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戰(zhàn)勝攔路的狗群
- 導(dǎo)盲犬迪克(動物小說大王沈石溪·品藏書系)
- 沈石溪
- 6794字
- 2018-05-23 15:48:49
對你來說,這當(dāng)然談不上是什么理想的歸宿。狗棚搭得比雞窩還矮,要彎曲四肢匍匐著才能鉆進(jìn)去。地勢比雞窩低了一大截,稀雞屎常常流進(jìn)狗棚來,臭氣熏天。食物的質(zhì)量極差,要么洗鍋水里泡幾塊鍋巴,要么半瓢紅薯藤拌米糠,粗得卡脖子。偶然有一根肉骨頭,也是連軟骨肉渣都被啃干凈了的,只吃得到一星半點(diǎn)肉的氣味。你經(jīng)常處于半饑半飽狀態(tài),有時實(shí)在餓極了,就跑到野地里捉老鼠吃。
每天從事的工作也和你高貴的獵犬血統(tǒng)極不相稱。一清早,你就跟著小主人阿炯出門,為他開道,遇到水坑或土坎,就吠叫報警,或叼著他的褲角繞路而行。當(dāng)小主人坐在茶館里調(diào)弦試音并開始演奏時,你就繞到茶館背后的垃圾場里,從腐爛發(fā)臭的垃圾里刨尋鎮(zhèn)上居民丟棄的骨頭、魚頭或饅頭什么的。當(dāng)太陽當(dāng)頂時,喝早茶的人散了場,你就得準(zhǔn)時出現(xiàn)在茶館門口,輕輕吠叫兩聲,像報曉的公雞那樣向主人報告時辰已到。于是,小主人把胡琴收進(jìn)布套,敲點(diǎn)著竹棍回家吃飯去,你就又充當(dāng)警衛(wèi)的角色。
下午又重復(fù)一遍上午的過程。
這工作太輕松,太乏味了。
在你還沒找到主人前,你想象著自己會成為職業(yè)獵手身邊的一條獵犬。跟隨著主人在險惡的山林間闖蕩,在熊掌、豹爪和狼牙下贏得輝煌,建立功績。你也曾想象成為邊防哨所的一條警犬,用閃電般的追擊將越境者擒捉,或用靈敏的嗅覺,將走私犯秘藏在馬蹄間的毒品或夾塞在家禽肚皮里的文物搜索出來,建立卓越功勛。頂不濟(jì)你也要當(dāng)條牧羊狗,守護(hù)著雪白的羊群在碧綠的草地上嬉戲覓食,無論是獨(dú)狼還是豺群,只要膽敢靠攏羊群,便會遭到你無情的攻擊。你從來也沒想到自己會做瞎子的領(lǐng)路狗,身份似乎比看家護(hù)院的草狗還要低一等。
你別無選擇。你是一條被人類遺棄的丑狗。你的小主人阿炯能收留你,已經(jīng)很不錯了。
你沒想到,為主人領(lǐng)領(lǐng)路,還會領(lǐng)出麻煩領(lǐng)出刺激來。
那天黃昏,你和往常一樣,領(lǐng)著瞎眼小主人走在鋪滿夕陽的鄉(xiāng)間土道上。突然,路邊一座淺灰色的水輪磨坊里躥出一條白狗,氣勢洶洶地朝小主人汪汪叫起來。
“討厭,”小主人說,“又是泥鰍想來出我洋相了。這條可惡的白狗。”
你抬臉望去,磨坊磚墻上果然有個黑不溜秋的小男孩,頑皮地朝小主人扮鬼臉,捂著嘴在竊笑。看得出來小主人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碰到這種惡作劇了,那名叫泥鰍的男孩也許是要驚嚇得小主人跌倒哭叫,也許是要唆使白狗搶走小主人阿炯的竹棍讓他無法行走。
白狗已很熟悉這套攔路恐嚇的把戲,很快就進(jìn)入角色,吠叫聲又響又猛又野蠻,直朝小主人的耳膜飛來。小主人臉色變得蒼白,鼻尖沁出幾粒細(xì)汗,叫道:
“迪克,幫幫我。迪克,幫幫我。”
你悶聲不響地攔截到白狗面前。
這是一條白色的成年母狗。它剛才大概太興奮了,沒注意到你的存在,此時看見你,微微一驚,收斂了腳步。但它很快又恢復(fù)了趾高氣揚(yáng)的神態(tài),汪汪汪,朝你發(fā)出一串居高臨下的叫聲,那乜斜的眼光,驕傲而又輕蔑,像是尊貴的王后在呵斥貧窮的乞丐:“滾,你這條相貌奇丑的野狗!”
