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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回憶我的父親(5)

  • 將飲茶
  • 楊絳
  • 4758字
  • 2018-05-18 15:02:03

家里孩子逐漸長大,就不覺熱鬧而漸趨冷清。我大姐[27]在上海啟明教書,她是校長嬤嬤(修女)寵愛的高足,一直留校教法文等課。我三姐最美而身體最弱,結婚較早,在上海居住。我和兩個弟弟和七妹挨次只差一歲半,最小的八妹小我十一歲。他們好像都比我小得多。我已經不貪玩而貪看書了。父親一次問我:“阿季,三天不讓你看書,你怎么樣?”我說:“不好過。”“一星期不讓你看書呢?”我說:“一星期都白活了。”父親笑說:“我也這樣。”我覺得自己升做父親的朋友了。暑假里,乘涼的時候,門房每天給我送進幾封信來。父親一次說:“我年輕的時候也有很多朋友。”他長吟“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秋風一日疏”。我忽然發現我的父親老了,雖然常有朋友來往,我覺得他很疲勞,也很寂寞。父親五十歲以后,一次對我說:“阿季,你說一個人有退休的時候嗎?——我現在想通了,要退就退,不必等哪年哪月。”我知道父親自覺體力漸漸不支,他的血壓在升高,降壓靈之類的藥當時只是神話。父親又不信中藥,血壓高了就無法叫它下降。他所謂“退休”,無非減少些工作,加添些娛樂,每日黃昏,和朋友出去買點舊書、古董或小玩意兒。他每次買了好版子的舊書,自己把蜷曲或破殘的書角補好,叫我用頇的白絲線雙線重訂。他愛整齊,雙線只許平行,不許交叉,結子也不準外露。父親的小玩意兒玩膩了就收在一只紅木筆筒里。我常去翻弄。我說:“爸爸,這又打入‘冷宮’了?給我吧。”我得的玩意兒最多。小弟弟有點羨慕,就建議“放焰口”,大家就各有所得。

父親曾花一筆錢買一整套古錢,每一種都有配就的墊子和紅木或楠木盒子。一次父親病了,覺得天旋地轉,不能起床,就叫我把古錢一盒盒搬到床上玩弄,一面教我名稱。我卻愛用自己的外行名字如“鏟刀錢”“袴子錢”之類。我心不在焉,只想怎樣能替掉些父親的心力。

我考大學的時候,清華大學剛收女生,但是不到南方來招生。我就近考入東吳大學。上了一年,大學得分科,老師們認為我有條件讀理科。因為我有點像我父親嘲笑的“低能”,雖然不是每門功課一百分,卻都平均發展,并無特長。我在融洽而優裕的環境里生長,全不知世事。可是我很嚴肅認真地考慮自己“該”學什么。所謂“該”,指最有益于人,而我自己就不是白活了一輩子。我知道這個“該”是很夸大的,所以羞于解釋。父親說,沒什么該不該,最喜歡什么,就學什么。我卻不放心。只問自己的喜愛,對嗎?我喜歡文學,就學文學?愛讀小說,就學小說?父親說,喜歡的就是性之所近,就是自己最相宜的。我半信不信,只怕父親是縱容我。可是我終究不顧老師的惋惜和勸導,文理科之間選了文科。我上的那個大學沒有文學系,較好的是法預科和政治系。我選讀法預,打算做我父親的幫手,借此接觸到社會上各式各樣的人,積累了經驗,可以寫小說。我父親雖說隨我自己選擇,卻竭力反對我學法律。他自己不愛律師這個職業,堅決不要我做幫手,況且我能幫他干什么呢?我想父親準看透我不配——也不能當女律師(在當時的社會上,女律師還是一件稀罕物兒)。我就改入政治系。我對政治學毫無興趣,功課敷衍過去,課余只在圖書館胡亂看書,漸漸了解:最喜愛的學科并不就是最容易的。我在中學背熟的古文“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途”還深印在腦里。我既不能當醫生治病救人,又不配當政治家治國安民,我只能就自己性情所近的途徑,盡我的一份力。如今我看到自己幼而無知,老而無成,當年卻也曾那么嚴肅認真地要求自己,不禁愧汗自笑。不過這也足以證明:一個人沒有經驗,沒有學問,沒有天才,也會有要好向上的心——盡管有志無成。

