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穿越雪山死林
- 導盲犬迪克(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5698字
- 2018-05-23 15:48:49
你本來并不打算帶紅娜一起逃亡的。照顧一位瞎眼小主人已經夠累了,還要攜帶一條臨近分娩的母狗,當然太麻煩了。你領著小主人經過瀾滄江畔那幢形狀古怪的吊腳樓時,遠遠地朝紅娜的狗棚輕吠了兩聲,你并不是想邀請它同你一起逃亡,而是想跟它告個別。你不曉得這次離開佛海鎮什么時候才能回來,也許永遠也回不來了。紅娜第二天看不見你,一定會鎮里鎮外到處找你的,它會為你的不辭而別怨恨你,責備你,思念你,詛咒你的。你想最后見它一面,讓它明白你不走不行的無可奈何的處境,讓它了解你無限惆悵和依依惜別的心情。
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心靈感應似的,你的吠叫聲還未在夜空消散盡,紅娜便踏著星光箭一般地跑到你面前。
你先用不同頻率不同音調不同音色的吠叫聲——其實是狗的專用語言——訴說了自己和小主人阿炯所遭受的委屈,然后昂首揚腿朝泛動著朦朧雪光的碧羅雪山做攀爬狀,告訴紅娜你將跟小主人遠走高飛。
你以為紅娜會搖頭擺尾做纏綿狀,你以為紅娜會嗚嗚哀求挽留,會含淚十里相送,會為生離死別而痛苦得在地上打滾。你完全想錯了。當你剛把自己的逃亡意圖通過吠叫聲和身體語言傳達出來,紅娜那雙睡意猶存的狗眸子便放射出綠瑩瑩的光,興奮得躥跳起兩三尺高,轉著你像陀螺似的旋轉,然后用下巴緊緊地鉤住你的脖頸,身體像要合二為一似的貼在你的身體上,傳神地表達了天涯海角與你同行生生死死永不分離的決心。
你當然高興紅娜能與你同行,雖然你覺得它毫無顧忌地說走就走離開豢養它的主人就像離開一根已啃干凈了的骨頭那樣隨便的態度實在有悖狗的傳統道德。
當時你壓根兒就沒想到,紅娜的行為背后還隱藏著一層很深的心理動因。
你把紅娜領到小主人面前,紅娜雖說態度有點勉強,但還是朝小主人搖了搖尾巴。小主人伸手摸摸紅娜的額頭說:“哦,迪克,它是你的好朋友,是嗎?好啊,我又多了一個幫手。我們快走吧。”
從佛海鎮通往外面世界要經過海拔4500米的一座死林,顧名思義,就是一段籠罩著死亡陰影的路。你還在當野狗時,就經常在死林里闖蕩。那是一片長約二十多里的寒帶針葉林,一年中有半年降雪,山勢峻險,而且很容易迷路。你曾多次穿越死林,熟門熟路,沒什么可怕的。按通常的速度,黎明前從佛海鎮出發,天黑以前走通死林是沒問題的。
你犯了個經驗主義的錯誤。雙目失明的小主人在平地上行走雖然比正常人緩慢,但總還能一步一步朝前移動;一走山路,就比在平地上行走艱難許多倍,幾乎是一步一個趔趄,三步一滑,五步一跤,比蝸牛爬還慢。好幾次遇到陡坎,還得由你在上面銜著竹棍拼命拉,才把他拉上來。
小主人阿炯每次跌倒,紅娜不但不去攙扶,還要面露鄙夷的神色,聳鼻撇嘴,或悻悻輕吠兩三聲,肆無忌憚地進行冷諷熱嘲。
對你的小主人的不尊重,就是對你的不尊重,你心里很不是滋味。
但你又想,紅娜和阿炯才剛剛認識,沒有友誼和感情,看到他跌跤的狼狽相訕笑一下,也在情理之中。
你不想同紅娜在這種枝節問題上太計較。
爬到太陽落山,才剛剛跨進死林。
鉛灰色的暮靄把死林襯托得更加陰森。樹蔭背后或低洼凹坑,布滿一塊塊不規則的積雪圖案。沒有鳥鳴也沒有獸跡,偶爾能遇見趕馬人廢棄的窩棚或淘金者遺留的篝火灰燼。雪松和落葉松褐色的樹干顯得蒼老凝重,針狀的葉子泛動著冰涼的光澤。一陣尖銳的山風吹來,卷起一團團細密的雪塵,把天空攪得一片混沌,彌漫著一股死亡的氣息。