你的自尊心被刺傷了。被人類蔑視,你無話可說;被同類蔑視,你火冒三丈。你不想直起脖子來吠叫,罵街不過是白白浪費(fèi)精神。你曲起前肢,冷不防跳躍起來,一下?lián)涞桨坠飞砩希坏劝坠枫哆^神來,張嘴就在白狗肩胛上銜了一口。要是此刻被你壓在身下的不是母狗而是和你同樣性別的公狗,你絕不會只是銜,早就狠狠一口咬下去了,不咬得它皮開肉綻,也起碼咬掉它一撮狗毛。但對方是一條母狗,在狗的行為機(jī)制里,公狗對母狗有一種自然禁忌,不到危及自己生存的最后關(guān)頭,是不會認(rèn)真進(jìn)行攻擊的,即便雌雄兩性發(fā)生齟齬產(chǎn)生摩擦,雄狗至多是撩起一條前爪斜踢雌狗一腳,或者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樣子把對方嚇跑了事。
白狗雖然沒被咬痛,卻也知道了你的厲害,扭頭就逃。那根漂亮的白尾巴,剛才還豎得筆直,現(xiàn)在耷拉下來,夾在屁股間。這是狗承認(rèn)自己失敗的典型動作。
那個名叫泥鰍的小男孩也一溜煙似的跑掉了。
“迪克,你還真行。”小主人夸獎道。
排除了障礙,你和小主人繼續(xù)趕路。
才走出一百多米,突然,寂靜的鄉(xiāng)間土道上響起一片雜沓的腳步聲,緊接著,傳來狗群的喧囂聲。你扭頭一看,不好,二十多條各種毛色的狗正吠叫著朝你和小主人追來。你趕緊叼起小主人的褲角,來到路旁一棵老槐樹下,扁圓形的樹干好歹可以起到烘托和護(hù)衛(wèi)的作用,使你和小主人免受腹背夾擊。
一眨眼的工夫,狗群便攆到老槐樹下,呈扇形向你和小主人逼近。田野里響起狗群憤怒的吠叫聲。
小主人嚇得手都發(fā)抖了,竹棍橐橐橐在硬泥地上亂敲亂點(diǎn),顫著聲問:“迪克,這……這怎么辦?”
敵眾我寡,力量對比太懸殊了,你也緊張得狗毛都一根根倒豎起來。俗話說,狗仗人勢,假如你的主人是個膽魄超群的男子漢,你會狗膽包天英勇無畏沖上去廝殺一番的。遺憾的是你的主人年小體弱,還是個雙目失明的殘廢,此刻正嚇得像在簸糠。這不能不挫傷你的勇氣。
假如你是條普通的草狗,早就夾著尾巴逃跑了。你是品系優(yōu)秀的獵狗的后裔,雖然也緊張,但獵狗天生的責(zé)任感使你懂得眼下這樣嚴(yán)峻的時刻不該扔下小主人自己逃跑。你沒有漂亮的相貌和藝術(shù)型的狗尾來取悅主人,你只有靠一顆赤膽忠心來報效主人。
你沒有咆哮。會叫的狗不咬,會咬的狗不叫。你冷靜地打量著對手,尋思著對付的辦法。
大凡哺乳動物都有這樣一個習(xí)性,聚合成群便會產(chǎn)生頭領(lǐng)。狗群也不例外。你一眼就看清對方領(lǐng)頭的是一條淺灰色毛的大公狗。剛才被你嚇得屁滾尿流的白母狗緊緊靠在灰公狗的身邊,看得出來,白母狗和灰公狗有著超越一般的關(guān)系。可以想象,白母狗被你斗敗后,飛快跑回鎮(zhèn)上去搬來了救兵。你估量著形勢。表面上看,狗群同仇敵愾,但你從它們不同的面部表情和不同的吠叫聲調(diào)中分辨出,它們的憤怒是有差別的。灰公狗首當(dāng)其沖,兩只渾黃的狗眼珠瞪得溜圓,那架勢,恨不得活活把你撕咬成兩半;白母狗滿臉委屈,似乎要申冤昭雪,兇狠得也很認(rèn)真。但除此以外,其他狗雖然叫得很兇,齜牙咧嘴做撲躍沖鋒狀,但眼神卻漫不經(jīng)心。對它們來說,有的是來湊熱鬧的,有的是來幫閑的,有的是出于一種排外的本性來欺生的。你看出這是一群烏合之眾,只要你咬垮了領(lǐng)頭的灰公狗,其他狗會自動潰散。