那時候的社會風尚,把留學看得很重,好比“寶塔結頂”,不出國留學就是功虧一簣——這種風尚好像現在又恢復了。父親有時跟我講,某某親友自費送孩子出國,全力以赴,供不應求,好比孩子給強徒擄去做了人質,由人勒索,因為做父母的總舍不得孩子在國外窮困。父親常說,只有咱們中國的文明,才有“清貧”之稱。外國人不懂什么“清貧”,窮人就是下等人,就是壞人。要賺外國人的錢,得受盡他們的欺侮。我暗想這又是父親的偏見,難道只許有錢人出國,父親自己不就是窮學生嗎?也許是他自己的經驗或親眼目睹的情況吧。孩子留學等于做人質的說法,只道出父母竭力供應的苦心罷了。我在大學三年的時候,我母校振華女中的校長為我請得美國韋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據章程,自備路費之外,每年還需二倍于學費的錢,作假期間的費用和日常的零用。但是那位校長告訴我,用不了那么多。我父母說,我如果愿意,可以去。可是我有兩個原因不愿去。一是記起“做人質”的話,不忍添我父親的負擔。二是我對留學自有一套看法。我系里的老師個個都是留學生,而且都有學位。我不覺得一個洋學位有什么了不起。我想,如果到美國去讀政治學(我得繼續本大學的課程),寧可在本國較好的大學里攻讀文學。我告訴父母親我不想出國讀政治,只想考清華研究院攻讀文學。后來我考上了,父母親都很高興。母親常取笑說:“阿季腳上拴著月下老人的紅絲呢,所以心心念念只想考清華。”

可是我離家一學期,就想家得厲害,每個寒假暑假都回家。第一個暑假回去,高興熱鬧之后,清靜下來,父親和我對坐的時候說:“阿季,爸爸新近鬧個笑話。”我一聽口氣,不像笑話。原來父親一次出庭忽然說不出話了。全院靜靜地等著等著,他只是開不出口,只好延期開庭。這不是小小的中風嗎?我只覺口角抽搐,像小娃娃將哭未哭的模樣,忙用兩手捂住臉,也說不出話,只怕一出聲會掉下淚來。我只自幸放棄了美國的獎學金,沒有出國。

父親回身搬了許多大字典給我看。印地文的,緬甸文的,印尼文的,父親大約是要把鄰近民族的文字和我國文字——尤其是少數民族的文字相比較。他說他都能識字了。我說學這些天書頂費腦筋。父親說一點不費心。其實自己覺得不費心,費了心自己也不知道。母親就那么說。

我父親忙的時候,狀子多,書記來不及抄,就叫我抄。我得工楷錄寫,而且不許抄錯一個字。我的墨筆字非常惡劣,心上愈緊張,錯字愈多,只好想出種種方法來彌補。我不能方方正正貼補一塊,只好把紙摘去不整不齊的一星星,背后再貼上不整不齊的一小塊,看來好像是狀紙的毛病。這當然逃不過我父親的眼睛,而我的錯字往往逃過我自己的眼睛。父親看了我抄的狀子就要冒火發怒,我就急得流淚——這也是先發制人,父親就不好再責怪我。有一次我索性撒賴不肯抄了。我說:“爸爸要‘火冒’(無錫話‘發怒’)的。”父親說:“誰叫你抄錯?”我說沒法兒不錯。父親教我交了卷就躲到后園去。我往往在后園躲了好一會回屋,看看父親臉上還余怒未消。但是他見了我那副做賊心虛的樣兒,忍不住就笑了。我才放了心又哭又笑。

父親那次出庭不能開口之后,就結束了他的律師事務。他說還有一個案件未了,叫我代筆寫個狀子。他口述了大意,我就寫成稿子。父親的火氣已經消盡。我準備他“火冒”,他卻一句話沒說,只動筆改了幾個字,就交給書記抄寫。這是我惟一一次做了父親的幫手。

我父親當律師,連自己的權益也不會保障。據他告訴我,該得的公費,三分之一是賴掉了。父親說,也好,那種人將來打官司的事還多著呢,一次賴了我的,下次就不敢上門了。我覺得這是“酸葡萄”論,而且父親也太低估了“那種人”的老面皮。我有個小學同班,經我大姐介紹,委任我父親幫她上訴爭遺產。她贏了官司,得到一千多畝良田,立即從一個窮學生變為闊小姐,可是她沒出一文錢的公費。二十年后,抗戰期間,我又碰見她。她通過我又請教我父親一個法律問題。我父親以君子之心度人,以為她從前年紀小,不懂事,以后覺得慚愧,所以借端又來請教,也許這番該送些謝儀了。她果然送了。她把我拉到她家,請我吃一碗五個湯團。我不愛吃,她殷勤相勸,硬逼我吃下兩個。那就是她送我父親的酬勞。

我常奇怪,為什么有人得了我父親的幫助,感激得向我母親叩頭,終身不忘。為什么有人由我父親的幫助得了一千多畝好田,二十年后居然沒忘記她所得的便宜;不顧我父親老病窮困,還來剝削他的腦力,然后用兩個湯團來表達她的謝意。為什么人與人之間的差異竟這么大?