“迪克,我冷,我好冷啊。”阿炯縮著脖子嚷道。小主人只穿著件薄薄的羊皮夾襖,當然抵御不住這刺骨的寒冷。
你很慚愧,你無法把自己身上的那層狗皮剝下來給他穿上。
“迪克,我餓,我好餓啊。”阿炯捂著肚皮嚷道。小主人已整整一天沒吃東西了,自然是餓得肚皮咕咕叫了。
你很內疚,無法去弄兩只剛出爐的奶油面包來給他充饑。
說實話,你也覺得饑寒交迫。你已差不多一年半沒踏足山野了。佛海鎮平坦的青石板路使你的狗爪變得嬌嫩,狗棚里暖乎乎的稻草又使你的皮毛變得稀松,減弱了御寒的能力。過去你當野狗時,曾多次往返穿行于死林之間,平常得就像逛大街一樣。現在卻不同了,四只狗爪踩在積雪上,冷得鉆心。尤其難以忍受的是,肚皮癟到了脊梁骨,真恨不得把剛剛升起的一輪月亮當作餡餅吞吃了。
越冷越餓,越餓越冷。
紅娜的面部表情很古怪,雙眸賊亮賊亮,流動著一股藍瑩瑩的光。說不清是饑饉貪婪的光,還是回到夢縈魂繞的故鄉那種興奮的光。它精神抖擻,踩在積雪上就像踩在青石板路上一樣自然鎮定,似乎并沒覺得寒冷。但它顯然也餓壞了,遠遠望見一棵大樹背后有一坨白色的東西,便倏地撲躍過去,又撕又咬,卻是積雪覆蓋著的一塊石頭。你想,紅娜一定是餓出幻覺來了,才會把石頭視作雪兔。
當地老百姓之所以把這一片位于雪線上的森林稱為死林,除了變幻無常惡劣透頂的氣候原因外,還因為這兒沒有麂子、馬鹿、草兔、山羊等食草類動物,只有狼群、豺群和雪豹偶然光顧。
你和紅娜不可能找到食物。
“迪克,我聞到夜的氣味了。月亮升起來了吧?我走累了,實在走不動了。”小主人阿炯摸到一棵大樹下,扔了竹棍,一屁股坐到地上,喘著氣說,“我們就在這兒睡覺吧。”
你銜起竹棍強行塞回阿炯手里,你咬著他的衣襟奮力把他從地上拖拽起來。在死林里過夜,等于把自己送進墳墓去。高山缺氧會使昏睡者昏迷不醒,寒冷會使血液凝固、心臟麻痹。汪——你朝彎彎曲曲的小路前方吠叫了一聲,躥跳出去。你用身體語言告訴小主人,走吧,快走吧,切莫在死林里耽擱。
小主人阿炯的動作更加笨拙遲緩,一步一滑,跌跌撞撞,全靠你叼住他手中的竹棍引路才沒被樹干撞得頭破血流。
又走了整整一夜,天亮時,你們來到雪雉坡。這兒是一片蕪雜的灌木林,景色荒涼。你熟悉地形,有一種羽毛艷麗的雪雉就生活在這一帶。好了,總算開始走下山的路了,還有大約五分之一的路程,就能走出死林了。這時,老天爺卻仿佛故意要和你們作對,竟洋洋灑灑下起小雪。小主人靠在一塊突出地面的鷲形石頭上,哆嗦著說:“迪克,我快要冷死了,快要餓死了。我再也走不動了。”
紅娜也臥伏在石頭上,似乎已餓得筋疲力盡。
應該想點辦法去弄點食物來,不然的話,阿炯和紅娜興許都會被凍僵凍壞的。你是成年公狗,你有責任也有義務為主人排憂解難,為妻子奉獻食物。你振作精神,鉆進灌木林,希冀能逮到一只雪雉。小主人的牙齒雖然咬不動生肉,但可以喝口雪雉血熱騰身子,也可以咀嚼雉心雉肝來充饑。而肥肥的雪雉肉便能給紅娜果腹,有剩余的,你也可啃食些腸腸肚肚或骨渣軟肋什么的。
灌木林里連只昆蟲都見不到。你仔細觀察被落雪浸濕的泥地,想找到花瓣形的雪雉爪印,遺憾的是,一點可疑的線索都沒能發現。你想變化一下方位,繞到灌木林左側再去碰碰運氣,突然,靜謐的山野傳來小主人驚慌的呼叫:“迪克……快……來……救……我……”
小主人的聲音有點變形,像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喑啞并斷斷續續,聽起來有點恐怖。你急忙以最快的速度從原路退出灌木林,朝那塊鷲形巖石奔去。
遠遠你就看見一匹紅毛豺狗正兇猛地撲向你的小主人,阿炯眼睛看不見,抬起胳膊胡亂抵擋著,嘩啦,他的一只衣袖被尖利的豺爪撕爛,小臂也被豺牙噬咬了一口,流出殷紅的血。他慘叫一聲,臉上露出痛苦而又絕望的表情。豺后退兩步,前腿蹬直,后腿微曲,準備又一次更兇殘的撲咬。