打蛇打七寸,擒賊先擒王,獨(dú)狗對付群狗也是一個道理。
是的,領(lǐng)頭的灰公狗比你高出半個肩胛,胸部一塊塊銳角狀肌肉,顯得威風(fēng)凜凜。但你從它身上散發(fā)出來的溫乎乎的炭火氣息和甜膩膩的稻草味中曉得它不過是一條肉體和靈魂都依戀人類的火塘和人類為它搭建的狗棚的普通草狗。它的祖先沒有闖蕩過山林,沒有和豺狼虎豹打過交道。瞧它那身光潔得沒有一塊疤痕瘢點(diǎn)的皮毛,說明它沒經(jīng)歷過血腥的廝殺和弱肉強(qiáng)食叢林法則的考驗。特定的身份和看家護(hù)院閑散的職業(yè)養(yǎng)成這類草狗外強(qiáng)中干的德性。外貌高大壯實(shí),筋骨卻綿軟虛弱。它們最大的弱點(diǎn)是珍惜自己的生命,缺乏以死相拼的野勁和野性。
你決定先發(fā)制狗。你攢足勁兒,像條無聲的幻影突然躥到灰公狗跟前,張嘴就朝它喉嚨噬咬下去。灰公狗大概沒料到你敢主動出擊,還一來就玩真格的,躲閃不及,被你叼住了脖頸上的狗皮。
灰公狗慘嚎一聲,朝你后頸項和背脊胡啃亂咬。白母狗也撲上來咬你的后肢和屁股。其他狗則在四周助威吶喊。
你受到兩條成年大狗的攻擊。你雖然是獵狗血統(tǒng),還做過野狗,但畢竟只是條還沒完全發(fā)育成熟的半大的狗,漸漸力氣不支,被咬得一陣陣鉆心疼。你只有死死咬住灰公狗的頸皮不放。你在地上蹦跶跳躍,借著大地的力量,把已在山林里磨礪得十分尖利的犬牙全嵌進(jìn)厚韌的狗皮里。
噗的一聲,灰公狗頸部一塊皮囊被你撕咬開,吊在下巴頦,狗血涌出來。
你的頸項、脊背和屁股也被咬傷了好幾處,傷口滲流著血絲。
灰公狗一定是自出娘胎以來從沒打過這樣的惡架,它抬起一只前爪,摸摸懸吊在下巴頦上的那塊被你撕咬下來的皮囊,怔怔地站在你面前,望著你。
你獵狗的野性被傷痛和血漿刺激得幾乎癲狂。你來不及喘息,就又狂叫一聲撲上去。
善的怕惡的,惡的怕橫的。你橫下一條狗心,要同灰公狗拼個你死我活。
灰公狗眼光里充滿驚駭和恐懼,像在看一條狼。突然,它扭動狗腰撒腿就跑。
頭領(lǐng)一跑,狗群也都夾著尾巴跑掉了。
白母狗一面跑一面扔下一串刻毒的詛咒。
在這一大群狗中,唯獨(dú)有一條小母狗沒跟著灰公狗一起逃跑。它長相和毛色與眾不同,耳朵特別尖,形成三角形,不像其他母狗那樣耳郭渾圓,富有肉感。它腹部以下的毛色為棕黃,脊背棕紅色,頸圈醬紅,頭尾鮮紅如灼灼燃燒的火焰。
你從來沒見過毛色如此紅艷的狗。
它的膽量似乎比這群草狗要大得多,見到灰公狗被你咬破了頸皮,并沒有像其他狗那樣恐慌那樣哀嚎。它顯得異常冷靜,臥在路旁的田埂上,聳動著耳朵舔著嘴唇,那表情與其說是在觀望,還不如說是在欣賞。
狗群亂紛紛朝鎮(zhèn)上撤退,紅毛小母狗反倒踏著碎步朝你靠攏。它在離你一米多遠(yuǎn)的地方停住腳步,翕動鼻翼,做嗅聞狀,似乎你身上有一種令它著迷的特殊的氣味。它的探究的眼光把你從唇吻到尾尖來回掃了三遍。你還從來沒有被異性如此打量嗅聞過。你不好意思,扭頭就跑回小主人身邊。
