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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童年(9)

“當(dāng)時我年齡還小,又沒有親眼看見這事,所以記不清楚了。我記事是從一個法國人開始的,那是在一八一二年,我剛滿十二歲。大約有三十名法國俘虜押解到我們巴拉赫諾來。他們一個個又瘦又小,穿著形形色色的破衣服,連乞丐都不如。他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有凍傷的,站都站不住了。鄉(xiāng)親們想打死他們,押送的兵不讓打,警備隊也出來阻攔,把鄉(xiāng)親們都趕回家了。后來沒出什么事,大伙漸漸習(xí)慣了。這些法國人都很機靈,甚至天性相當(dāng)快活,時常唱歌。尼日尼的貴族老爺們還特地坐著三套馬車來看這些俘虜。老爺們來了,有的罵他們,伸拳頭嚇唬法國佬,甚至揍他們;也有些老爺跟他們和和氣氣講法國話,送給他們錢和一些御寒的衣物。有個小老頭兒甚至捂著臉哭起來,他說拿破侖可把法國人坑苦了!你瞧,俄國人良心多好,連貴族老爺都可憐別的民族……”

他沉默了一會兒,閉上眼睛,用手掌抹抹頭發(fā),又接著往下說,仿佛在小心翼翼地喚起往事的回憶。

“冬天,街上刮著大風(fēng)雪,寒氣直往木屋里鉆。那些法國人常常跑到我家窗戶下,他們知道我母親賣烤面包,就敲玻璃,又喊又跳,向母親要熱面包。母親不讓他們進(jìn)屋,把面包從窗口塞出去,法國人一把抓過面包就揣進(jìn)懷里,把剛出爐的滾燙面包直接貼在身體上,貼在心口上。我真不明白他們怎么能受得了!不少法國人凍死了,他們生長在溫暖的國家,不習(xí)慣嚴(yán)寒氣候。在我家菜園的澡堂里住著兩個法國人,一個軍官和一個叫米龍的勤務(wù)兵。軍官細(xì)高個兒,瘦得皮包骨頭,穿著件短到膝蓋的女外套。他為人很和氣,但是個酒鬼。當(dāng)時我母親偷偷釀啤酒賣,他有時來買些酒,喝醉了就唱歌。他學(xué)了幾句俄國話,常常咕噥說:你們這里不是白的,這里是黑的,是兇的地方!他的俄語說不好,但可以聽懂,意思也對頭:我們的上游地方氣候不行,伏爾加河往下游去,土地才比較溫暖,再到里海那邊,就完全看不到雪了。這話是可信的,因為在福音書和使徒行傳里,尤其是在詩篇里,都沒有提到下雪和冬天,而那邊就是基督生活過的地方……等我們學(xué)完了圣詩,就開始讀福音書。”

他又沉默了,像是在打盹,眼睛斜睨著窗外,在想著什么心事,整個人看起來瘦小而尖削。

“您講呀,”我輕聲提醒他。

“哦,對了,”他哆嗦了一下,又開始講,“是說法國人!他們也是人,不比我們這些有罪的人差。他們稱呼我母親:瑪達(dá)姆,瑪達(dá)姆,這是太太的意思。豈知我們這位太太能從糧鋪里扛五普特面粉回家呢。她的力氣大得不像女人,我長到二十歲時,她能毫不費勁揪住我的頭發(fā)把我搖來晃去,而我在那個年紀(jì)身體已經(jīng)夠棒了。那個叫做米龍的勤務(wù)兵,他喜歡馬,常常上人家院子里打手勢,請求讓他洗馬!起先大伙怕他傷害馬匹,因為他是敵人,后來鄉(xiāng)親們都主動叫他幫助:米龍,咱們?nèi)ハ瘩R吧!他嘿嘿一笑,垂下腦袋,像頭牛似的跟著走了。他長著棕紅的、幾乎是火紅的頭發(fā),大鼻子,厚嘴唇。他很會照料馬匹,給馬治病妙手回春,后來到尼日尼當(dāng)了獸醫(yī),但是他瘋了,被消防隊的人打死了。那個軍官春天得了病,在尼古拉節(jié)那天不聲不響咽了氣,他坐在澡堂的窗戶下,好像在想心事,把頭伸到窗外,就這樣死了。我可憐他,甚至偷偷哭過他。他人很溫柔,有時捏著我的耳朵親切地講一些法國話,我聽不懂,但感覺很好!人的溫情是集市上買不到的。他本想教我說法國話,但母親不準(zhǔn),她甚至帶我去見了神父,神父吩咐揍我一頓,還把那個軍官告了。那時候生活很艱難啊,小弟,你不會再受那種委屈了,別人都替你受過了,這一點你可要記住!拿我來說,我就受過了……”

