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卡門(2)
- 卡門
- (法)普羅斯佩·梅里美
- 4936字
- 2018-05-23 10:09:35
“當然啰。剛才他跟我上馬房,對我說:你好像認得我的。倘若你膽敢向那位好心的先生說出來,仔細你的腦袋——先生,你留在這兒,待在他身邊,不用害怕。只要知道你在這兒,他就不會疑心。”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了一程,和屋子離得相當遠,人家不會再聽到馬蹄鐵的聲音。安東尼奧一眨眼就把裹著馬腳的破布扯掉,準備上馬了。我軟騙硬嚇,想留住他。
他回答說:“先生,我是一個窮光蛋,不能輕易放過二百杜加,同時又為地方除一大害。可是你得小心點兒,倘若拿伐羅醒過來,一定會抓起他的短銃,那可不是玩的!我事情已經做到這地步,不能后退了,你自個兒想辦法對付罷。”
那壞東西跨上馬,踢了兩下,一忽兒便在黑影里不見了。
我對我的向導大不高興,心中也有點兒不安。想了一會兒,我打定了主意,回進屋子。唐·育才還睡著,大概他餐風宿露,辛苦了幾日,此時正在補償他的疲乏和瞌睡。我只得用力把他推醒。我永遠忘不了他那兇狠的目光和撲上短銃的動作。幸而我防他一著,先拿他的武器放在離床較遠的地方。
我說:“先生,很抱歉把你叫醒,可是我有句傻話要問你:倘若這兒來了五六個槍騎兵,你心里是不是樂意?”
他縱起身子站在地下,厲聲喝問:“這話是誰告訴你的?”
“只要消息準確,別管它哪兒來的。”
“一定是你的向導把我出賣了。嗬,我不會饒了他的。他在哪兒?”
“不知道……大概在馬房里吧……可是另外有人告訴我……”
“誰?……總不會是老婆子吧?……”
“是一個我不認得的人……閑話少說,只問你愿不愿意看到大兵來。如果不愿意,那么別耽誤時間。不然的話,我向你告罪,打攪了你的好夢。”
“啊,你那向導!你那向導!我早就防著了……可是……我不會便宜他的!……再見了,先生。你幫我的忙,但愿上帝報答你。我不完全像你所想的那么壞……是的,還有些地方值得俠義君子的哀憐呢……再會了,先生……我只抱憾一件事,就是不能報你的大恩。”
“唐·育才,希望你別猜疑人,別想到報復,就等于報答我。
“這兒還有幾支雪茄給你路上抽的。祝你一路平安!”
說罷,我向他伸出手去。
他一聲不出握了握我的手,拿起他的短銃和褡褳,和老婆子說了幾句我不懂的土話,就趕向棚子。不多一忽兒,我已經聽見他的馬在田野里飛奔了。
我嗎,我又躺在凳上,可是再也睡不著。我心上盤算:把一個土匪,也許還是個殺人犯,從吊臺上救下來,單單因為我跟他一起吃過火腿吃過煨飯,是不是應當的。向導倒是站在法律方面,我不是把他出賣了嗎?不是使他有受到惡徒報復的危險嗎?但另一方面,朋友之間的義氣又怎么辦呢?……我承認那是野蠻人的偏見。這個土匪以后犯的罪,我都有責任……可是憑你多大理由都打消不了的這種良知良能,果真是偏見嗎?在我當時所處的尷尬局面中,也許怎么辦良心都不會平安的。我對于自己的行為是否合乎道德的問題,還在左思右想,委決不下的時候,忽然出現了五六名騎兵和安東尼奧,他可是小心翼翼的躲在大兵后面。我迎上前去,告訴他們土匪已經逃走了不止兩小時。老婆子被班長訊問之下,回答說她是認識拿伐羅的,但單身住在鄉下,不敢冒了性命的危險把他告發。她又說,他每次到這兒來,照例半夜就動身。至于我這方面,得走上好幾里地,拿護照交給區里的法官查驗,具了一個結,然后他們允許我繼續去做考古的采訪。安東尼奧對我心懷怨恨,疑心是我攔掉了他二百杜加的財源。但回到高杜,我們還是客客氣氣的分手了。我盡我的財力重重的給了他一筆犒賞。
二
我在高杜耽留了幾天。有人指點我,多明我會修院[15]的圖書館藏有一部手稿,可能供給我關于古孟達城的寶貴的材料。仁厚的教士們把我招待得非常殷勤。白天我便待在修道院中,傍晚到城里去閑逛。太陽下山的時候,高杜很多閑人擠在高達奎弗河的右岸。那兒有一股濃烈的皮革味,因為當地制革的歷史很悠久,至今享有盛名。同時你還可欣賞一個別有風味的景致。晚鐘沒響起以前幾分鐘,就有一大批婦女麇集在河邊,站在很高的堤岸之下。那隊伍可沒有一個男人敢混進去的。只要晚禱的鐘聲一響,大家便認為天黑了。鐘敲到最后一下,所有的女人都脫了衣服下水。于是一片叫喊聲、嘻笑聲,鬧得震天價響。堤岸高頭,男人們欣賞著這些浴女,把眼睛睜得挺大,可惜看不見什么。但那些模糊的白影映在深藍的河水上,使一般有詩意的人見了不免悠然神往。你只要略微用點想象力,就可把她們當做狄阿納與水神們的入浴,還不用怕自己受到阿克丹翁的厄運[16]。有人告訴我,有一天幾個輕薄無賴湊了錢,向大寺司鐘的人行賄,教他把晚鐘的時間比規定的提早二十分。雖然天色還很高,高達奎弗河的浴女卻毫不遲疑,對晚禱的鐘聲比對太陽更信任,泰然自若的換了浴裝,而那裝束一向是最簡單的。那一回我沒有在場。我在高杜的時代,司鐘的絕不貪污。暮色朦朧,只有貓眼才分得出最老的賣橘子女人和高杜城中最漂亮的女工。