后來你才知道這條紅毛小母狗名叫紅娜,住在鎮(zhèn)子西頭瀾滄江邊那幢形狀古怪的吊腳樓里,主人是個在山區(qū)跑運(yùn)輸?shù)内s馬人。當(dāng)時你做夢也沒想到,這條從形象到品性都十分別致的小母狗,將會把你生活的帆吹向交織著愛和恨的茫茫苦海。
c.盲少年被剝奪了賣藝的權(quán)利
時間過得真快,一轉(zhuǎn)眼,阿炯接替師傅錢老瞎的位置在福鑫茶館拉胡琴已有一年了。
只要跨進(jìn)福鑫茶館的門檻,不用竹棍敲點(diǎn)探路,阿炯就能準(zhǔn)確地繞過擁擠的茶桌和椅子,繞過熱騰騰的灶臺和擺著花生、瓜子、水果、糕點(diǎn)的柜臺,走到店堂最末一根房柱旁去。那兒是他的固定座位,也是他人生的小小舞臺。靠房柱擺著一張竹椅,這也許是整個茶館最破舊的一張竹椅,座面和靠背都用鐵絲修補(bǔ)綁扎了好幾層,人坐上去稍一晃動便會吱呀吱呀響,稍不小心,竹條和鐵絲便會咬著屁股。但阿炯并不計較這些,對他來說,能每天坐在這把破椅上拉琴,已是生活對他的最大恩賜了。他感覺到這把破竹椅給他帶來的巨大變化。當(dāng)他待在家里吃閑飯時,繼母說話的聲調(diào)總是陰陽怪氣,阿爸不在家時,衣服臟了也不叫他脫下來洗。更令他氣惱的是,還常常指桑罵槐地羞辱他。譬如鍋漏了,她就會狠狠把鍋摜在地上數(shù)落:“嘖嘖,真是個廢物,什么都不會干,白占了塊地方。”阿炯雖然才十三四歲,已聽得懂繼母的話中之話。每受到這種奚落,他都要?dú)獾们那目抟粓觥5詮乃犹驽X老瞎的位置來到福鑫茶館拉琴,雖然繼母胖菊仍偷偷把牛肉丸子、炸豬排這樣的好菜藏起來給她親生兒子阿龍吃,但表面上對他客氣多了,至少不再對他指桑罵槐,還經(jīng)常讓他換洗衣裳,說:“阿炯啊,來,快把外罩脫下來洗洗。到茶館去拉琴,別讓人說你是叫花子。”
雖說胖菊是為了掙她自己的面子,但阿炯身上的衣裳比過去清爽整潔多了。
他曉得,繼母胖菊之所以對他客氣了,完全是看在他拉琴所得的那份收入上。他去茶館,除了背架胡琴外,腰里還系只白色搪瓷口缸,調(diào)弦試音后,便把口缸放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一曲終了,總會有好心的茶客往口缸里扔幾枚分幣。只要聽到分幣在口缸里滾動的丁零聲,他就會站起來禮貌地鞠個躬道聲謝謝。還有更慷慨些的茶客,會往口缸里扔角幣。角幣是紙幣,不像分幣丟進(jìn)口缸會發(fā)出清脆悅耳的聲響,但阿炯憑著瞎子異常靈敏的聽覺和嗅覺,總能準(zhǔn)確地聽到有人走近口缸,總能聞到捏在茶客手心中那張角幣的汗腥味,站起來鞠躬道謝,從來也沒疏忽遺漏怠慢過誰。辛苦一天,中等口徑的白色搪瓷口缸差不多會被角幣和分幣淹掉一半。遇到趕街天,附近山寨的農(nóng)民都擁到鎮(zhèn)上來買賣交易,茶館生意興隆,搪瓷口缸還會被盛滿。平均下來,一天也可賺個兩三塊出頭。這點(diǎn)錢,在闊綽的生意人眼里當(dāng)然像毛毛雨,但在佛海鎮(zhèn)這樣的偏僻閉塞的邊地小鎮(zhèn),還算得上是筆不可等閑視之的財富呢。他阿爸在菜園子里流著臭汗從日出干到日落,也不過掙兩三塊錢。怪不得有一次他的同父異母的小弟阿龍在玩他的胡琴時不小心把琴摔地上了,繼母胖菊破天荒在阿龍后腦勺不輕不重拍了一巴掌,罵道:“你要把你阿炯哥的飯碗敲掉呀!”
