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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母親和姑姑回來了

轉(zhuǎn)瞬,悲與喜

出走,歸來,再出走,好似一個人生的怪圈,套在張愛玲母親黃逸梵身上一生的魔咒,這個緊箍咒不時發(fā)作,時好時壞,影響了張愛玲前半生的悲歡離合——甚至在她的心里永遠(yuǎn)地種下了安全感缺乏的因子。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飛著藍(lán)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于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張愛玲

姨太太走了,走得突然,就像她來的時候一樣,說不上悲喜,只有感慨。姨太太剛走,就有消息傳出來——黃素瓊跟張茂淵要回來了!

一家子熱熱鬧鬧,像迎接新年般,下人們告訴她說:“要回上海了!高興嗎?”“高興!怎能不高興呢?”她還是在那里出生的呢,一別幾年,真不知那庭院的蔓草有沒有瘋長,有她高了嗎?

后來她才從七嘴八舌的議論中拼湊出母親歸來的真相——父親答應(yīng)不再出去亂來,攆走姨奶奶,戒煙戒賭——簡直是洗心革面的樣子!

只是,老話說人若改常,非死即傷。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多少年來我們聽著這樣的話長大,好叫我們在變幻莫測的命運(yùn)里摸到一點(diǎn)踏實(shí)的規(guī)律。

不過,眼下他約莫也是真心實(shí)意的悔過,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他的人生幾乎一眼就看到頭了。年輕時候讀的書,還沒等施展就過了效用。他是領(lǐng)著一張過期的門票徘徊在名利的門口的,末了,總算受了點(diǎn)教訓(xùn),他才知道那些學(xué)問都是做不得真的。沒有用,還是真刀實(shí)槍的日子來得真實(shí)。

過日子,就是要有個像樣的妻子。姨奶奶當(dāng)然不行。妻子對姨奶奶的反對聲言猶在耳,若要她回來,只能一了百了,讓自己做個“新人”,這樣的他,黃素瓊這個擁有新思想的人才能接納吧?

幾年前她便是那樣一個要求男女平權(quán)的人,如今到了歐美走了一遭,只怕更甚,他能想象得到。

他已經(jīng)做好了準(zhǔn)備。他先行回上海,找房子,下人們連同兩個孩子一起坐船回來。

“上海什么樣子?船上要經(jīng)過什么地方?”她抬起一張稚嫩的臉問何干們。老媽子不知從哪兒聽了消息,只告訴她說要經(jīng)過“黑水洋綠水洋”。

“我八歲那年到上海來,坐船經(jīng)過黑水洋綠水洋,仿佛的確是黑的漆黑,綠的碧綠,雖然從來沒在書里看到海的禮贊,也有一種快心的感覺。睡在船艙里讀著早已讀過多次的《西游記》,《西游記》里只有高山與紅熱的塵沙。”

黑的似盲人的黑,綠的是瑩瑩的綠,不消許多字眼,好似已經(jīng)能夠看見那海水——想象里的海洋。

在這樣嘈雜的環(huán)境里,她還不忘溫習(xí)下《西游記》,日后那樣一下子紅遍天下不是沒有緣故的。

一路上伴隨著沉悶的聒噪與汗津津的刺鼻氣味,在搖晃與顛簸中,在《西游記》的幻想里他們終于到了上海。

“到上海,坐在馬車上,我是非常侉氣而快樂的,粉紅地子的洋紗衫袴飛著藍(lán)蝴蝶。我們住著很小的石庫門房子,紅油板壁。對于我,那也是有一種緊緊的朱紅的快樂。”

母親要回來了,下人們個個高興得合不攏嘴,他們不住地說“這下好了”。

——我們中國人總是有一股近乎執(zhí)拗的天真,以為一個家有父親母親便是十分完美的,于是才有了“寧毀一座廟,不拆一樁婚”的俗話。

下人們覺得這個家終于像個家了,有了女主人的家才像個家。盡管,太太回來了,他們多少要受到點(diǎn)轄制,但中國人喜歡被管,沒人管反而有種走投無路的惶恐感。

父親派出了最得力的下人去接母親——母親從南京的娘家陪嫁過來的男傭人,自己也歡天喜地地去了碼頭。一家子喜悅中帶著點(diǎn)不安,不知太太四年來的變化,人人面上都喜形于色。那陣仗與等待的心情活脫脫一個賈府等著元妃省親的模樣——一波三折,下人開著車去碼頭那等了一下午,黃昏時候回來告訴一家子說太太讓娘家人接走了——去了張愛玲的舅舅家。

白等了一天!白白浪費(fèi)了她的心事。

她特意穿著一件自己特別中意的衣服——橙紅色的絲錦小襖穿舊了,配上黑色絲錦袴很俏皮。

吃罷晚飯,暮色里她們終于回來了!她和弟弟被老媽子收拾停當(dāng)帶進(jìn)了樓下的客廳。這是一別四年后他們的第一次見面,張愛玲在《雷峰塔》里這樣寫著她眼中的母親與姑姑:兩個女人都是淡褐色的連衫裙,一深一淺。當(dāng)時的時裝時興拖一片掛一片,雖然像泥土色的破布,兩人坐在直背椅上,仍像是漂亮的客人,隨時會告辭,拎起滿地的行李離開。

原本應(yīng)當(dāng)是十分快樂的會面,然而她卻快樂不起來,原因是她的母親才見面就說:“怎么能給她穿這樣小的衣服?”黃逸梵說衣服太小了拘住了長不大,又說她的劉海太長了,會萋住眉毛,要何干把她的劉海剪短。

黃逸梵總是這樣,面對孩子總有一肚子的話,教育課聽得人頭昏腦脹。但,中國的父母又有哪個不是這樣呢?

