲”到有客人的酒場兒上,主人想攆他吧,又怕客人笑話;客人想攆他吧,又沒有資格。“撲”到?jīng)]有客人的酒場兒上,攆他不用擔(dān)心被客人笑話,主人該攆他了吧?但絕大多數(shù)的戶還是不好意思和他掰開面皮,只是想攆他、恨不得攆他,在心里狠狠地罵他。

絕大多數(shù)的戶不攆他,就意味著有極少數(shù)的戶攆他。極少數(shù)攆他的戶雖賺了大半斤酒的便宜,聲譽上卻吃了大虧——吳三九會把這些戶老少三輩兒的丑事(為人一生,誰也免不了做下點兒丑事),添枝加葉地往外傳播,不厭其煩、一遍又一遍地傳播,讓村里人在茶余飯后享受到了“別人不如自己”的快感,尋找到了一點兒心理平衡。

在于家屋子,吳三九經(jīng)常出入的戶算不上最多,除了赤腳醫(yī)生就是他。親朋好友聚會的酒場兒被他“撲”得不歡而散;求人辦事的酒場兒被他“撲”得有口難言,不得不擇日另擺場面兒;生日祝壽的酒場兒,被他“撲”得不光增不了壽,反倒有氣出病來的可能。

為躲避吳三九,有些不受時間限制的酒場兒,盡可能地從白天轉(zhuǎn)到晚上,因為晚上能關(guān)大門。為躲避吳三九,有些酒場兒故意壓低了聲嗓,有些酒場兒用破棉襖堵上了后窗。

大門能關(guān)、后窗能堵,屋頂上的煙囪不能堵。過了吃晚飯的時間后,煙囪仍舊冒煙的戶就說明“有情況”。

于家屋子二百多戶人家,晚飯后煙囪仍舊冒煙兒的戶幾乎每晚都有,十有八九是在炒菜,燒洗腳水的占極少數(shù)。而吳三九只有一張嘴,不愁“撲”不上,只愁喝不過來。每天晚上,他先在所有“冒煙戶”中確定好擺酒場兒的戶,在擺酒場兒的戶中確定家庭條件好的戶,在家庭條件好的戶中選取院子四周香味兒濃的戶,在香味濃的戶中選擇茅房建在院外的戶。

年前年后的酒場兒特別多,村里人沒白沒黑地喝,吳三九也就沒白沒黑地“撲”。昨晚喝得難受了一夜,今早起來一個窩頭填下去、兩碗黏粥灌下去,又有點兒饞酒了。就在這時,從斜對門兒的于占吉家傳來了錛、鑿、鋸、斧的響聲。伸長脖子往外一探頭,眼看就要翻車子的吳傳友,正沖著于占吉家的大門喊爹。

有情況,今日于占吉家一定有情況?;匚菰诳簧咸闪颂?,起身去茅房蹲了蹲,看看天已快晌午了,吳三九便朝于占吉家“撲”了過去。

“剛過完年就拾掇木頭啊?”吳三九不得不和正用眼珠子瞪他的吉亮打了個招呼。見于占吉和吳洪敏不在院子里,估計他倆已經(jīng)喝上了。

“正打算過去叫你幫忙,你來了省下我一趟?!奔馔O落彾核?。

“三九啊,你是越學(xué)越懂事了,沒想到這么點小活兒也驚動了你,坐坐坐,先坐下歇歇?!庇谡技獜奈堇镒吡顺鰜怼?

吳三九被于占吉奉承得沒了話說,只得在院中的一條凳子上坐了下來。

“吉光,你拼拼荒檁上那些個樹疤和樹權(quán),”于占吉說,“讓吉亮和三九截檁頭兒?!?

“我……我不會截呀!”吳三九邊推辭邊往北屋里看。

“截檁頭兒是粗活中的粗活,你推一下、我拉一下,兩人一遞一下,只要會拉風(fēng)箱就會截。娘們兒也會截,瞎子也會截,你能不會截?”于占吉拍著三九的腦袋瓜兒說,“賣賣勁兒,今晌午咱好吃、好喝、好伺候。”

“趕鴨子上架”后,于占吉趕忙回到屋里:“洪敏啊,有啥事你就快說。吳三九好吃懶做,我怕他不定哪霎兒就會撂挑子不干,跑進來把咱這場面兒給攪了。”

吳洪敏說:“占吉叔,我想讓吉明幫幫傳友?。〔皇菐退坏李}、兩道題,也不是幫他一天、兩天,而是一直幫到畢業(yè),幫到高考?!?

