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城游(2)
- 龍與少年游:江南隨筆精選
- 江南
- 4971字
- 2018-05-14 15:50:05
定居北京之后,我還不時去上海出差。
開始要見的人很多,總是不斷地安排出時間想去見見這個那個朋友,依然覺得在上海的時間不夠用。
漸漸地要見的人少了,漸漸地要在那里處理的業務也不多了,漸漸地飛往上海的頻率也從一月一次變成了幾月一次,漸漸地在我MSN上歸類為“上海”的那些朋友的頭像都黑了下去,很久不亮,我不知道他們是離開了上海,或者只是換了工作,換了MSN,或者對我隱形了。
上海那座玻璃幕墻組成的華麗堡壘中,穿行的人是不是每一日都在變化呢?有人帶著希望來了,疲倦了,或是失望了,就走了。但總還有新的人來,男孩們穿上西裝,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茍,女孩們蹬上高跟鞋,把頭發吹好,在這個城市里尋找著某種未來。南京西路街頭總能見到纖長漂亮的小腿,可過幾年再去看,穿著風衣、蹬著高跟鞋、打著傘,和你擦肩而過的女孩的背影很熟悉,有著華麗的小腿,卻不是當初你曾在這里偶遇過的、那張念念不忘的臉。
也許無所謂誰的背影,只是這座華麗城市的背影而已。
最后不能不提及外灘18號的酒吧,在那個酒吧的天臺上,我跟很多朋友眺望過燈火燦爛的外灘。我總把聚會地點定在那里,因為覺得那里能夠代表上海這座城市給我留下的印象,華美、虛幻、微冷、多雨,風中有讓人覺得孤單的味道。
我跟一個德國男人在那里喝過一杯,聽他講過他們公司進軍中國市場的壯志。
我跟一個中國男人也在那里喝過一杯,聽他講過他“我自狂歌空度日,飛揚跋扈為誰雄”的年少悲愁。
跟一個男性朋友在那里喝過一杯,跟他說過我的理想。
跟一個女性朋友在那里喝過一杯,跟她說過我的愛情。
現在他們有的已經離去,有的甚至再也找不著,漸漸地我也很少去外灘18號。
之后很久,我去上海出差,夜很深的時候,我忽然有點想念那里,于是又去了一次。
一個人,在紅色燈光下和玻璃臺上坐了蠻長時間。
“這城市華燈初上,多兩個人被吹散場。”整個晚上,我不斷地想起張靚穎的這首歌。
路末長安,北京
很多年以前看《讀者》,有篇散文,作者自述他的人生。大意是說他年輕的時候期待著娶一個女孩,她有著淡金色絢爛的長發、會穿橙色的太陽裙、會騎馬、彈一手好鋼琴、總在下午茶的時間為他煮好香濃的曼特寧咖啡,他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著——比如每天讀一本新的書,想著這樣我將來就可以和她分享這本書了;練習書法,想著將來用這手漂亮的字寫情書給她;努力地工作賺錢,這樣他將來會有一筆積蓄和她一起去加勒比海度假。
很多年之后,他結婚了,于一個陽光暖暖的下午在打字機上寫那篇散文,轉頭看看窗外在花園里剪枝的妻子。他的妻子沒有淡金色的長發,不穿太陽裙,不騎馬和彈鋼琴,也不會煮曼特寧咖啡,但是,她帶卷的紅發很漂亮,她穿粗布長裙的時候感覺家居卻優雅,她會燒一手很棒的意大利菜,忙碌的時候總是輕聲地哼著歌。
于是這樣也很好,作者說,雖然你沖著夢中的女孩跑去而沒有觸及她的長發,但你最終仍舊安寧和快樂,你也仍舊可以與身邊的女孩分享你曾為夢中某個女孩積蓄的一切,無論是書法、漂亮的信、有趣的書,或者一場去往陽光盛大的加勒比海灘的旅行。
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一場旅行,你把行囊放進車里,沿著漫長的道路,開去地圖上的遠方小鎮,你不曾到過那里,只聽說那里很美。
多年以后你穿過迷霧和荊棘,終于到達了一個小鎮,才發現和地圖上所標的不是同一個鎮子。
但是也很好,走了很遠的路,終于到達了某個終點,可以走進街邊的小茶館里,點一杯熱茶,慢慢地喝著,在氤氳的熱茶香里,整個小鎮的聲音、光、溫度和氣味……一點一滴都涌向你。
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從這一刻開始你會珍惜它。
等我老了以后我可能會離開北京,去一個南方的小一點的城市。那里可以隨眼看見水,冬天樹也是綠的,不像北京那么冷,所以常常能看見穿裙子的女孩,房價沒北京那么高,隨便就能找到小吃攤,更安逸。
