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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看到這里,雪子連忙用鉛筆把“阿姨就用腳夾起了兔子的耳朵”那句話里的“用腳”二字涂掉。

悅子的作文在學校里是優等,這篇作文寫得也很出色。雪子借助詞典才給她改正了幾個錯別字,別的語法修辭上的錯誤根本找不出,就是拿不定主意怎樣改“用腳”那句話。最后雪子把“阿姨用腳”到“倒下了”那幾句話改成:

“……阿姨攥住兔子的耳朵,讓它直立,可是阿姨一放下那只耳朵,它就又倒下了。”

本來最簡單的辦法是把“用腳”改為“用手”,但實際上當時確實是用了腳,考慮到不應該教孩子寫假話,所以才模棱兩可地改成那樣的。雪子想到如果不是自己早發現,讓悅子拿到學校里給老師看到了,多寒心呀。再一想悅子竟然把這種不相干的事情也寫進作文,不由得獨自笑了起來。

“用腳”這樁公案,原來是這樣的。

半年以前,蘆屋比鄰——說是比鄰,還莫如說兩個院子緊緊相連的兩戶人家——搬來一戶名叫舒爾茨的德國人。兩家院子的交界處,只隔著一道疏孔的鐵絲網。悅子不久就認識了舒爾茨家的孩子們,最初雙方像互相辨別體臭的動物那樣,把鼻子湊在鐵絲網上互相瞪視著;后來雙方就越過鐵絲網交往起來。那家的大孩子叫彼得,是個男孩;老二是女孩,名叫羅茜瑪麗;最小的男孩名叫弗利茲。老大彼得看上去有十歲或十一歲,羅茜瑪麗和悅子差不多歲數,不過西洋人個兒高大,實際年齡也許比悅子小一兩歲。悅子和他們兄妹三個都合得來,和羅茜瑪麗特別友好。每天放學回家,她們總一道在院子里的草坪上玩。羅茜瑪麗起初管悅子叫“悅子”,后來不知是誰提醒了她,才改稱為“悅子姐姐”。悅子則借用她的愛稱,管她叫“露宓姐姐”。

舒爾茨家養了一條圣日耳曼向導獵犬和一只歐洲血統的純黑貓,另外在后院還用木箱養了安哥拉兔子。悅子家里也養著狗和貓,她并不覺得稀罕,兔子卻難得見到,所以她經常和羅茜瑪麗一道去喂食,有時還拎起兔子的耳朵抱著玩兒。后來她自己也想養兔子,就向她母親提出要求。幸子最初有點躊躇,她并不反對飼養小動物,可是,從來沒有養過的東西要是養不好,死了太可惜。光養一只約翰尼和一只鈴,已經嫌費事,要是再養兔子,那就更麻煩。首先,為了防止被約翰尼和鈴咬死,就得把兔子圈起來分開養,可是要圈開又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正在這個時候,經常來掃煙囪的工人不知從哪里弄來一只兔子,說是送給悅子的。那只兔子不是安哥拉種,是普通品種,但渾身雪白,也很好看。悅子和媽媽、阿姨們商量的結果,在門口的泥地上圈了一塊地飼養兔子。因為那里最安全,貓狗不會去咬它。兔子和貓狗完全不一樣,只張開兩只紅眼睛,不解人意,和它講話,絲毫也沒有反應。大人們都忍俊不禁,覺得它只是一只膽小如鼠而又奇妙的小動物,和人類一點關系也沒有,怎么也引不起他們像對狗和貓那樣的感情。

悅子那篇作文寫的就是這只兔子。雪子每天早晨得叫醒悅子,照顧她吃早飯,檢查她的書包,送她上學,然后重新鉆進熱被窩躺一會兒。那天早晨,深秋的寒氣沁人肌膚,雪子在睡衣上面還披著一件紡綢睡袍,腳上只穿一雙襪子,襪扣都忘了別,就把悅子送到門口。悅子只管扶起兔子的耳朵,可是那只耳朵怎么也豎不起來,因此她要求雪子試試。雪子為了不讓她遲到,本想快些扶起兔子的耳朵,但又不愿用手去碰那軟綿綿的東西,所以就提起穿著襪子的腳,用腳趾夾起了兔子的耳朵[10]。可是一松開腳,那只耳朵又落在兔子的臉上了。

“阿姨,這個地方為什么不行?”第二天早晨悅子看到雪子改過的作文,開口就問。

“小悅把阿姨用腳夾兔耳朵也寫進作文,多討厭!不寫也可以嘛?!?