“該幫,該幫?!币宦牪皇乔笏谡技活w懸著的心終于落了下來。他想,這個忙好幫,既不用花錢又不用費力,只需腦袋瓜子多轉(zhuǎn)幾個圈兒,也就幫過去了。

于占吉愿意人家求他,又擔(dān)心人家求的事他辦不了,這就象吃辣椒一樣,既喜歡吃又怕碰上個很辣的。

“占吉叔,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眳呛槊籼嬗谡技似鹬炎?,一直送到他的嘴邊上,“這得耽誤吉明多少工夫呀!我真怕你不應(yīng)口,讓我進得了屋、出不去門。”

“你家?guī)讜r用著過俺呀?放心吧,我讓吉明有多大的能耐發(fā)多大的力。”于占吉喝著兒子掙來的辣酒,心里甜甜的。

“離大學(xué)校門只有幾步遠了,我要催著他學(xué)、逼著他熬夜,”吳洪敏說,“再加上他吉明小叔手把手地教、嘴對嘴地傳,我看咱傳友說不定就能考上。”

“能考上,能考上。”于占吉胡亂應(yīng)付著,心里卻在想:你那傳友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就鬧了笑話,陰差陽錯地混到高中畢業(yè)已經(jīng)算是很走運了,還想考大學(xué)?

傳友和吉明同一年進校門。開學(xué)第一天,上午的語文課學(xué)的是“天、地、人”,算數(shù)課學(xué)的是“一、二、三”。老師手拿教桿兒指著黑板上的“一、二、三”說:“我怎么念你們就跟著怎么念?!?

在同學(xué)們高聲念“一”的時候,稚嫩的童音很清晰、很一致、很動聽。在念“二”和“三”時,忽然出現(xiàn)了一點兒雜音。老師覺得很奇怪:二讀二、三讀三,應(yīng)當(dāng)是齊刷刷、似從一個喉嚨眼兒里發(fā)出來的才對,怎么會有雜音呢?

剛開始領(lǐng)著同學(xué)們念時,老師是面朝黑板、背對大家,雜音的出現(xiàn)迫使他轉(zhuǎn)過身來,邊念邊往四下里看。連念兩遍后老師說,其他同學(xué)先別念,讓吳傳友同學(xué)站起來跟著我念。老師念:“二”,吳傳友說:“倆”;老師念:“三”,吳傳友說:“仨”;老師大聲念:“二、三”,吳傳友大聲說:“倆、仨”。老師火了,聲嘶力竭地大喊:“二、三”,吳傳友急得歪脖子瞪眼地大聲喊:“倆、仨”。氣得老師把教桿兒一折兩半,扔到了他的課桌前:“你看看這是多少?”吳傳友認真地看了看說:倆零著一點點兒。原來在老師扔的過程中,從教桿兒上掉下了一拃多長的一塊小片片。聽了他的回答,老師氣笑了,用食指點劃著他的腦袋瓜兒說,你呀,你呀,快讓你娘把你領(lǐng)回去算了。

都說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師,傳友的父母就不是好老師。父母在他剛會說話時,就教他數(shù)數(shù)兒:一個,一倆,一仨,四個……當(dāng)他數(shù)得很熟了以后,父親表揚他說,俺那友兒腦瓜子真好使啊,知道倆加仨等于五了;母親支使他說,友啊,拿倆盤子來,再拿仨碗來。父母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好幾年,老師一節(jié)課咋能給他改過來?說不定他是認為老師誤把“倆和仨”讀成“二和三”,他堅持父母教給他的讀法,未必不是想給老師改錯。一個七八歲的孩子,知道個啥?

一九六0年考初中時,吉明的錄取通知書發(fā)下來了,傳友卻沒有收到“那張紙兒”。吳洪敏把他按倒在地,脫下鞋就打,直到胳膊酸得再也舉不起鞋來才住手。傳友爬起來拍打拍打腚上的土,歪歪斜斜地來到了吉明家,把挨打的經(jīng)過告訴了他。說完后又加了一句:可饒了我了。吉明說,明明是挨了打,怎么又說是饒了你呢?傳友嘿嘿一笑:我是說學(xué)校饒了我了,再也用不著上學(xué)了。你學(xué)習(xí)好感覺不出來,考試比挨打還難受,我寧可在家干重活、賣大力,也不想再念書了。

不料吉明入學(xué)未滿十天,傳友就收到了補發(fā)的入學(xué)通知書。原來縣一中計劃招四個班,實際報到人數(shù)還不足兩個班。學(xué)校派人對未報到的學(xué)生進行逐一走訪,走十戶起碼有八戶見不到本人——都出去拾柴禾、剜菜的了。家長說,千要緊、萬要緊,啥也不如嘴要緊。

考上的不去,就讓沒考上的替補。傳友接到通知書生氣,吳洪敏看見通知書歡喜,兒子不愿意去不算數(shù),當(dāng)?shù)淖屓ニ桓也蝗ァ?