愛美的張愛玲對此很有意見,認(rèn)為短短的劉海顯得傻相——這還不算什么,最氣人的還是她對那身衣服的批評,因?yàn)槟鞘撬钕矚g的而且也是最拿得出手的衣服。憑什么?

這種委屈和賭氣,很有點(diǎn)像一個滿心期待得到夸獎的孩子,小心翼翼地拿著自己的畫作,滿以為大人一定給個響亮的吻和一連串的“真棒”,哪知卻是劈頭蓋臉的批評與訓(xùn)斥——其實(shí)這原不過是黃逸梵的個性,后來的張愛玲跟黃逸梵在一起的時候,總怕行差踏錯,就此引來一頓無端說教,即便是寫信給她也從不多說生活的細(xì)節(jié),只一味說些“套話”——套話是最無錯誤的話,然而,也是最令人沮喪的話,因?yàn)槌錆M了距離和揣測。

這樣讓人神傷的母女關(guān)系,想來不僅讓張愛玲頭痛,只怕更為寒心的還是黃逸梵這個做母親的人。

姑姑覺得才見面就這樣批評不太好,于是便轉(zhuǎn)了個話題,大贊弟弟小魁長得漂亮。姑姑總是這樣,一直充當(dāng)她與父母的粘合劑。可黃逸梵卻并不買賬,接過嘴就說:“太瘦了——男人漂亮有什么用?”

若張愛玲能夠體諒她母親個性上的不討喜處,也許會發(fā)現(xiàn)黃逸梵未必是不喜歡她。黃逸梵喜歡什么都自己做主,看著不符合自己意的便要一番理論,就像這個帶給張愛玲“朱紅的快樂”的石庫門房子,她也不滿意,皺皺眉說這樣的屋子怎能住人呢?

張廷重趕緊說他早知道她必須親自挑房子,這不過是暫時居所罷了,回頭她喜歡哪里就搬到哪里。說這話的時候,這個男人對她有著怎樣的包容與愛啊!

老媽子陪著她們說說坐坐了一會兒以后,天越發(fā)晚了,黃逸梵倦了,問了句何干是否準(zhǔn)備好了床褥,然后拉著當(dāng)時只有八歲的張愛玲說:“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我這次回來,只是答應(yīng)你二叔回來替他管家。”

“二叔”就是她的父親張廷重。

母親算是回來了,這個家又像個能夠正常運(yùn)轉(zhuǎn)的機(jī)器,從前缺了她這個重要人物,雖然平靜而快樂,卻總有股莽漢亂碰的興奮,到底是沒多少底氣的。

“然而我父親那時候打了過度的嗎啡,離死很近了。他獨(dú)自坐在陽臺上,頭上搭一塊濕手巾,兩目直視,檐前掛下了牛筋繩索那樣的粗而白的雨。嘩嘩下著雨,聽不清他嘴里喃喃說些什么,我很害怕了……”

姑姑回來后見到他這個樣子十分氣惱,叫了家里的下人,又請來了舅舅和舅舅家的門警——原本是舅舅請來保護(hù)家人的,害怕一時戰(zhàn)亂,有人會趁機(jī)渾水摸魚,哪知道人高馬大的男人平時沒用上什么排場,這會子倒是顯出他的作用來了。

張廷重說死了也不肯去,盡管他已經(jīng)離死不遠(yuǎn)了,然而還是不愿意踏進(jìn)醫(yī)生的門。張茂淵給他請了個法國醫(yī)生,莫非他心底里認(rèn)為洋人看好了他是種侮辱不成?

一個發(fā)了瘋的作“垂死掙扎”的人總會有無窮的力量,幾個人捆綁著他才將他送到了法國醫(yī)生那里。那一刻,說不定他是恨這個妹妹張茂淵的,甚至懊悔讓她們回來吧?

不管他喜歡不喜歡洋人,在對待嗎啡這樣的“病癥”洋醫(yī)生確實(shí)很有一套,住了一段時間院,他活著回來了,完好如初。

“不久我就做了新衣,一切都不同了。我父親痛悔前非,被送到醫(yī)院里去。我們搬到一所花園洋房里,有狗,有花,有童話書,家里陡然添了許多蘊(yùn)藉華美的親戚朋友。我母親和一個胖伯母并坐在鋼琴凳上模仿一出電影里的戀愛表演,我坐在地上看著,大笑起來,在狼皮褥子上滾來滾去……”

多么踏實(shí)的快樂,觸摸得到的溫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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