我們無錫人稱“馬大哈”為“哈鼓鼓”,稱“化整為零”式的花錢為“摘狗肝”。我父親笑說自己“哈鼓鼓”(如修建那宅大而無當的住宅,又如讓人賴掉公費等),又愛“摘狗肝”(如買古錢、古玩、善本書之類);假如他精明些,貪狠些,至少能減少三分之二的消耗,增添三分之一的收入。但是他只作總結,并無悔改之意。他只管偷工夫鉆研自己喜愛的學問。

我家的人口已大為減少。一九三〇年,我的大弟十七歲,肺病轉腦膜炎去世。我家有兩位脾氣怪僻的姑太太——我的二姑母和三姑母,她們先后搬入自己的住宅。小弟弟在上海同濟上學。我在清華大學研究院肄業。一九三五年鍾書考取英庚款赴英留學,我不等畢業,打算結了婚一同出國[28],那年我只有一門功課需大考,和老師商量后也用論文代替,我就提早一個月回家。

我不及寫信通知家里,立即收拾行李動身。我帶回的箱子鋪蓋都得結票,火車到蘇州略過午時,但還要等貨車卸下行李,領取后才雇車回去,到家已是三點左右。我把行李撇在門口,如飛的沖入父親屋里。父親像在等待。他“哦!”了一聲,一掀帳子下床說“可不是來了!”他說,午睡剛合眼,忽覺得我回家了。聽聽卻沒有聲息,以為在母親房里呢,跑去一看,闃無一人,想是怕攪擾他午睡,躲到母親做活兒的房間里去了,跑到那里,只見我母親一人在做活。父親說:“阿季呢?”母親說:“哪來阿季?”父親說:“她不是回來了嗎?”母親說:“這會子怎會回來。”父親又回去午睡,左睡右睡睡不著。父親得意說:“真有心血來潮這回事。”我笑說:“一下火車,心已經飛回家來了。”父親說:“曾母嚙指,曾子心痛,我現在相信了。”父親說那是第六覺,有科學根據。

我出國前乘火車從無錫出發,經過蘇州,火車停在月臺旁,我忽然淚下不能抑制,父親又該說是第六覺了吧?——感覺到父母正在想我,而我不能跳下火車,跑回家去再見他們一面。有個迷信的說法:那是預兆,因為我從此沒能再見到母親。

【六】

有一次,我旁觀父母親說笑著互相推讓。他們的話不知是怎么引起的,我只聽見母親說:“我死在你頭里。”父親說:“我死在你頭里。”我母親后來想了一想,當仁不讓說:“還是讓你死在我頭里吧,我先死了,你怎么辦呢。”當時他們好像兩人說定就可以算數的;我在一旁聽著也漠然無動,好像那還是很遙遠的事。

日寇第一次空襲蘇州,一架日機只顧在我們的大廳上空盤旋,大概因為比一般民房高大,懷疑是什么機構的建筑。那時候法幣不斷跌價,父母親就把銀行存款結成外匯,應弟弟的要求,打發他出國學醫。七妹在國專上學,也學國畫,她剛在上海結婚。家里只有父母親和大姐姐小妹妹。她們扶著母親從前院躲到后園,從后園又躲回前院。小妹妹后來告訴我說:“真奇怪,害怕了會瀉肚子。”她們都瀉肚子,什么也吃不下。第二天,我父母親帶著大姐姐小妹妹和兩個姑母,逃避到香山一個曾委任我父親為辯護律師的當事人家里去。深秋天,我母親得了“惡性瘧疾”——不同一般瘧疾,高燒不退。蘇州失陷后,香山那一帶準備抗戰,我父母借住的房子前面挖了戰壕,那宅房子正在炮火線里。鄰近人家已逃避一空。母親病危,奄奄一息,父親和大姐打算守著病人同歸于盡。小妹妹才十五歲,父親叫她跟著兩個姑母逃難。可是小妹妹怎么也不肯離開,所以她也留下了。香山失陷的前夕,我母親去世。父親事先用幾擔白米換得一具棺材,第二天,父女三個把母親入殮,找人在濛濛陰雨中把棺材送到借來的墳地上。那邊我國軍隊正在撤退,母親的棺材在兵隊中穿過。當天想盡辦法,請人在棺材外邊砌一座小屋,厝在墳地上。據大姐講,我父親在荒野里失聲慟哭,又在棺木上、瓦上、磚上、周圍的樹木上、地下的磚頭石塊上——凡是可以寫字的地方寫滿自己的名字。這就算連天兵火中留下的一線聯系,免得拋下了母親找不回來。然后,他不得不舍下四十年患難與共的老伴兒,帶了兩個女兒到別處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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