縣一中勉勉強強招齊四個班,三年中今日走一個、明日退倆,到畢業(yè)時四個班又縮成了兩個班,每個班的后面還都空著兩排座位,而這一年高中的招生計劃就是兩個班,把初中的學(xué)生全都轟進去還不滿。升學(xué)考試成了形式,傳友糊里糊涂地“考”上了高中。今年是高三的最后一學(xué)期,吳洪敏的心里比傳友還急:十二年寒窗就看這幾個月了,考上就是龍,考不上就是熊了。在這關(guān)鍵時刻,不舍得花點本錢咋行?

“占吉叔,吉明可真叫家里人省心?。傔^下年來就趴到了書本上。你再看看俺那傳友,過年過得玩兒野了,到現(xiàn)在還收不回心來,能不叫人著急嗎?”吳洪敏抽出一支煙,湊到打火機那淡藍色的火苗上,嘬時因怕唾液弄濕了煙頭兒,嘴唇一個勁地往里抿,點著后把煙倒過來,恭恭敬敬地遞到了于占吉的嘴邊上,“我打譜兒明日把吉明接過去,在我那邊復(fù)習(xí)功課,吃飯的事你就甭管了。”

“在哪邊吃不一樣?”于占吉放下盅子摸筷子,夾起了一個“穿棉襖”的炸大蝦,“只要吉明能幫上忙,你不管飯我也讓他去。”

“冷冷寒寒的價,孩子們又動腦子又受凍,不給他們增加點營養(yǎng)咋行?”吳洪敏說,“家里剩下的年貨還不少,我要變著花樣兒地做來給他倆吃?!?

見吳洪敏該說的話已經(jīng)說完,于占吉跟他商量道:“咱讓吳三九進來坐坐吧。他就是撲著咱這個酒場兒來的,不讓他‘撲’上兩茶碗兒,心里還總有點兒過意不去。”

吳洪敏很不情愿地點點頭。于占吉推開風(fēng)門子問道:“三九啊,出汗了吧?”

“占吉叔,褂子和脊梁都粘成堆了?!眳侨排呐拇笸日f,“棉褲里子都溻了?!?

“干不了咱就不強干,幫多幫少無所謂,心到就是。”于占吉朝屋里指了指說,“今日算你有口福,屋里擺著酒場兒呢!要不是洪敏和我有話要說,來幫忙我也不讓你插手,早就把你拖到屋里來了。”

吳三九個子高、身子細,青筋暴出的脖子、挑著個沒大有肉兒的腦袋,腮幫子塌塌著、嘴噘噘著,長了一副永遠也吃不飽、喝不足的樣子。他邊用襖袖子擦臉上的汗、邊往屋里走,從門口射進來的光線被他一遮,小飯桌四周頓時象陰過天來一樣。吳洪敏見了他連頭也沒抬。吳三九找了個撐子入座,吳洪敏嫌他離自己太近,屏住呼吸往于占吉跟前挪了挪。

“三九啊,俺倆已喝到八成飽,你喝慢了不趕趟啊!”于占吉倒上滿滿一茶碗兒遞給他,“酒場兒上的老規(guī)矩,來晚了先罰你一大盅?!?

吳三九端起來“咕咚”就是一口,然后咧咧嘴拿起筷子,夾起了舌頭大小的一塊肥肉片。肥肉片貼到了他的舌頭上,象是在紅舌頭上又摞上了個白舌頭。

屋外傳進撲趿撲趿的腳步聲,傳友一拉風(fēng)門子走了進來,兩手抱著肩膀頭兒說:“西北屋里真冷啊!”

“不跟著你吉明小叔好好地學(xué),到這屋里來干啥?”吳洪敏沒好氣地說。

“吉明要吃肥肉片?!眰饔芽戳丝从图埌夏菈K半截磚大小的方肉,無奈地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小飯桌。

“愿意吃叫他自家來?!庇谡技料履榿碚f,“拿著支使人不當(dāng)回事兒,甭聽他的!”

“他騰不出手腳來,趴在被窩兒里給我演算數(shù)學(xué)題呢!”傳友不聽于占吉的,聽吉明的。他湊到飯桌跟前正打算伸手,吳洪敏干脆把盛肥肉片的盤子遞給了他。吳洪敏的這一舉動,一是為了吉明,二是因為吳三九。

傳友端著盤子剛出門,忽又踅了回來,順手拿走了他爹面前的筷子。

“吉明這孩子讓我給慣壞了?!庇谡技ζ鹕砣ソo吳洪敏拿筷子,“支使起他哥、他姐來也是這樣??!”