你大吃一驚。你氣得渾身顫抖。你悄然無聲地往前猛躥,像道黑色的閃電。就在惡豺起跳的一瞬間,你一個梯形撲擊,撞在豺的胯部,把豺撞得四足朝天。然后,你兩只前爪穩穩地踩住豺的胳肢窩。憤怒的火焰扇起了你原始的噬血的野性。你的嘴麻利地伸向豺柔軟的頸部,你已聽到豺靜脈血管里澎湃的血流聲,你的犬牙已觸碰到豺圓潤滑膩的喉管,只要用力一闔嘴,你就能嘗到溫熱咸腥的豺血。突然,你無意間和被你壓在身底下的豺四目相對,兩道哀怨的目光像電流猛擊你的心房,那么熟悉,那么親切,你的意志你的勇氣你的野性霎時間雪崩似的潰融了,渾身軟得像坨稀泥。
豺——不——是紅娜輕易地從你爪下掙脫出來。
你被急昏了頭氣花了眼又被憤懣堵塞了鼻孔,竟把紅娜誤認作紅毛豺狗了。
假如此刻侵犯你小主人尊嚴的不是紅娜,而確實是匹游躥在死林間的豺,或者是別的一條什么狗,你早就把它置于死地了。即使換成一匹狼,你都會毫不猶豫地撲上去,用犬牙,用利爪,用整個生命去搏殺,替阿炯報仇雪恥。
可對手偏偏是你的愛妻紅娜。
汪汪——紅娜,你是餓瘋了嗎?
汪汪——紅娜,難道你忘了作為家犬的第一要義就是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傷害自己的主人嗎?
紅娜并不逃遁,它臉上也沒絲毫羞慚或內疚。臉不紅心不跳,仿佛它想背著你咬死阿炯搞的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它高昂著頭顱繃挺著胸脯,理直氣壯,似乎做了件光明正大的事。你憤慨又驚訝。只有兩種解釋,要不它的臉皮特別厚,要不它內心深處覺得咬人吃人天經地義。猛然間,秘藏在你心底已有大半年的疑問又翻涌上來。作為狗,它的毛色實在紅得蹊蹺紅得罕見紅得不自然。它到底是血統純正的狗,還是……
仿佛是為了替你心頭的疑問作個詮釋,紅娜翹挺起那根火焰似的紅尾巴,呦……汪……嗚……發出一聲似狗非狗似豺非豺的嘯叫。
豺!紅娜是條豺狗!你茅塞頓開,所有的疑問一秒鐘之內都找到了圓滿的答案。你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e.紅娜暴露豺的本性
確實,紅娜身上有一半血統是狗,有一半血統是豺。它的母親是條體格健壯的黃狗,它的父親是一條赤褐色的豺。在一個春暖花開的季節,它的母親在野墳地里遇見了它的父親,母狗與公豺結合了,生下了紅娜。
豺和狗是同類,有很親近的血緣關系,人們至今還把豺喚作豺狗。從體形到生活形態,豺和狗都有相似之處,是同宗異族,是可以通婚的。紅娜秉承了母親的體形和父親的毛色,表面上像條溫順的母狗,內心卻激蕩著豺的兇猛野性。因此,紅娜瞧不起佛海鎮那些早就蛻化變質身上野性蕩然無存的草狗。它總覺得鎮上那些個外表瀟灑風度翩翩舉止像紳士般的公狗身上缺乏一種吸引它的魅力。狗和豺都是哺乳類動物,它們可以說是靠鼻子思想的。它從那些個漂亮的公狗身上嗅聞到的是一股火塘的炭薪味和熟食的腐酸味,還有草狗甜膩膩的諂媚的氣息。
完全是出于一種本能和天性,它不喜歡這股氣味,它固執地認為那是野性泯滅力量衰微的氣味。因此,它粗暴地拒絕了包括鎮上狗群的頭領灰公狗在內的眾多追求者。它之所以會看中相貌丑陋的迪克,先為迪克無所畏懼力戰群狗的膽魄和嫻熟的撕咬技藝所吸引,后來又在迪克身上聞到一股山野的雄沉的氣息,聞到一股糅合著力量、膽魄與被弱肉強食叢林法則所熏陶而成的渾厚的生命氣味。這是一種穿透它靈魂的氣味。它抵御不住這種來自天性的誘惑,終于拋卻了世俗的美丑觀念,委身于迪克。