一天傍晚,日光已沒,什么都看不見了,我正靠著堤岸的欄桿抽著煙,忽然河邊的水橋上走上一個女的,過來坐在我旁邊:頭上插著一大球素馨花,夜晚特別發出一股醉人的香味。她穿扮很樸素,也許還相當寒酸,像大半的女工一樣渾身都是黑衣服。因為大家閨秀只有早晨穿黑,晚上一律是法國打扮的。我那個浴女一邊走近來,一邊讓面紗卸落在肩頭上[17]。我在朦朧的星光底下看出她矮小,年輕,身腰很好,眼睛很大。我立刻把雪茄扔掉。這個純粹法國式的禮貌,她領會到了,趕緊聲明她很喜歡聞煙味,遇到好紙現卷的煙葉,她還抽呢。碰巧我煙匣里有這種煙,馬上拿幾支敬她。她居然受了一支,花一個小錢問路旁的孩子要個引火繩點上了。我跟美麗的浴女一塊兒抽著煙,不覺談了很久,堤岸上差不多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覺得那時約她上飲冰室[18]飲冰也不能算冒昧。她略微謙讓一下也就應允了,但先要知道什么時間。我按了按打簧表,她聽著那聲音似乎大為驚奇。
“你們外國人攪的玩藝兒真新鮮!先生,您是哪一國人呢?一定是英國人罷[19]?”
“在下是法國人。您呢,小姐或是太太,大概是高杜本地人罷?”
“不是的。”
“至少您是安達魯齊省里的。聽您軟聲軟氣的口音就可以知道。”
“先生既然對各地的口音這么熟,一定能猜到我是哪兒的人了。”
“我想您是耶穌國土的人,和天堂只差幾步路。”
(這種說法是我的朋友、有名的斗牛士法朗西斯谷·塞維拉教給我的,意思是指安達魯齊。)
“嗬!天堂!……這里的人說天堂不是為我們的。”
“那么難道您是摩爾人嗎?……再不然……”我停住了,不敢說她是猶太人。
“得了罷,得了罷!您明明知道我是波希米人,要不要算個命?您可聽人講起過卡門西太嗎?那便是我呀。”
十五年前我真是一個邪教徒,哪怕身邊站著個妖婆,我也決不會駭而卻走。當下心里想:“好罷,上星期才跟翦徑的土匪一塊兒吃過飯,今天不妨帶一個魔鬼的門徒去飲冰。出門人什么都得瞧一下。”此外我還另有一個動機想和她結交。說來慚愧,我離開學校以后曾經浪費不少時間研究巫術,連呼召鬼神的玩藝也試過幾回。雖然這種癖早已戒掉,但我對一切迷信的事照舊感到興趣,見識一下巫術在波希米人中發展到什么程度,對我簡直是件天大的樂事。
說話之間,我們已經走進飲冰室,揀一張小桌子坐下,桌上擺著個玻璃球,里頭點著一支蠟燭。那時我盡有時間打量我的奚太那了[20]。室內幾位先生一邊飲冰,一邊看見我有這樣的美人做伴,不禁露出錯愕的神氣。
我很疑心卡門小姐不是純血統,至少她比我所看到的波希米女人不知要美麗多少倍。據西班牙人的說法,一個美女必須具備三十個條件,換句話說,她要能用到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要適用于身上三個部分。比如說,她要有三樣黑的:眼睛、眼皮、眉毛;三樣細致的:手指、嘴唇、頭發。欲知詳細,不妨參閱勃朗多末的大作[21]。我那個波希米姑娘當然夠不上這樣完滿的標準。她皮膚很勻凈,但皮色和銅差不多;眼睛斜視,可是長得挺好挺大;嘴唇厚了一些,但曲線極美,一口牙比出殼的杏仁還要白。頭發也許太粗,可是又長,又黑,又亮,像烏鴉的翅膀一般閃著藍光。免得描寫過于瑣碎,惹讀者討厭,我可以總括一句:她身上每一個缺點都附帶著一個優點,對照之下,優點變得格外顯著。那是一種別具一格的、獷悍的美,她的臉使你一見之下不免驚異,可是永遠忘不了。尤其是她的眼睛,帶著又妖冶又兇悍的表情。從那時起我沒見過一個人有這種眼神的。波希米人的眼是狼眼,西班牙人的這句俗語表示他們觀察很準確。倘若諸位沒空上植物園去研究狼眼[22],不妨等府上的貓捕捉麻雀的時候觀察一下貓眼。
當然,在咖啡館里算命難免教人笑話。我便要求美麗的女巫允許我上她家里去。她毫無難色,馬上答應了,但還想知道一下鐘點,要我把打簧表再打一次給她聽。
她把表細瞧了一會兒,問:“這是真金的嗎?”