“三九,我和占吉叔還有點兒私話兒?!眳呛槊粽f,“你先出去一趟,約摸待兩泡尿的工夫再回來行嗎?”

“行,行!”臨離座之前,吳三九又端起茶碗兒灌了一口,拖著一根雞腿走了出去。

“占吉叔,”吳洪敏接上剛才的話茬兒說,“我要能‘慣’出回回考試拿第一的孩子,就不愁得慌了。他娘的,俺那傳友在班里也拿了個第一——個子第一。”

“聽吉明說,傳友學(xué)習(xí)起來還是很努力的,熬夜熬到很晚也不想睡覺。”其實于占吉從未聽兒子說過這話,“離高考還有小半年的時間,現(xiàn)在開始加勁兒一點兒也不晚。要是再碰上好運氣,說不定這大學(xué)門兒就能讓吉明幫他敲開?!?

“但愿我兒子能有出人頭地的那一天。”吳洪敏瞇縫起雙眼,臉上有了笑模樣,“我把熱炕頭兒讓出來給他倆,甘心做他倆的勤務(wù)員。小飯桌往炕上一擺,隔山灶一燒,又暖和又不見煙;要是嫌坐在炕上不得勁兒,就把撐子搬到炕上去;要是嫌坐在撐子上飯桌又太矮、躬得腰慌,就往桌子腿底下墊磚;要是他倆熬夜熬到雞叫,我就天明再躺下?!?

風(fēng)門子吱扭一聲響,傳友又進來了:“爹,吉明要水喝?!?

“我看這小鱉羔子脊梁上刺撓(癢癢)了,不扎裹扎裹(打)他不行了!”于占吉一挽襖袖子站了起來。

吳洪敏雙手扶肩往下一按,把他按回到了座位上。傳友乘機端起茶壺、拿著于占吉的茶碗走了出去。

“平日里你打吉明我管不著,今日打他就是給我難看,就是變著法兒地不讓傳友跟他學(xué)功課?!眳呛槊籼崞饟巫优驳接谡技?,緊挨他坐下,把左胳膊往他脖子上一搭說,“孩子當(dāng)中有孩子王,爹娘的話孩子們敢不聽,孩子王的話孩子們不敢不聽。能當(dāng)上孩子王的孩子不外乎三種:一種是勁大的,以力氣降服人;一種是小心眼兒多的,以計謀降服人;還有一種是學(xué)習(xí)好的,以聰明被孩子們所崇拜。咱認為吉明讓傳友給他拿吃、拿喝是支使他,可在傳友看來,這是吉明看得起他?!?

崇拜不能當(dāng)飯吃,一幫就是好幾個月,總得有個說法。在西北屋里,吉明正為“輔導(dǎo)補貼”的事和傳友商量:“開學(xué)前我輔導(dǎo)你的報酬是在你家吃飯,要是開學(xué)后繼續(xù)輔導(dǎo)的話,你爹沒說咋辦嗎?”

“俺爹有話在先,開學(xué)后的輔導(dǎo)補貼,咱倆咋定咋算?!眰饔寻櫰鹈碱^想了想說,“我看咱就來個不賒不欠,哪天需用你輔導(dǎo),我就哪天管飯?!?

“不行,不行?!奔鲹u搖頭說,“我一星期回家背一回干糧,在這一星期之內(nèi),你管幾天飯我心中沒數(shù),所以也就不知該從家里背多少干糧。依我看還是定得細一點、具體一點為好。比如把題和窩頭掛鉤,說白了就是:一個窩頭應(yīng)該折合幾道題?!?

傳友尋思了一會兒說:“既是求你就不能和你計較,我看咱就一個窩頭一道題。”

“好!”吉明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思路引導(dǎo)傳友,“不過這還不算具體,比如說我一天幫你解了八道難題,而八個窩頭我又吃不上,你說該咋辦?”