“可是,你不是用腳夾的嗎?”

“嘿!用手去碰那東西多惡心……”

“噢?!睈傋勇冻鰬岩傻纳裆澳敲纯梢詫懗鲈虻难??!?

“但是,這種沒規矩的樣子怎么能寫進去呢?老師看了會認為阿姨舉動粗野的?!?

“噢?!北M管雪子這樣解釋了,悅子似乎還沒有完全明白。

“要是明天不方便,十六號大吉大利,定在十六號那天怎么樣?”前幾天幸子冷不防接到這樣一個電話,逼得她無法推托,只能答應下來。可是,最后從雪子嘴里套出“那就去試試也可以”這樣一句話,卻費了兩天的工夫,而且還附帶一個條件,就是井谷得遵守原來的諾言,由她出面請雙方吃頓便飯,盡量避免造成相親的印象。時間是當天下午六點鐘,地點在東方飯店,出席的人除了女主人井谷而外,還有她在大阪鐵廠國分商店工作的二弟房次郎夫婦。房次郎是瀨越的老同學,這樁親事就是他牽的線,所以當夜的會面他非到不可。瀨越方面呢,要是單身赴會,未免有些冷清,可是這種場合又不宜特地去邀請故鄉的親戚,幸好國分商店有一位董事名叫五十嵐,是他的同鄉,經過房次郎的斡旋,請來做了陪客。女方是貞之助夫婦和雪子三個人,賓主總共八人。

十五號那天,幸子為了第二天的約會,陪雪子去井谷開設的那爿美容院燙頭發。幸子自己只想把燙過的頭發梳理一下,于是就讓雪子先燙,她在一旁等著。井谷抽空來到她跟前,彎下腰湊到她耳邊輕聲說:“有件事情得請您諒解,其實這種事情不說您也明白。就是明天無論如何請您盡量打扮得素凈些?!?

“噢,這個我明白?!?

井谷不讓她說完就搶著說:“稍許素凈些還不行,真的,要盡量少施脂粉。雪子小姐固然很美,不過她是鵝蛋臉,而且常帶愁容,和您一比,就比下去了。尊容又特別光艷奪目,即使不濃妝艷抹,也容易引起人家注意,所以明天無論如何得請您少施脂粉,要打扮得比現在看老十歲或十五歲,要把自己當作綠葉來陪襯令妹。不然的話,一樁本來可望成功的姻緣,由于您的陪伴,說不定就此吹了?!?