天黑下來了。昏暗中外公的體形奇怪地變大了,他的眼睛像貓一樣放光。他說什么事情聲音都不高,一副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樣子,但是一講到自己,他的話語就變得熱烈而急促,并且有點自吹自擂。我不喜歡聽他講自己,也不喜歡他老是對我下命令:

“記住!你要記住這一點!”

他講的好多事情我都不愿意記住,但是這些事情,即便沒有外公的命令,也像芒刺一樣令人痛苦地扎進(jìn)了我的記憶。他從來不講童話,只講陳年往事,我還發(fā)現(xiàn)他不喜歡別人提問題,所以我偏要向他發(fā)問:

“法國人和俄國人,哪個好?”

“這怎么知道?我又沒看見法國人在自己家里怎么生活,”他生氣地嘟囔道,又說:

“黃鼠狼在自家洞里也是好的……”

“俄國人好不好?”

“有好有壞。在地主時代要好些,老百姓有個束縛。現(xiàn)在全都自由了,卻沒有吃的喝的!地主老爺當(dāng)然不是大慈大悲,但是他們更精明;不是說老爺們?nèi)@樣,要是碰上好的,能叫你不喜歡嗎!有的老爺是傻瓜,像個口袋,你裝什么他就兜什么。我們不少人就像癟谷子,乍一看人似的,可是一了解,原來是個癟殼,仁兒沒有了,給吃掉了。該有人來教教我們,把我們的頭腦磨一磨了,可是沒有真正好的磨刀石……”

“俄國人力氣大嗎?”

“有大力士,可是問題不在于力氣,而在于靈敏,力氣再大也大不過一匹馬。”

“為什么法國人要打我們?”

“戰(zhàn)爭嘛,這是沙皇的事,我們弄不明白!”

我又問拿破侖是什么樣的人,外公的回答令人難忘:

“他是一條好漢,想征服全世界,然后讓大家過一樣的日子,不要老爺也不要官,完全平等地生活!只是人的名字不一樣,但是權(quán)利都一樣,信仰也只有一個。這當(dāng)然是發(fā)傻,只有蝦才毫無區(qū)別,魚就各有不同:鱘魚和鯰魚不同伙,鯡魚和小體鱘不做朋友。我們俄國也有這樣的拿破侖,像斯捷潘·拉辛、葉梅利揚·普加喬夫[32],我以后再講他們的事……”

有時他默默地打量我很久,眼睛睜得圓圓的,像頭一次見到我似的。這讓人很不自在。

他從未跟我談過我的父親和母親。

外公和我講這些事情,外婆也時常來聽,她悄悄坐到角落里,很久不說一句話,好像沒有她這個人,可是忽然聽見她用一種仿佛把人擁抱起來的柔和聲音問道:

“孩子他爹,你還記得不,我和你到穆羅姆去朝圣,那是多么好啊?那是哪一年的事了?……”

外公想了想,具體地回答說:

“我也說不準(zhǔn),不過那是在霍亂病流行以前,好像就在奧洛涅茨人逃進(jìn)森林里被人捉拿的那一年。”

“正是!我們還害怕他們呢……”

“沒錯。”

我問誰是奧洛涅茨人,他們?yōu)槭裁刺舆M(jìn)森林里,外公不大情愿地解釋說:

“奧洛涅茨人就是莊稼人,他們逃官家,不愿在工廠里干活。”

“怎么捉拿他們?”

