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說人生(1)
- 梁衡雜文集
- 梁衡
- 5666字
- 2018-06-05 15:20:06
人格在上
細想,人格這個詞是造得很準確的。就像我們寫稿子時要按格填字,不能亂,編輯才好改,讀者才好看。寫詩也是這樣,要有格律,只有合了格和律才美,才算是詩。那么做人呢?應該說也有一定的格,合起碼的格是正常的人,合乎更高更嚴的格,便是好人、高人、偉人。做好人難,做偉人難,好比律詩難寫,因為那是一個更高的標準。當然社會上也有不合格的人,就像我們常于報刊上看到一些歪詩,雖然也算是詩,其實并不合格。人的品德分成許多高低不等的格,這便是人格。人格之定,就如某項產品的國家標準,有一定的要求。從某種意義上說人也是一種產品。馬克思說,人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人是一種社會產品,是經社會共教共育,磨礪沖刷,陰差陽錯,鍛打鑄造而成的。如礁石在海,被浪花咬鑿、沖刷、浸蝕,塑造成各型各類、各等各級,也就有了不同的質、形、格。人生于世,就要看你自己所選所為了。你接受了某一種觀念,就被擱置到了某一層的某一個格子里。
我向來覺得人在社會上立身有三項資本,或曰三種魅力。一是外貌,包括體格、姿色,這主要來源于先天,這確是一大本錢。古今因一貌傾城而廣有追隨、成事者大有人在。二是知識、技能和思想,這得靠后天的修煉。一戰回天,驚天動地,開國定邦,或窺破天機,發明發現,創造財富,造福人類者,大有人在。三是人格,這完全是一種獨立于“貌”和“能”之外關于思想和世界觀的修煉。你可能貌不驚人,才智平平,無功可炫,無能可逞,但在人格上卻可以卓然而立,楷模萬眾。精神之力,蓋超乎外貌之魅和才智之強,別是一種震撼,一種導引與向往。雷鋒,論貌,個子不高,只有一米五多,論能,只是一個普通的汽車兵,但他的無私精神、助人品德,現已成了中華民族乃至全人類的精神財富。其人格魅力早已在萬眾之上。
人格,既然名格,意思就是方方正正,于某事某情某理行有所遵,言有所本,恪守一定尺度分寸。金錢名利誘之而不變,嚴刑生殺逼之而不屈,總是平平靜靜,按一既定的規矩做事,昂首闊步,按既定的方向走路。人格是精神,精神可以變物質,甚至可以發揮出超物質的力量。人格是信念,信念如山在野,高山仰止;如壩擋水,波瀾不驚。信念既成,就不是一個人的事,甚至不是一代人的事,會形成一個群體、一個民族,乃至全社會公認的規范,是一種無形的力量。
所以當我們述說人事,歌頌英雄,感受那些開國元勛、將軍元帥、教授學者或者能人強人們的驚人業績時,常常有一部分是被他們的人格魅力打動。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人格魅力將大大超越其人其事本身的意義。毛澤東轉戰陜北,折一根柳木棍子,在胡宗南大軍的鼻子底下來去的那種從容;周恩來長年日理萬機,內擠外壓下那種無私無怨的大度;彭德懷在廬山一人獨諫萬言,拍案力爭的骨氣;陳獨秀雖與黨有分歧,但在國民黨大牢中,面對高官相誘而嗤之以鼻的輕蔑,押解途中帶著鐵鐐呼呼大睡的氣度。這些都遠遠超出他們所為之事的意義,而特別爆發出一種精神的沖擊波和輻射力。