像井谷這種警告,幸子并不是第一次聽到。到現在為止,她已經多次陪同雪子去相親,經常聽到人家說什么“那位姐姐倒很開朗時髦,妹妹卻有些靦腆陰郁”,“那位姐姐青春煥發,光照四座,她妹妹的臉容就黯然失色了”。有的甚至勸告說:“單讓長房那位姐姐陪同相親好了,二房那位姐姐莫如回避一下?!泵看温牭竭@樣的話,幸子總覺得說話的人不懂得雪子容貌的妙處。不錯,像自己這種開朗的姣好的臉容也許可以說是現代型的;可是,這樣的臉今天多得很,并不稀奇。贊美自己的妹妹也許有些滑稽,不過,從前真正嬌生慣養的深閨少女都具有那種弱不禁風、楚楚動人的風韻,我家的雪子妹妹不就是那樣的容貌嗎?如果不懂得那樣的美,不積極求婚,就決不把雪子妹妹許配給他。盡管幸子給雪子大肆辯護,畢竟抑制不住內心的優越感,她在丈夫面前不無驕傲地說:“我陪同妹妹去相親,會幫倒忙的。”貞之助也說:“那么我一個人陪她去好了,你就回避了吧?!庇袝r他看到幸子的打扮和衣著過于艷麗,就說:“不行,那樣還不行,要更素凈些,否則人家又要說你代替了你妹妹的地位了。”催促她重新化妝換衣服。幸子卻看得出她丈夫因為有這樣一個如花似玉的妻子,也掩飾不住他心里的高興。為此,幸子有一兩次就回避同雪子一道去相親。不過,一般總是她充當長房大姐的代表,非出席不可。再說,如果她回避著不出席,雪子往往會拒絕去相親。遇到那樣的時候,她盡量打扮得很樸素,陪妹妹一起去。盡管這樣,由于她的衣裳飾物一向華麗,主觀努力有一定的限度,所以事后往往還是被指摘:“那樣還是不成?!?

“……好,好,大家都這樣提醒我,我知道了。不用您吩咐,明天我準備真正荊釵布裙去赴約?!?

等候理發的那間屋子里只有幸子一個人,沒有別人會聽到她們的談話??墒牵@間屋子和鄰屋之間的布簾正揭在一邊,雪子就在隔壁理發,她坐在椅子上,頭上罩了一架烘發機的樣子反射在鏡子里,她們兩人從正面看得清清楚楚。井谷本來以為雪子頭上罩著烘發機,不可能聽到她們在談什么,可是她們兩人說話的樣子,雪子在鏡子里也看得很清楚,她翻起眼珠盡瞅著她們,猜疑她們在談些什么。幸子甚至擔心雪子會不會從她的口形里推測出她說話的內容。

赴約的當天雪子讓姐妹倆從三點鐘就開始幫著她打扮,貞之助也緊張得提早下班,趕回家擠在化妝室里。他對于婦女服飾的花樣、穿著方法以及發型抱有興趣,喜歡看她們梳妝打扮。還有一點,她們沒有時間觀念,總是因此而吃苦頭,今天的約會時間是下午六點,他得在旁監督,以免誤點。

放學回家的悅子一放下書包就跑上樓來,沖進門就說:“聽說阿姨今天去相親哩。”

幸子嚇了一跳,從鏡子里看到雪子的臉色頓時變了,她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道:“這事聽誰說的?”

“今天早晨聽春倌說的。有這事吧,阿姨?”

“沒有這回事,”幸子說,“今天井谷老板娘請媽媽和阿姨去東方飯店吃飯?!?

“可是,爸爸怎么也去呢?”

“也請你爸爸了。”

“小悅,你下樓去!”雪子對著鏡子說,“叫春倌來一下,小悅不用上來了?!?

平常雪子叫她走開,她總不聽,可是這次雪子的口氣不尋常,她看出了苗頭,乖乖地應了一聲,下樓去了。

不一會兒,阿春怕怕縮縮地打開拉門,兩手支在門檻上,俯首請示有什么吩咐。其實她早已看出悅子剛才說了什么,臉色也變了。這中間,貞之助和妙子看到情況不妙,早就躲開了。

“春倌!今天這件事你干嗎對小姐講?”今天相親這件事,幸子記得從來沒有對使女們講過,不過她也有錯,錯在沒有小心提防她們暗中偷聽,所以她覺得自己有責任當著雪子的面質問阿春。

“春倌,我問你……”

“……”

阿春只管俯倒了頭戰戰兢兢地說:“都是我不好?!?

“你什么時候對小姐講的?”

“今天早晨?!?

“講它什么意思?”

