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野性的呼喚(4)
- 野性的呼喚(譯文名著精選)
- (美)杰克·倫敦
- 4839字
- 2018-05-11 10:38:08
這條“三十英里河”寬大遼闊。洶涌的河水不把冰霜放在眼里,只有在渦流處和平靜的地方冰才有立身之地。要跨過這三十英里可怕的路程,得用盡全力苦戰六天。這段路實在可怕,因為每前進一英尺人和狗都冒著生命危險。佩羅在前面探路,有十多次陷入那些“冰橋”時被手里的長桿救了——每次他踩出一個洞便用長桿橫跨于洞間。可這時寒潮來臨,溫度計顯示零下五十度,每次他陷入“冰橋”,為了不被凍死只得生火烤干衣服。
什么也嚇不倒他。正因為什么也嚇不倒他,他才被選為政府的信使。他長著干癟的小臉,敢于冒一切風險,堅決果斷地投身于冰霜之中,從昏暗的黎明拼搏到夜晚。他從冰面上繞開那些險惡的可怕河濱,而冰一踩上去就會裂開,下陷,所以根本不敢停留。有一次雪橇拖著戴夫和巴克陷下去,待它們被拉上來時已凍得半僵,幾乎淹死。要救活它們,通常火是必不可少的。它們身上結結實實地裹著一層冰殼,兩個男人讓它們不斷圍著火跑,直至出汗冰化為止;它們離火非常近,以至被火焰燒焦了一些毛。
另一次斯皮茨陷入冰洞里,把整個一隊人狗都往下拉,直至巴克——它使出渾身力氣往后拉著,前爪抵住滑溜溜的邊緣,周圍的冰全在顫動、斷裂。但它后面還有戴夫,同樣在用力往后拉,雪橇后面是弗朗索瓦,他直拉得自己的肌腱裂開。
前后的冰緣再次開裂,現在已無處脫身,除非爬上懸崖。佩羅奇跡般地登上去,而弗朗索瓦只好為這個奇跡祈求了。他們把每一根皮帶、雪橇鞭和最后的一點挽具帶子系成一根長繩,把狗一只只地拉到懸崖頂。待雪橇和貨物都拉上去后弗朗索瓦才最后上去。然后又開始找下去的地方,最終還是靠繩子幫了忙;晚上它們回到河上,這一天只走了四分之一英里。
它們到達“胡塔林夸”和厚冰地段時,巴克已筋疲力盡。其余的狗也同樣如此,但佩羅為彌補耽誤的時間,不管早晚都在催它們趕路。第一天跑了三十五英里趕到“大鮭”,第二天又跑三十五英里到“小鮭”,第三天跑四十英里,這里離“五指”就很近了。
巴克的腳不如愛斯基摩狗的那樣堅硬結實。自從它最后一個野性的祖先被穴居人或河邊人馴化,經過許多代以來,腳已變得柔軟了。一整天它都在一跛一跛地前行,而一旦設下營地,它就像只死狗一樣躺在地上。雖然饑餓,但也不想走過去吃自己那份魚,弗朗索瓦只好給它拿過來。這個駕狗的人每晚吃過晚飯后,還要給巴克擦半小時腳,并犧牲掉他自己鹿皮鞋的鞋面給它做了四只鞋子。這就好受多了。一天早晨巴克甚至讓面容干癟的佩羅咧嘴笑起來,因為弗朗索瓦忘記了它的鹿皮鞋,而它就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懇求地在空中搖動著,不穿上鞋子一步也不走。后來它的腳變得結實了,才把磨破的鞋子丟掉。
多利是一只怎么也不起眼的狗,正當它們往前趕時,一天早晨在佩利它突然發瘋了。它發出一聲長長的、令人心碎的狼嗥,每只狗都嚇得豎起了毛發,然后它直向巴克撲去——由此表明它確實瘋了。巴克從沒見過一只狗變瘋,也沒有任何理由要害怕發瘋;但它知道可怕的事就在眼前,于是驚恐地逃去。它速度很快,多利氣喘吁吁、口吐白沫緊跟其后。多利無法追上它,因為它驚恐萬分;它也無法拋開多利,因為多利瘋得發狂。它沖過島一般的林地心窩,奔向其下端,跨過一條充滿粗糙大冰的僻靜河道上了另一個島地,再沖上第三個島地,又折回到主河,絕望中開始穿過去。雖然它沒回頭去看,但一直能聽到一步之后多利的嗥叫。聽見弗朗索瓦在不遠處叫它,它又跑回去,仍然只離多利一步遠,簡直透不過氣來,完全相信弗朗索瓦會救它的。這個駕狗者手里提著一把斧子,巴克剛一從他旁邊擦身而過,斧子便啪地一聲砍在多利的頭上。
巴克搖搖晃晃走過去靠在雪橇上,精疲力竭,嗚嗚地喘氣,不知所措。這下斯皮茨的機會來了。它向巴克撲去,兩次把牙齒深深咬進無法抵抗的敵人身上,撕開一大塊肉。這時弗朗索瓦的鞭子響了,巴克滿意地看到斯皮茨被打得很慘,狗隊里還沒有誰挨過這么厲害的打呢。
“拿(那)個斯皮茨是個魔鬼,”佩羅說,“哪個蓋(該)死的一天它會把巴克嚇(殺)了的。”