是的,它餓極了,但這還不是它要撲咬瞎子阿炯的全部理由。當迪克深更半夜把它叫醒,并用身體語言告訴它要穿越死林,它第一個反應就是激動和興奮,為著從此擺脫人類的束縛和羈絆而激動,為著能和迪克并肩闖蕩杳無人跡的荒原而興奮。它在暖融融的火塘邊和鋪著稻草的狗棚里已生活得膩煩了。它本來就是豺和狗雜交的品種,精神世界更酷似豺。它天生缺乏狗的忠貞,它對依附人類生存不僅覺得別扭還覺得委屈。它早就有返歸山野的沖動。它跟著迪克離家出走,不單純是為愛情私奔,更重要的目的,就是想和迪克一起到森林里過自由自在的野狗生活。
不知是遺傳基因使然,還是環境的誘發,跨進死林后,那凄迷的雪塵,那慘白冰涼的積雪,那荒無人煙的原始土地,突然給了紅娜一種靈感,那才是它夢寐以求的生活樂土和自由王國。死林里陰森森的死亡的氛圍,和它潛伏在下意識中的豺的本性產生了奇妙的共振現象。嚴酷的外部世界和冷酷的內心世界高度和諧統一。豺的本性就是渴望見到廝殺流血渴望見到死亡。
對人類來說,這兒是一片死林,但對豺來說,卻是天堂仙境。
一路上紅娜早看出來了,迪克對瞎子忠貞不貳,有一種深深的依戀之情,可以說是戀主情結吧。對豺或野狗來說,這是一種十分有害的心理障礙。它站在半豺半狗的立場上,確實無法理解迪克這種獵狗的品性。它甚至還產生一種嫉妒,迪克對那小瞎子的愛明顯超過自己。
一次在攀爬一道陡坎時,它腆著大肚子滑了一下,吊在一塊巖壁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急得它嗷嗷直叫。與此同時,瞎子阿炯也被一棵小樹絆了一下趴在陡坎上。它和阿炯一起向迪克呼救,迪克毫不猶豫地先叼住阿炯的后衣領把他拖拽上陡坡,然后才來幫它。盡管沒釀成災難性后果,但它心里很不是滋味,嫉恨得連牙齦都流出了酸水。
紅娜很清楚,要想讓迪克按它的思路去生活,必須除掉阿炯。紅娜本質上是豺,本來就是人類不共戴天的仇敵,咬死小瞎子,對它來說,沒有半點道德上的顧慮。
咬死他!它很快打定了主意。這是一箭三雕的絕妙主意。一方面可消除迪克的戀主情結;二可以使迪克死心塌地地與自己游蕩山林生活荒野;三可以飽餐一頓,救斷食的燃眉之急。
紅娜很聰明,曉得假如當著迪克的面撲咬小瞎子阿炯,迪克決不會袖手旁觀,弄不好偷雞不成反蝕了把米。當小瞎子叫嚷肚子餓,迪克鉆進灌木林去尋找雪雉時,紅娜靈機一動,覺得這是個老天爺想成全它而恩賜給它的好機會。它想干凈利索地解決問題,不要弄出聲響,等迪克尋食回來,小瞎子已命喪黃泉;木已成舟,迪克即使暴跳如雷也奈何不得了。
這主意實在高明,它都要為自己的聰明而陶醉了。
作為一條豺,要對付一個雙目失明手無寸鐵又饑寒交迫的孩子,真比吃盤豆腐還容易。它設想好繞到阿炯背后,不要吠叫和嘯叫,一切戰斗宣言和最后通牒全部省略,突然襲擊,猛撲上去,在他還未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就一口咬斷他的喉管。動作要狠、穩、準,決不拖泥帶水。
它怎么也料想不到,小瞎子的耳朵會那么尖,簡直比雷達還靈敏。它剛躡手躡腳繞到他背后,他立刻就聽出異常來,本來坐在鷲形巖石上的身體一下縮到地上,頭和身體都緊緊貼靠在石頭上,臉上還露出警覺的神態。
很難說這是不是一種第六感覺。
紅娜沒有穿透巖石的特異功能,只好從他的背面繞回他的正面,改偷襲為強攻。按理講,它瞄準他的喉管閃電般地從正面撲咬上去也能咬他個措手不及把他置于死地的,但小瞎子一面呼救一面搖晃手臂,拳頭無意間擂中它的腹部。公平地講這一拳頭力量微乎其微,要是換一匹豺狗,這一拳頭只能當是搔癢癢。但它腆著大肚子臨近分娩,腹部變成致命的薄弱環節,輕輕一觸碰,便絞心地疼,直線躥躍的身體忍不住在空中曲扭了一下,目標歪了,沒咬著喉管而咬著了他的手臂。
真是倒霉透頂。
還沒等它第二次撲咬,阿炯的呼叫聲就把迪克給招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