阿炯曉得福鑫茶館這把破竹椅在他生活中舉足輕重的地位,因此,每次坐上去,都會有一種親切溫暖的感覺。他從小失去親媽,懂得生活的甘苦,在茶館拉琴十分識相,從來不亂走亂動,也不和茶客伙計談笑。有時茶館那位嗓音有點(diǎn)沙啞的駱老板見生意紅火,一高興會叫伙計給他端盤糕點(diǎn)。他雖然很想嘗嘗沙琪瑪是什么滋味,很想弄懂綠豆糕是甜是咸,卻只是道謝,不敢動手去拿。他害怕什么時候做了傻事蠢事,會失去這把破竹椅。
這天早晨,他像往常那樣在迪克的護(hù)送下來到福鑫茶館。一股他十分熟悉的銅茶壺里冒出來的水蒸氣迎面拂來。時候尚早,茶館才剛剛開張,他聽見大部分座位都空著,只有靠窗那張桌子有一對客人在壓低嗓門說話,大概是趕早市的客商做完了生意后到這兒來歇腳的吧。他腳步放得很輕,規(guī)規(guī)矩矩地走向店堂里端那根被歲月和煙火熏得有股臘腸般香味的房柱。往后轉(zhuǎn),一、二、三,再往左拐,一、二、三、四、五,到了。他像往常那樣伸出手去,奇怪,往常伸手就可以觸摸到的破竹椅今天卻摸了半天也沒有摸到。他以為自己走錯了地方,但摸摸房柱,齊眉高那塊銅錢疤,棱角分明而又表面光滑,絕沒錯。只是他已坐了一年的那張破竹椅不在了。興許是茶館伙計打掃衛(wèi)生時無意間把破竹椅挪動了位置,他想。他干咳了一聲,想引起駱老板或伙計的注意,幫幫忙,把破竹椅給他端來。
有個人在朝他走來,腳步沉甸甸的,節(jié)奏緩慢,還有一股茶垢的氣味,阿炯馬上用鼻子和耳朵認(rèn)出那是茶館駱老板。他又豎起耳朵聽了聽,想聽見駱老板手中端著那把一動就會咿吱兒響的破竹椅,遺憾的是,他什么也沒聽見,老板似乎是空著手朝他走來。
也許是出于盲人豐富的第六感覺,阿炯突然間莫明其妙地產(chǎn)生了一種如臨深淵的恐怖感。
“駱老板,我的椅子……”他怯怯地說。
“哦,阿炯,”駱老板沙啞的聲音顯得有點(diǎn)刺耳,“對不起了,你不用來這兒拉琴了。”
“駱老板,這……”
“是這樣的,阿炯,我們茶館買了架錄音機(jī)。客人更喜歡聽流行歌曲,聽紅歌星唱的歌。”
仿佛是為了證實(shí)駱老板并非在虛構(gòu),柜臺那兒傳來伙計撳動按鈕清脆的吧嗒聲。立刻,店堂里響起一個女人夢囈般的歌聲和電子樂隊五彩繽紛的伴奏聲。聲音十分逼真,就像活生生的人在你面前演唱,連飄似游絲若有若無的嘆息聲都聽得清清楚楚。
……
我不怕旅途孤單寂寞,
只要你也想念我。
……
阿炯呆呆地站著,腦子變得一片空白。錄音機(jī)……女人……電子樂隊……每一個字眼都像一根鋼針,在戳他的心。他希望這是一場噩夢,他要快快從噩夢中醒來。他悄悄擰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疼得慌,不是夢。
“嘿,駱老板,這錄音機(jī)多來勁!”門口傳來驢叫似的話聲,“我早就說過,什么年代了,還瞎子拉琴,早該進(jìn)古董博物館了。”