“……”

阿春今年才十八歲,十五歲那年她到這里來當使女,現在當上了使女頭兒。大家對她很好,幾乎把她當作家屬看待。她初來時,在她名字后面加了一個“倌”字,習慣了就一直這樣叫(悅子有時叫她“春倌”,有時光叫“阿春”)。悅子每天上學要穿過阪神公路,那里交通事故多,必須來回接送,這差使一般都派在阿春頭上。經過幸子一再盤問,知道是今天早晨她送悅子上學時,在路上對悅子講的。這個使女平常能說會道,一經斥責,頓時垂頭喪氣,一副可憐相,反而使旁觀者感到好笑。

“……咳!前幾天我打電話時,你們都在場,這是我一時疏忽。不過,既然聽到了,就更不應該隨便講。今天的約會不是一本正經的相親,對外不公開,這個你應該知道。再說,無論什么事情也有個該講不該講的區別。……把那樣一樁全無把握的事情講給孩子聽,能這樣做嗎?你又不是才來我家,難道這點道理也不懂嗎?”

“不光是這件事情,”雪子插嘴說,“你平常嘴快,用不著你講的事情也愛多嘴,這個毛病要不得?!?

姐妹兩個你一句我一句地數落了一番,阿春俯著身體,一動也不動,也不知道她到底聽清楚了沒有。叫她走開,她還像死人那樣一動也不動,直到再三催促,她才低聲認罪,起身走了出去。

“平常一再指出她這個毛病,實在太愛搬嘴弄舌了。”幸子看出雪子還在生氣的臉色,就說:“畢竟是因為我不小心,電話打得教她們聽不懂就好了,哪里想到她會對孩子講呢。”

“電話固然如此,前些日子常說起相親的事,沒有提防春倌,我就擔心被她聽去?!?

“有這樣的事嗎?”

“有過多次了?!斦務摰臅r候,春倌進來了,那時誰都不再說什么了,可是她剛走出屋子,人還在門外,這里又高談闊論起來,我想一定是那個時候被她聽去的?!?

實情是前些日子有幾次在夜里十點鐘左右,趁悅子睡熟了,貞之助、幸子、雪子,有時還有妙子,幾個人聚集在會客室里談論今天相親的事情,阿春不時送茶送水,通過餐室進來。餐室和會客室是用三扇拉門隔開的,門縫有手指般粗,人在餐室里,可以清楚地聽到會客室里的談話,何況又是夜闌人靜的時候,除非把說話聲壓得很低,否則全讓餐室里的人聽去了。但當時誰都沒有注意到這點,只有雪子注意到了。幸子心想現在說出來已經遲了,當時提出來不就好了嗎?雪子本來嗓音就低,所以那時誰都沒有覺察到她說話時有意壓低嗓音,可是她不說,別人怎么能曉得。的確,阿春這種饒舌的人固然討厭,像雪子那樣沉默寡言的人也教人為難??墒且幌氲健案哒勯熣撈饋怼边@句話她用的是敬語,可見那句話是專門批評貞之助的,那時她沒有提意見,是對貞之助客氣,所以再也不能埋怨她當場不提意見了。事實上貞之助說起話來聲如洪鐘,在那樣的場合最容易被人聽去。

“雪子妹妹既然發現了問題,那時早提出來就好了。”

“但愿今后不要在那些人面前講這一類話,我不拒絕相親。……可是每次讓那些人以為這次又吹了,實在受不了。”雪子說話的聲音一下子帶了鼻音,從鏡子里可以看到一滴眼淚從她臉上掉了下來。

“話是這么說,不過歷次相親,哪次都不是男方提出拒婚?!@個你是知道的,每次相親后,總是對方積極求婚,反倒是我們不中意而告吹的,不是嗎?”

“可是,她們那些人不會這樣想。這次如果又不成功,那些人又要以為是被男方回絕了,即使不這樣想,也一定會加油添醋,說三道四……所以……”

“好了,好了,不提這事了?!际俏覀兊牟皇牵院笠欢ㄕ漳阏f的那樣辦。別把眼睛哭腫了。”幸子還想走過去給雪子抹眼淚,又怕那樣一來更加引起她傷心,所以就沒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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