“怎么捉?就跟小孩子玩游戲一樣,有的跑,有的捉和找。捉住了用鞭子抽,把鼻孔撕裂,在額頭上打個烙印,作為懲罰的標(biāo)記。”

“為什么?”

“為了需要。這是一筆糊涂賬,究竟誰有罪,是逃跑的人還是捉拿的人,我們也弄不明白……”

“你記得吧,孩子他爹,”外婆又說,“那一次大火之后……”

外公對什么事情都喜歡準(zhǔn)確,他厲聲問道:

“哪一次大火?”

他們回憶往事的時候就把我忘了。他們的嗓音,他們的話語是那樣輕柔,那樣和諧,有時我覺得他們好像在唱歌,在唱一支沒有歡樂的歌,歌中說的是疾病、火災(zāi)、人們挨打、死于非命、狡猾的騙局、癡傻的乞丐、生氣的老爺……

“我們經(jīng)歷得夠多了,見識得夠多了!”外公低聲咕噥道。

“難道日子過得糟糕嗎?”外婆說。“你記得吧,那一年我剛生過瓦里婭,春天多么好啊!”

“那是一八四八年,遠(yuǎn)征匈牙利那一年,洗禮儀式的第二天,教父吉洪就給抓了丁……”

“他一去就沒了音信,”外婆嘆息道。

“是啊,音信全無!從那年起,上帝的恩惠就像大水沖木筏子流進(jìn)了我們的家。唉,瓦爾瓦拉啊……”

“你別說了,孩子他爹……”

他生氣了,皺起了眉頭。

“干嗎不說?從哪方面看,幾個孩子都不成器。我們的心血用到哪兒去了?我們想把東西放進(jìn)筐子里,上帝偏偏遞給我們一個破篩子……”

他尖聲叫嚷起來,像被火燙著似的,在屋里跑來跑去,喉嚨里發(fā)出痛苦的咯咯聲,一面大罵兒女,一面揮著瘦小的拳頭威嚇外婆。

“都是你把他們慣成這樣,這些強盜坯,是你慣的!你這個老妖婆!”

他悲痛萬分地哭喊著,跑到屋角的圣像下面,揮起拳頭,咚咚地捶打他那干癟的胸口。

“上帝啊,難道我比別人更有罪嗎?為什么啊?”

他渾身顫抖,淚花閃閃的眼睛里充滿著委屈和兇狠。

外婆坐在暗處,默默畫著十字,然后她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跟前勸道:

“你干嗎犯這么大的愁啊?上帝知道該怎么辦。難道別人家的孩子都比咱們的好?到處全一樣,孩子他爹,吵吵鬧鬧,窩里斗,瞎折騰。所有當(dāng)?shù)鶍尩亩家醚蹨I洗刷自己造下的孽,不止你一個人……”

有時這些話能使外公消消氣,他不聲不響地、疲倦地倒在床上,我和外婆便輕輕走回自己的閣樓。

但是有一次,外婆走到他跟前軟語相勸,他猛地轉(zhuǎn)過身,揮手嘭的一拳打在她臉上。外婆踉蹌了一下,搖搖晃晃差點跌倒,她一手捂住嘴唇,站穩(wěn)了腳,心平氣和地低聲說:

“唉,傻瓜……”

她把一口血唾在他腳下,他長長地吼叫了兩聲,舉起雙手:

“走開,我打死你!”

“傻瓜,”外婆又說了一遍,向門外走去。外公向她沖過去,她不慌不忙跨過門檻,在他面前把門啪的一聲帶上了。

“老東西,”外公憤憤地嘟噥道,臉紅得像一團(tuán)炭火,他抓住門框,手指使勁地?fù)钢?

我坐在爐炕上嚇得半死,不相信親眼看到的一切:他第一次當(dāng)我的面毆打外婆,這是多么令人難堪而可惡,這件事暴露了外公身上另一種德行,一種使我無法容忍而感到萬分壓抑的德行。他一直站在那里,緊緊摳住門框,身上仿佛落滿了灰燼,蜷縮成灰暗的一團(tuán)。他忽然走到屋子當(dāng)中,雙膝跪下,但沒有跪穩(wěn),身子向前一栽,手扶到地板上,他馬上挺直起來,雙手捶胸道:

“啊,上帝……”

我像溜冰似的從炕磚上一溜而下,奔了出去。外婆正在閣樓的房間里來回走著,用水漱口。

“你疼嗎?”