旁邊一個公雞嗓音也跟著說道:“就是嘛,聽這女人的聲音,就像用香水擦過的。嘿,聽著真比吃了碗肥豬腸還舒坦。”
“駱老板哪,有了這洋玩意兒,”驢叫聲又響起來了,“我保你生意翻一番。”
“咱哥們兒就得每天來泡兩壺。”
“各位多關(guān)照,請多關(guān)照。”駱老板笑著說,“我還買了好幾盤女歌星的磁帶哩,有香港的葉倩文,還有臺灣的鄧麗君。”
阿炯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阿炯,”一只手掌輕輕拍在他的肩膀上,駱老板十分客氣然而又十分堅決地說道,“你到別處去發(fā)財吧。”
他沒動窩,他很想賴在這里不走。可是,駱老板那只手掌十分有力地將他朝茶館外推搡。“阿炯小師傅,你請吧。要是你想來這兒喝壺茶,我們是歡迎的喲。龍井一塊錢一壺,碧螺春八角錢一壺,高山大葉子茶四角錢一壺。”駱老板用調(diào)侃的口吻說道。
阿炯不由自主地朝茶館門口退去,兩條腿沉重得像灌了鉛。跨出門檻,背后傳來公雞嗓音響亮的奚落聲:“就憑他拉這幾段老掉牙的曲子,早該換換啦。”
他走到街上,一股涼風(fēng)迎面吹來,他忍不住打了個寒噤。他機(jī)械地朝前走著,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福鑫茶館不要他了,他很清楚這將意味著什么:就像一只小船被浪掀翻了,就像一只小鳥被折斷了翅膀,就像一條小魚被晾在了沙灘上,就像一只小耗子被貓逮住了。佛海鎮(zhèn)是個巴掌大的小鎮(zhèn),只有這么一家茶館,他沒有跳槽的可能。他被駱老板炒了魷魚,只能回到家里當(dāng)廢人,吃閑飯。繼母胖菊的訾罵和阿爸的拳頭,想起來就叫他不寒而栗。
一個踉蹌,竹棍被折斷了。阿炯只好用手摸著沿街房子的墻,慢慢朝前走。咚,他的額頭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被撞了一下,疼出一身汗來,左手朝前一摸,原來是撞在水泥窗臺上,右手朝額上摸摸,已撞出一塊鴿蛋大的包包。
……
我將會珍惜這份愛的歡笑,
而不是眼淚。
……
不知不覺地,阿炯又回到福鑫茶館門口來了。似乎換了一位嗲聲嗲氣的女歌星在唱。錄音機(jī)的音量開得很大,節(jié)奏強(qiáng)烈的迪斯科音樂震得房子都微微搖動。他側(cè)起耳朵聽聽,茶館店堂里客人果然比平時多得多,門口還有不少人在圍觀。雖說錄音機(jī)在中國大中城市早已普及,但在佛海鎮(zhèn)這樣貧窮的山區(qū)小鎮(zhèn),雙聲道立體音響的錄音機(jī)還是很稀罕的。
他恨這臺錄音機(jī),是它奪走了他的破桌椅,擠掉了他的生存位置,把他弄得無處可去,他真恨不得搬塊石頭來親手把它給砸了。可惜,他沒這個膽量,也沒這個能耐。
他又摸著墻朝前走,覺得自己孤單極了。“迪克——迪克——”他喊著自己的伙伴和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