但是北京對我而言是我的一個終點,離開我長大的合肥以后經過很多年,轉了不少的圈子,我找到了這個終點,找到了一種平安喜樂的感覺。
我喜歡這座城市,雖然它太干燥、很冷、經常刮風、春天有沙塵暴、房價高居不下、道路堵塞得讓人不想開車、多數女孩的聲音都不如南方女孩那么溫軟……
我在北京上的大學,北京大學。
小時候我讀《漢書》,李延年歌曰:“北方有佳人,絕世而獨立。”于是我認為北京是個流光溢彩的地方,北地胭脂個個腰如束素、英姿凜然,這是促使我報考北大的主要原因之一。
當然事實上李延年唱著歌的時候,漢朝定都在長安,也就是西安,和北京差得老遠,李延年所說的“佳人”是指他的胞妹李夫人,大概是陜西人所說“米脂的婆姨綏德的漢”,和北京扯不上任何關系。
人家聽說我是北大畢業的,兩個里有一個會問你們和清華誰更好,另一個會說你們北大出美女啊。
這話問我任何一個同學學長或學弟,他都會擺出一副呆滯的表情面對你。
后來我寫過一本記述北大生活的書——《此間的少年》,里面有個傲嬌美少女叫黃蓉,一個威風凜凜小御姐叫康敏,還有死宅佳人王語嫣,很多學弟都是看了這本書誤以為只要考進北大就能在食堂和黃蓉吃飯、晚上和王語嫣看電影、在學生會里樂呵呵地被康敏師姐拿著小皮鞭鞭打著努力工作,于是皆發奮讀書。
再后來我簽售的時候,他們會對我說,“都是讀你的書上當啦,里面只有傻姑傻姑和傻姑。”
在我乏善可陳的大學年代,我并不喜歡北京,因為當時我完全不理解這座城市,終日只是生活在北大那個名叫“燕園”的園子里,燕園里生活著一群穿T恤蓬頭垢面的寶玉和一群同樣穿T恤不太懂得修飾自己的傻姑,日日往返于自習室、食堂和宿舍之間。
有個故事可以說明我對于北京多么缺乏了解。我的班長九江兄是個超唬爛的北京兄弟,跟我說:“我們北京人民其實最是敬佩忠臣義士,你看,我們北京有八王墳,是紀念一根金鞭打奸佞、支持楊家將北伐的八王爺;我們北京又有六郎莊,就是紀念抗金英雄楊六郎。”我當時覺得北京這地方真是太有歷史感和文化感了啊!過了大概一年我才反應過來,北宋那會兒定都在開封!依然沒他們北京爺們什么事兒!
就這樣我離開北京去美國了。
我第二次去北京是因為一個女孩。
雖然這個原因很狗血,但是它就這么狗血地發生了,而且在我作出這個決定的時候,我倆居然還只是一般朋友……想起來真是讓人不由得想提筆給自己的人生加上“扯淡”二字作為注解啊!
北京是我上學的城市,但是當我回來的時候,這座城市對我而言很陌生。
除了北大燕園校區周邊的一小片,別的地方我都不太熟,而我曾經熟悉的,譬如北大南門外吃東西的軍機處小巷,已經拆掉修成四環路了。
于是我翻開地圖,重新了解這座城市,這又用了我很多年時間。
我記住玉淵潭在哪里,是因為櫻花開的時候我去那里放過兩次風箏,和女朋友吵架,在人群里走丟了,之后她帶著一個風車來找我。
我記住地圖線路,是因為一個朋友抱怨說我們認識那么久,你居然就不知道我家住在哪個地鐵站附近!后來我把北京地鐵線路圖設為筆記本的桌面,很快我就差不多能背下來了。
我記住世貿天階,是因為好些個下午我坐在那個玻璃頂的紅酒吧里喝他們買一送一的店酒。
我記住房山,是因為我有個朋友住在那里,有一天他開了一瓶十五年陳的威士忌,和我還有另一個朋友喝了一下午,那時外面的風吹著樹葉,眺望出去遠山連綿,后來我就在那里又買了一套房子。
而我記住五道口的老鴨湯館、天通苑的牛肉面店、大望路的披薩店、工體的啤酒屋……是因為我在那些地方度過了很多很多的時間,慢慢地我記住每家餐館的味道了,不是酸甜苦辣咸的味道,而是有的透著開心,有的透著難過,有的孤獨,有的喜洋洋。
前些日子南派三叔來北京封閉趕稿,我約他吃飯,把地址發給他了。等我按時趕到,南派三叔已經到了半個小時。我說你來得那么早干什么,南派三叔說我以為比較遠,就提前出來了。我說不會啊,我問了你住在哪里,所以我定的館子離你只有走路那么近。
這時候我蠻得意的,我終于了解這座城市了。我介紹他吃那里的牛肚、牛肉干和燒雞公,告訴他說這個館子是竇唯那些做搖滾的人喜歡來的,老板是個重慶人,每年要休假兩個月回家,這里僻靜地縮在一個家屬區里,破破舊舊,卻能做出北京最好的重慶菜。南派三叔一邊大口吃著牛肚一邊問你怎么找到的,我說我和一個朋友來吃過,這里的都是回頭客。