我們還可以由此而上溯到:辛亥義士林覺民在獄中與妻寫絕筆書的慷慨;戊戌義士譚嗣同坐等清廷來拘捕,愿為變法做流血第一人的自豪;林則徐虎門銷煙行民族大義,于己無欲則剛的氣節;史可法守揚州,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犧牲精神;文天祥寧死不叛,丹心萬代的正氣;岳飛雖為奸臣所逼但精忠報國的悲壯;范仲淹身為朝臣先憂后樂的誠心;蘇武十九年持節牧羊所表現出的忠貞;司馬遷身負大辱為民族修史記事的堅韌;項羽慨然認輸又愧對父老而毅然自刎的英雄氣概;荊軻明知赴死而一諾千金的誠信;等等。這些都是做人之格,他們都是我們民族史上的燦爛明星,國外也有如布魯諾那樣為捍衛科學真理而甘愿被教會處以火刑的英雄。
他們的主要業績僅僅是做成了某一件事嗎?不是。相反,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具體業績時過境遷,離我們越來越遠,而他們所昭示的人格的光芒,卻因時日的檢驗而愈顯強大并永遠照耀在我們身上。當我們“數典耀祖”時,要感謝這一串串巨星為我們畫出的精神軌跡。這時我們才真正地感覺到精神變物質是這樣的具體。一部中國歷史,不,整個一部世界歷史,就是這樣在人類前進、創新和犧牲精神的鼓舞下書寫而成的,而體現著這種精神的,就是那些跨越時空,在人格方面光芒四射的群星。若歷史長河中缺了這些人格坐標,就如同缺了許多改朝換代、驚天動地、里程碑式的大事。當我們書寫政治史、軍事史、科學史,或從事文學創作,記錄故事、塑造人物時,不該忘掉這一條隱隱存在而又熠熠閃光的主線。
事實證明,不但文學是人學,史學也是人學,社會學更是人學。一個人只靠貌美出眾時,他(她)最多只成為一個名人;當一個人事有所長時,他會是一時的功臣;而一個人只要人格上達到了一定的價值高度,他就已經是一個好人,如果他同時又貌壓群英,才出于眾,他便是一個難得的偉人、圣人。這樣的人歷史所能奉獻給我們的大約幾十年或數百年才會有一個。但為人而求全,實在是太難了。所以,最基本的還是先從人格做起,心誠則靈,人人都可以立地成佛,先成為一個在德行上合格的人。
人人皆可為國王
說到權力和享受,國王可算是一國之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一國之財任其索用,一國之民任其役使。所以古往今來王位就成了很多人追求的目標,國王生活的狀態也成了一般人追求的最高標準。
但是不要忘了一句俗話:尺有所短,寸有所長。雖然大有大的好處,但它卻不能占盡全部的風光。比如,同是長度單位,以“里”去量路程可以,去量房屋之大小則不成;用“尺”去量房間大小可以,去量一本書的厚薄則難為了它。同是觀察工具,望遠鏡可以觀數里、數十里之外,看微生物則不行,這時揮灑自如的是顯微鏡。以人而論,權大位顯,如王如皇者亦有他的局限,比如他就不能享村夫之樂、平民之趣。《紅樓夢》里鳳姐說得好,“大有大的難處”。而《西游記》里孫悟空就懂得小有小的好處,鉆到鐵扇公主肚子里去成大事。就是在君主制度的社會里,王位也不是所有人的選擇。明代仁宗皇帝的第六世孫朱載堉,就曾七次上疏,終于辭掉了自己的爵位。他一生潛心研究音樂和數學,他發現的“十二平均律”傳到西方后,對歐洲音樂產生了巨大影響。對量子理論做出貢獻的法國人德布羅意也出身公爵世家,但他不要錦衣美食,終于在科學史上占有一席之地。據說現在的荷蘭女王也很為繼承人發愁,因為她的三個子女對王位都不感興趣。