我們重新出發的時候,已經完全到了夜里,大半鋪子都已關門,差不多沒有行人了。我們穿過高達奎弗大橋,到城關盡頭的一所屋子前面停下。屋子外表絕對不像什么宮邸。一個孩子出來開門,波希米姑娘和他講了幾句話,我一字不懂,后來才知道那叫作羅馬尼或是豈潑·加里,就是波希米人的土話。孩子聽了馬上走開了,我們進入一間相當寬敞的屋子,中間放著一張小桌、兩只圓凳、一口柜子,還有一瓶水、一堆橘子和一串洋蔥。
孩子走后,波希米姑娘立即從柜子里拿出一副用得很舊的紙牌、一塊磁石、一條干癟的四腳蛇和別的幾件法器。她吩咐我左手握著一個錢畫個十字,然后她作法了。她的種種預言在此不必細述,至于那副功架,顯而易見她不是個半吊子的女巫。
可惜我們不久就受到打攪。突然之間,房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裹著件褐色大衣,只露出一雙眼睛,走進屋子很不客氣的對著波希米姑娘吆喝。我沒聽清他說些什么,但他的音調表示很生氣。奚太那看他來了,既不驚奇,也不惱怒,只迎上前去,咭咭呱呱的和他說了一大堆,用的仍是剛才對孩子說的那種神秘的土語。我所懂的只有她屢次提到的外江佬這個字。我知道波希米人對一切異族的人都這樣稱呼的。想來總是談著我罷。看情形,來客不免要和我找麻煩了,所以我已經抓著一只圓凳的腳,正在估量一個適當的時間把它向不速之客摔過去。他把波希米姑娘粗暴的推開了,向我走來,接著又退了一步,嚷著:
“啊!先生,原來是你!”
于是我也瞧著他,認出了我的朋友唐·育才。當下我真有些后悔前次沒讓他給抓去吊死的。
“啊!老兄,原來是你!”我勉強笑著,可竭力不讓他覺得我是強笑,“小姐正在告訴我許多未來之事,都挺有意思,可惜被你打斷了。”
“老是這個脾氣!早晚得治治她,看她改不改!”他咬咬牙齒,眼露兇光,直瞪著她。
波希米姑娘繼續用土語跟他說著,漸漸的生氣了。她眼睛充血,變得非常可怕,臉上起了橫肉,拼命的跺腳:那光景好像是逼他做一件事,而他三心兩意,委決不下。究竟是什么事,我也太明白了,因為她一再拿她的小手在脖子里抹來抹去。我相信這意思是抹脖子,而且那多半是指我的脖子。
唐·育才對于這一大堆滔滔汩汩的話,只斬釘截鐵的回答幾個字。波希米姑娘不勝輕蔑的瞅了他一眼,走到屋子的一角盤膝而坐,撿了一個橘子,剝著吃起來了。
唐·育才抓著我的胳膊,開了門把我帶到街上。我們一聲不出的走了一二百步,然后他用手指著遠處,說:
“一直往前,就是大橋了。”
說完他掉過背去很快的走了。我回到客店,有點狼狽,心緒相當惡劣。最糟的是,脫衣服的時候,發覺我的表不見了。
種種的考慮使我不愿意第二天去要回我的表,也不想去請求當地的法官替我找回來。我把多明我會藏的手稿研究完了,動身上塞維爾。在安達魯齊省內漫游了幾個月,我想回馬德里,而高杜是必經之路。我沒有意思再在那里耽久,對這個美麗的城市和高達奎弗河的浴女已經覺得頭疼了。但是有幾個朋友要拜訪,有幾件別人委托的事要辦,使我在這個回教王的古都中[23]至少得逗留三四天。
我回到多明我會的修院,一位對我考據古孟達遺址素來極感興趣的神甫,立刻張著手臂嚷著:
“噢,謝謝上帝!好朋友,歡迎歡迎。我們都以為你不在人世了。我哪,就是現在跟你講話的我,為超度你的靈魂,念了不知多少天父多少圣哉[24],當然我也不后悔。這樣說來,你居然沒有被強盜殺死!因為你被搶劫我們是知道的了。”
“怎么呢?”我覺得有些奇怪。
“可不是嗎,你那只精致的表,從前你在圖書館里工作,我們招呼你去聽唱詩的時候,你常常按著機關報鐘點的。那表現在給找到了,公家會發還給你的。”
“就是說,”我打斷了他的話,有點兒窘了,“就是說我丟了的那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