她走到屋角,把水吐在臟水桶里,平靜地答道:

“不要緊,牙齒是好的,只打破了嘴唇。”

“他干嗎要這樣?”

她向窗外街上看了一眼,說:

“他生氣了,他有難處,人老了,事事都不順?biāo)臁惆残娜ニ桑瑒e想這個了……”

我又問了她一句什么話,她一反常態(tài)地厲聲喝道:

“我叫誰去睡覺了?這么不聽話……”

外婆坐到窗口,吸吮著嘴唇,不住朝手帕里吐唾沫。我一邊脫衣服,一邊望著她:在她黑黑的腦袋上面,窗戶中一方暗藍(lán)的夜空里,閃爍著點點星光。大街上靜悄悄,屋里一片黑暗。

我躺下后,外婆走過來,輕輕摸著我的頭說:

“放心睡吧,我下去看看他……你不要太可憐我,好乖乖,大概我自己也有錯……睡吧!”

她吻吻我,走了。我心里難受極了,就從又寬又軟又熱的床鋪上跳下來,走到窗口,望著下面空無一人的街道,僵立在那里,心中充滿了難耐的愁悶。

又發(fā)生了噩夢般可怕的事情。一天晚上,剛喝過茶,我和外公坐下來讀圣詩,外婆動手洗碗碟,雅科夫舅舅突然一頭沖進(jìn)屋里來,他和平時一樣,頭發(fā)亂蓬蓬的像一把掃帚。他不跟任何人打招呼,把帽子朝角落里一扔,渾身哆嗦,雙手亂舞,連珠炮似的說了起來:

“爹,米什卡鬧得太不像話了!他在我那兒吃午飯,灌足了酒就撒酒瘋,打碎了碗碟,把染好的毛料衣服撕成碎片,砸掉了窗戶,還欺負(fù)我和格里戈里。現(xiàn)在他上這邊來了,他威嚇人,嚷著要揪掉爹的胡子,殺死爹!你們就瞧吧……”

外公雙手撐住桌面,慢慢站起來,他整個臉的皮肉都皺到鼻子周圍,那張臉很可怕,就像一把斧頭。

“你聽見嗎,孩子他娘?”他尖叫道。“怎么樣啊?來殺父親啦,聽聽,好個親生兒子!是時候了!是時候了,孩子們……”

他在屋里走了一圈,舒展了一下肩膀,來到門口,把沉重的門鉤猛地搭進(jìn)鎖環(huán)里,轉(zhuǎn)身對雅科夫說:

“你們總想把瓦爾瓦拉的嫁妝搶走,是吧?拿去呀!”

他在舅舅鼻子底下做了個輕蔑的手勢,舅舅不高興地閃開了。

“爹,這關(guān)我什么事啊?”

“不關(guān)你的事?我知道你是什么東西!”

外婆不說話,忙把茶杯收拾到柜子里。

“我是來保護(hù)你們……”

“什么?”外公嘲笑地大聲說。“這太好了!多謝你,好兒子!孩子他娘,給這只小狐貍拿一件什么家伙,火鉤子或者熨斗!你嘛,雅科夫·瓦西里耶夫,等你哥哥一闖進(jìn)來就給他幾下,打死了由我承當(dāng)!……”

舅舅把手插進(jìn)衣兜里,走到角落里去了。

“既然你們不相信我的話……”

“相信?”外公一跺腳吼道。“不,無論什么野獸,狗呀、刺猬的,我都相信,可是對你的話,且慢!我知道你灌醉了他,又教唆他!好哇,現(xiàn)在就來打吧!隨便你挑:打他,或者打我……”

外婆悄悄對我說:

“快上樓去,從窗口看著,米哈伊洛舅舅一到街上就趕快下來報信!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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