在現代社會里,特別是在市場經濟的運行規律下,人們的利益取向、價值取向和實現途徑已變得多元化了。每一個成功者都可以享受高呼萬歲式的崇敬,享受鮮花和紅地毯。社會有許許多多的“國王”,在各自不同的“王國”里享受著自己臣民的膜拜。你看,歌星、球星是追星族的國王;作家、畫家是欣賞者的國王;學者、教授是學術領域內的國王;幼兒園的阿姨、小學校的教師,整天享受著孩子們的擁戴,也儼然如王——孩子王;就是牧羊人,在藍天白云下長鞭一甩,引吭高歌,也有天地間唯我獨尊的國王感。
事物總是有兩面性,有所不為才能有所為;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每個人只要努力都能得到一種王者的回報。當一個人壯志難酬或懷才不遇時,這大約是人生最低潮最無奈的時期吧。但就是在這種狀態下,他仍然會有追隨者,仍然可以為王。北宋時的柳永,宋仁宗不喜歡他,幾次考試不第,連個做臣子的資格也拿不到,他只好去當“民”。但是在歌樓妓院、勾欄瓦肆的王國里他成了國王——詞王,“凡有井水處即能歌柳詞”,可見他這個王國有多大。林則徐被貶到新疆伊犁,但就是這樣一個“欽犯”,沿途官民卻爭相拜迎,淚灑長亭,贈衣贈食,爭睹尊容。到駐地后人們又去慰問,去求字,以至于待寫的宣紙堆積如山。在人格王國里林則徐被推舉為王。
在日常生活中更是人人可以為王。我看過一場演唱會,那歌手也沒有什么名,但當時著實有王者風范,臺下的女孩子毫無羞澀地高喊“我愛你”,演唱結束,歌迷就沖到臺上要簽名,要擁抱。一次去爬山,在山腳下一位年輕人用草編成螞蚱、小鹿之類的小動物,插滿一擔,惹得小孩子和家長圍成幾層厚厚的圓圈,很有擁兵自重的威風。等到登上半山時,又見許多人擠在一起圍觀,一個老者在玩三節棍,兩手各持一節細棍,將那第三節不停地上下翻挑,做出各種花樣,人們越是喝彩他越是得意。在這個山坡上臨時組建的三節棍小王國里,他就是國王。
國王的精神享受有三:一是有成就感,二是有自由度,三是有追隨者。只要做到這三點,不管你是白金漢宮里的英國女王,還是拉著小提琴的街頭藝術家,在精神上都能得到同樣的滿足。要做到這一點并不難,只要誠實、勤奮就行——因為你雖沒有王業之成,大小總有事業之成;雖沒有權的自由,但有身心的自由;雖沒有臣民追隨,但一定有朋友、有人緣,也可能還有崇拜者,“天下誰人不識君”。所以人人皆可為國王,誰也不用自卑,誰也不要驕傲。
碑不自立,名由人傳
據《人民日報》4月7日報道,陜西某貧困縣,縣委領導竭誠盡力為群眾辦了不少好事,受到群眾好評。但遺憾的是,每完成一件工程,領導即要立碑以記,并親擬碑文。由此引出群言紛紛,石碑雖起,口碑卻降。由是想到碑的本意,試略為一辯。
碑者從石從卑,取堅用謙。本義是以堅石刻記要事,以期久遠,所以立碑之時總是思之又思,酌之再三,心也惴惴,手也顫顫,不知后人將會作何評點。碑即是“備”,既已上碑,就為歷史所備案。寵辱底定,不由人易。何敢草率,何敢張揚?在盛行立碑的封建時代,若行此事,往往也要廷議公論,焚香沐浴,畢恭畢敬。當年新中國成立,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議念及近百年來無數英烈為國捐軀,特決定于天安門廣場立人民英雄紀念碑一座,并議請周恩來總理親題碑文。周恩來受命之后,誠惶誠恐,閉門三日,潛心練字,抄寫多遍,才完成現在碑上的這通文字,但他卻堅辭不題名落款。這是何等的胸懷和品德!