“這還真是個實際問題?!眰饔炎聊チ艘幌抡f,“好辦好辦。我用俺爹那手戳造上一沓兒窩頭票,你幫我解一道題,我就給你一張‘一個’的窩頭票。你憑票從我這里取窩頭,窩頭不夠了我就到俺哥那食堂里去帶。”

“這真是個好辦法中的好辦法!傳友啊,要是你再這樣聰明下去,我就輔導(dǎo)不了你了?!奔髟诳洫勊耐瑫r心里已經(jīng)明白,高考之前用不著再從家里背干糧了,因為傳友不會做的題,要比自己所需窩頭的數(shù)量多得多。

西北屋里的“輔導(dǎo)補貼”定好了,東北屋里的酒場兒還沒散。吳洪敏一個勁地敬,于占吉一個勁地喝,越喝越不覺辣。吃飯時他大口嚼饃饃,吳洪敏半個還沒吃上,他已下去了倆。

第三個饃饃剛湊到嘴邊上,吉霞一把奪了過來:“一喝多了酒就知不道饑飽了,你尋思撐著比餓著好受嗎?”

于占吉拿饃饃的那只手懸在半空,保持原有的姿勢沒動,沖著吉霞一個勁兒地傻笑。

吳三九由于連喝了主、客二人“敬”他的幾茶碗兒酒,又“自敬”了一茶碗兒,吃飯前就人倒座翻、仰躺在了地上。吉亮攥住他的雙腳拖出屋門,捆綁在膠皮車子(獨輪小推車,“膠皮”是指“橡膠輪兒”,用以區(qū)別木輪小推車。)上,把他推了家去。

送吳洪敏時,于占吉東歪西斜、晃晃悠悠,搭拉著眼皮走走停停、停停又走走,差點兒在送人的這幾步路上打起呼嚕來。

當(dāng)一家人回到屋里,聽吉明說起傳友時,于占吉忽又來了精神:“吉明,你看傳友能考上大學(xué)嗎?”

“我們班現(xiàn)有學(xué)生三十八個,考上三十七個也輪不到他。”吉明說,“傳友的腦子不會拐彎兒。‘不會拐彎兒’并不是指心眼兒少,而是指他在演算數(shù)學(xué)題的時候不會觸類旁通。這樣講您可能聽不大懂,我舉個例子您就明白了。比方說,我教會了他‘爹的姐妹你應(yīng)該叫姑’這道題,下一道題是‘奶奶的閨女你應(yīng)該叫什么’?馬上就會把他難住?!?

“哪他爹還在他身上花本錢、下工夫干啥?”于占吉說,“這樣的孩子教也白教、學(xué)也白學(xué),瞎子點燈白費蠟”。

“他怕挨打,不敢跟爹講實話?!奔髡f,“有一次我問他,到時候你落了榜不是還得挨打嗎?他說集中起來挨一次打、比分批分期挨無數(shù)次打要好受點兒。”

“孩子是夸出來的,不是打出來的。”于占吉對孩子們說,“我從不打孩子,打孩子是幫著孩子學(xué)撒謊?!?

一聽爹說這話,吉明笑了:“剛才您還打譜兒到西北屋里去打我呢!”

“那是做戲給吳洪敏看?!庇谡技f,“你讓傳友端吃、端喝,我守著他爹不說打你,還夸你呀!”

吉明說:“爹,您要同意的話,明日我就到他家去了?”

“去吧,吃喝兒孬不了,權(quán)當(dāng)再過一個年?!庇谡技又鴨柕?,“開學(xué)后再幫他,你倆是咋定的?給點啥甜頭兒?傳友不成器怨他自家,咱應(yīng)得的報酬該咋拿咋拿?!?

吉明把“一個窩頭一道題”的口頭兒協(xié)議告訴了爹。

“要的是不是有點兒多?”于占吉根本弄不清這個“價格”是高還是低。為防止吉明“狠”人家,他建議說,“依我看,咱就‘一個窩頭兩道題吧’?!?

“價格是傳友定的,我估計往后他爹就會以帶的窩頭多少、作為考察他用功不用功的依據(jù)?!奔髡f,“如果咱要少了,對傳友還不利呢!”

“那好,那好,咱就‘一個窩頭一道題’,反正公社食堂有的是窩頭?!庇谡技严胫赖亩紗柮靼琢?,這才覺得有些支撐不住,吉明忙把他從椅子上扶到了炕上。

主站蜘蛛池模板: 额尔古纳市| 静乐县| 长春市| 图片| 海伦市| 如皋市| 拉孜县| 阿克陶县| 新源县| 南康市| 德安县| 垦利县| 九台市| 大厂| 平昌县| 文山县| 开封县| 乌拉特中旗| 芒康县| 泸西县| 曲靖市| 漳州市| 鹿邑县| 城口县| 凤阳县| 汕尾市| 滨州市| 蓬溪县| 莎车县| 台东县| 新郑市| 吉安县| 东至县| 昭平县| 南部县| 台中县| 准格尔旗| 平江县| 赫章县| 格尔木市| 霍林郭勒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