今年春天北京又刮沙塵暴了,房價越來越高,據說四五環都漲到三萬一平米了,每周一天機動車限行之后,交通沒好轉幾天繼續惡化,每天早晨家門口的路上車頭連車尾,連出一公里長。
我和當初那個女孩已經分開了。但我還繼續生活在這個城市里,上班下班,吃飯睡覺,周末和朋友們出去玩,光是公交卡就有三張。生活和以前一樣。
四月的時候我和一個朋友組團去杭州玩,夜班飛機飛回北京,還誤了點,到北京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多了。飛機還沒挺穩,周圍一片手機的開機聲,每個人都在發短信或者打電話,我打開手機看了一眼,沒有任何需要處理的短信。
我那個朋友素來狡黠而且搗蛋,眨巴著眼睛問我說,是不是看見大家都在電話短信報平安自己沒啥事兒做蠻難過的啊,我說,還好啦。
其實真的還好。當我再次踏上北京的地界,我有種回家的感覺,我知道它的一點一滴,我熟悉它的脾氣它的味道,從不擔心迷路,有各種地方可以去。我知道很快我就要到家,在出租車的計價器跳到75塊錢之前,加上5塊錢的高速過路費;我走前剛剛更換了被單,回去就可以一個滾倒在床上呼呼睡著;我的貓貓狗狗在寵物店里等我回去,冰箱里還有幾罐酸奶、幾瓶啤酒和喝了一半的桃汁。
到家了。
有件事我覺得是很有成就感的,就是和朋友去旅行,可以帶他們去吃當地最不起眼卻最好吃的小店,訂最劃算窗外風景最好的酒店,告訴他們哪里才是最好玩的地方,哪里只是糊弄外地人的。在他們驚訝的眼神里,我會覺得相當滿足。
至今這樣的城市對我而言不算太多,但北京無疑是其中之一。幾年之前,我為了一個女孩來到這座城市,其間走過很長的路,幾年之后,我跟女孩不在一起了,可是這座城市還在我的身邊。
給我同樣感覺的另外一座城市是西安,我跟一個朋友說我今晚在建設路那家小店里吃完肉夾饃溜達到一個三岔路口,忽然想起是我們幾個以前經過的,朋友說,是不是我們經過那個路口的時候誰誰正在打電話說什么什么,我說,對!就是那個路口!
這就是我一路的終點,終點沒有站著等我的人,而是一座城市,名叫“北京”。
如果可能,我會叫它“長安城”,我棲息在這座城市中,常常感覺到平安和喜樂。
過些年我大概會娶一個女孩,我認識的或者還不認識的,雖然不是當初的那一個,但是我會開車帶她去我認識的那些館子吃飯,在風吹樹葉的聲音里喝酒,秋季來的時候去豐臺那邊的農家樂把那家兩棵棗樹上的棗子給打了,沙塵暴的天氣里關上窗泡一壺加白蘭地的紅茶。
于是這樣也很好。
路末長安,北京
很多年以前看《讀者》,有篇散文,作者自述他的人生。大意是說他年輕的時候期待著娶一個女孩,她有著淡金色絢爛的長發、會穿橙色的太陽裙、會騎馬、彈一手好鋼琴、總在下午茶的時間為他煮好香濃的曼特寧咖啡,他為了這個目標而努力著——比如每天讀一本新的書,想著這樣我將來就可以和她分享這本書了;練習書法,想著將來用這手漂亮的字寫情書給她;努力地工作賺錢,這樣他將來會有一筆積蓄和她一起去加勒比海度假。
很多年之后,他結婚了,于一個陽光暖暖的下午在打字機上寫那篇散文,轉頭看看窗外在花園里剪枝的妻子。他的妻子沒有淡金色的長發,不穿太陽裙,不騎馬和彈鋼琴,也不會煮曼特寧咖啡,但是,她帶卷的紅發很漂亮,她穿粗布長裙的時候感覺家居卻優雅,她會燒一手很棒的意大利菜,忙碌的時候總是輕聲地哼著歌。
于是這樣也很好,作者說,雖然你沖著夢中的女孩跑去而沒有觸及她的長發,但你最終仍舊安寧和快樂,你也仍舊可以與身邊的女孩分享你曾為夢中某個女孩積蓄的一切,無論是書法、漂亮的信、有趣的書,或者一場去往陽光盛大的加勒比海灘的旅行。
生活大概就是這樣一場旅行,你把行囊放進車里,沿著漫長的道路,開去地圖上的遠方小鎮,你不曾到過那里,只聽說那里很美。
多年以后你穿過迷霧和荊棘,終于到達了一個小鎮,才發現和地圖上所標的不是同一個鎮子。
但是也很好,走了很遠的路,終于到達了某個終點,可以走進街邊的小茶館里,點一杯熱茶,慢慢地喝著,在氤氳的熱茶香里,整個小鎮的聲音、光、溫度和氣味……一點一滴都涌向你。
這里就是你的家了,從這一刻開始你會珍惜它。
等我老了以后我可能會離開北京,去一個南方的小一點的城市。那里可以隨眼看見水,冬天樹也是綠的,不像北京那么冷,所以常常能看見穿裙子的女孩,房價沒北京那么高,隨便就能找到小吃攤,更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