碑者背也。一背,指所書之事已背人而去,屬事后之論。碑,最早是古人在下葬之時立于墓坑兩側的系繩引棺之石。后來就順便將死者的事跡刻于其上,后逐漸演變為專門的記事之碑。可見其本義是蓋棺論定,后而書之。二背,指所言為他人、他事,是背對背,不是面對面,更不是自說自。現在某些地方官忙于為自己樹形象,爭虛名。工程甫定,碑身即起,水泥未干,墨色已干,行匆匆,急慌慌,如趕早集。爭立石碑之外,又有爭出書者,爭登報者,花樣翻新,不厭其煩。唐時白居易知杭州,為民修堤,后人感其功,立碑曰白堤;宋時蘇東坡又知杭州,再修一堤,后人又念其功,立碑曰蘇堤。假如當年白居易、蘇東坡都自磨一石,曰白曰蘇,立之湖畔,也許早已被埋于污泥,沒于塵堙。數十年前大寨因大修梯田而名揚全國,老英雄賈進才一生壘壩無數,滿手老繭如鐵銹銅斑。別人說,老賈,大寨該給你立一座碑。老人說:“要碑做啥?這滿溝的石壩不就是碑。”說得好,碑本天成,何必人立?試想,如果老人也像某縣領導那樣,往每塊壩石上刻一個“賈”字,那參觀者該有何感?正因這壩上無字,所以如今大寨展覽館里這位老英雄的形象更加燦爛。
大功無碑,大道無形。你看歷史上有多少功德碑、記功銘都已湮沒荒草,踩入泥土。而那些為民族為人民做了好事的人,雖無碑無銘,甚至無墓無灰,卻永存青史,長在人間。歷史老人很怪,有自鳴得意者,就捂住他的嘴;有桃李不言者,偏揚他的德。從來都是碑不自立,名由人傳。我們現在提倡科學發展觀,提倡干部要有正確的政績觀,有立碑嗜好者當引以為戒。
享受人生
“享受”這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和大部分時候,是被當作貶義詞使用的。隨著年紀增長,閱歷增多,才知道這種理解未免狹窄。人來到世界上,美好的生命只有一次,而且內容無限,你就是抓緊享用也只能僅得其中的一部分。老作家孫犁見幾個年輕人在泰山極頂,不欣賞這泰山風光,卻圍坐在一塊巨石上大打撲克。他感嘆道,撲克何處不能打?這泰山風光卻能享受幾回?你看,這就是享受。這里沒有剝削,沒有欺詐,大大方方,自自然然,取之不盡,其樂融融。
上面只是隨舉一例,其實享受自然只是人生的一部分。生命中值得享受的東西還有很多很多。比如享受知識,讀書學習;享受藝術,聽音樂、賞詩文、觀演出;享受刺激,探險、登山、看競技比賽;享受感情,親情、友情、愛情;享受成功,獎勵、鮮花、掌聲;享受環境,浴新鮮空氣、賞滿眼綠色;享受安寧,心平氣和,自我平衡;享受休閑,散步、談天、度假;享受精神,信仰、理想、宗教;等等。還可以舉出許多許多,這都是自然賦予我們,讓我們盡情選擇享用的。一次朋友談天,有人說,獨身或僧尼無愛無伴,少了多少享受?馬上有人反駁道,這也是一種享受——享受孤獨。生命原來是這樣的多層次、多角度,生命之花原來是靠這許多的享受來供養的。試想一個在鮮花掌聲中受勛的人,和點一支煙來過癮的人,這是兩種多么懸殊的享受。但是只要可能,不同的人接受同一種享受時又是多么的平等。
朱自清說:“老于抽煙的人,一叼上煙,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時間是個自由自在的身子,無論他是靠在沙發上的紳士,還是蹲在臺階上的瓦匠。”但事實上,許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能夠享受到生活的全部內容或主要內容。就像我們住進一家五星級的大酒店,除了睡覺,其他的健身、娛樂、美容、商務等設施都沒有享用。又像不少人對計算機的使用,只不過是將它當成了一部打字機。生命是博大豐富的,可享受的東西無窮之多。生命又是很短暫的,許多有意義的東西稍縱即逝。我們對享受的理解,既不該狹窄,更不該冷漠。當然,那種剝削、占有、揮霍式的享受,是最低級而不入流的。我們這里討論的是全面的享受,它實際是對生命的認識、開發和利用。要達此點,先得有兩個條件。一是勇氣,就是對生活的勇氣,魯迅所謂直面人生,古人所謂舍我其誰,現在的流行歌曲唱的瀟灑走一回,痛快活一場。對生命沒有充滿信心的人,不熱愛生活的人,是不可能享受到生命之果的。望高峰而卻步就看不到極頂的風光;將出海而又收帆,就體會不到驚濤駭浪。二是創造,生命之身是父母所贈予的,而生命的意義卻全靠后天的開發。可以說,你有多少創造,就有多少享受。馬克思、毛澤東、鄧小平、哥白尼和牛頓、愛因斯坦都分別創造了一個新學說,并因這個新學說開辟了一個新領域、一片新世界。因此,他們生命中就有了一種特別的滋味,就多了一份特殊的享受,我們這些常人是無論如何難以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