“拿(那)個巴克也是魔鬼,”弗朗索瓦反駁道,“這么久以來我看見它就端(斷)定了。聽著:它哪個蓋(該)死的一天也會瘋得要命,把拿(那)個斯皮茨咬死在雪地上的。我知道一定會的。”
從那時起它們之間就沖突不斷。斯皮茨是領頭狗,公認為狗隊的頭兒,但它感到自己的最高權力受到了這只奇特的南方狗的威脅。它之所以覺得巴克奇特,是因為在它認識的許多南方狗里,沒有一只在營地里或路途上是表現得很好的。它們全都太軟弱,在辛勞、寒冷和饑餓下死去。可巴克例外。只有它才挺過來了,并且境況越來越好,在力量、野性和狡猾方面與愛斯基摩狗不相上下。然后它成了一只好支配的狗;使它變得危險的事還在于,出于爭奪主權的欲望,那個穿紅衣衫的男人已經用棍棒把它盲目的勇氣和魯莽全都打掉了。它異常狡詐,能耐心地等待時機——這完全是一種原始的基本屬性。
爭奪領導權的沖突免不了會發生。巴克想得到這個權力,因為這是它的天性,因為路途上那種難以名狀、無法理解的自豪已把它緊緊抓住——那種讓狗們苦干到最后一口氣的自豪,誘惑它們快樂地在挽具里死去的自豪,而假如它們被趕出了挽具就會心碎的。這是戴夫作為轅狗的自豪,索萊克斯用盡全力拉車的自豪。這自豪在撤營時控制著它們,讓它們從郁郁不樂的野獸變為緊張熱切、雄心勃勃的動物;這自豪一整天促使著它們前進,晚上讓它們落腳扎營,讓它們又回到憂郁的不安與不滿之中。正是這種自豪支持著斯皮茨,使它去打擊那些犯了錯誤、亂走到路邊去或早晨整裝出發時藏起來的雪橇狗們。也正是這種自豪使它害怕巴克可能成為領頭狗。而這也是巴克的自豪。
它公開威脅著斯皮茨的主權。它走到斯皮茨和路邊之間——這本來是要受到懲罰的。它故意這樣做。一天晚上下著大雪,早晨裝病逃差的派克沒出來,無疑是藏在一英尺深的雪窩里了。弗朗索瓦四處喚它、尋它,但毫無用處。斯皮茨狂怒了,穿過營地,在每個可能的地方嗅著、挖著,發出可怕的嗥叫,派克藏在窩里聽見也嚇得發抖。
但是它終于被發現了,斯皮茨撲過去懲罰,而巴克也同樣憤怒地沖到它們之間。這太出乎意料,太精明伶俐,斯皮茨被猛然往后推倒在地。派克一直可憐巴巴地發抖,這時也因公開的反抗增添了勇氣,向它被推倒的頭兒撲去。巴克也向斯皮茨撲去,已忘記了公平的比賽這個法則。但弗朗索瓦一方面為這件意外的事暗自好笑,另一方面也堅定地秉公辦事,用盡全力把鞭子打到了巴克身上。但巴克并沒有離開倒下的對手,于是鞭柄又猛打下來,巴克被打得半暈,往后倒下去,鞭子還在猛抽,而斯皮茨又開始痛打起多次犯錯的派克。
在隨后的幾天里,道森越來越近,巴克仍繼續在斯皮茨和罪犯之間進行干涉,不過它干得很狡猾,總是趁弗朗索瓦不在時。由于巴克的秘密反抗,狗們出現了普遍的不服,并且這種現象有增無減。戴夫和索萊克斯一如既往,而其余狗的表現越來越糟。事情不再順利了,打架斗毆的事接連不斷,麻煩隨時都有,而巴克是其根源。它使弗朗索瓦沒有一點空閑,這個駕狗的人老是擔心兩只狗會發生生死搏斗——他知道遲早會發生的;不止一個夜晚,傳來了沖突爭斗的聲音,他從被窩里爬出來,生怕巴克和斯皮茨也參與在里面。
但它們沒有發生生死搏斗,在一個陰郁的下午隊伍進入了道森,而這場大搏斗仍然潛伏著。這里有許許多多人,數不清的狗,巴克發現它們都在干活,好像狗干活是命中注定了的事。一整天它們排成一支長隊在大街上跑來跑去,深夜時鈴聲還響個不停,它們把建小屋用的原木和木柴拉到礦山去,凡是圣克拉拉山谷里馬干的活兒它們都干。巴克不時遇到一些南方狗,不過大多數都是有著狼一般野性的愛斯基摩狗。每天晚上它們都固定在九點、十二點、三點哼出一支夜曲,奇特而古怪,巴克也高興地加入進去。
頭上發出冷冷的北極光,星星在寒冷的遠方閃爍,雪覆蓋著大地,使之凍結麻木,因此愛斯基摩狗們的歌聲也許是對生活的挑戰,只是調子低沉,帶著一些長長的嗚咽和啜泣,更多的是對生活的懇求,強烈表現了生存的痛苦。這是一支古老的歌,如狗類本身一樣古老——世界年輕時最初的歌之一,那時的歌充滿了憂傷。這歌里帶著無數代狗的悲哀,其哀怨奇異地使巴克激動不安。它呻吟啜泣時心里懷著生活的苦痛,而這也是過去野性的祖先們的苦痛;是對于寒冷和黑暗的恐懼和迷惑——祖先們同樣對此感到恐懼和迷惑。這支歌竟然能使它激動不安,表明它經歷了苦難與憤怒的歲月后,生活已完成一個階段,又回到嗥叫歲月里自然的生命之初了。
他們進入道森一周后,又開始沿“兵營”附近險峻的河岸向“大康道”出發,直奔迪亞和“鹽水”而去。佩羅這次帶的公文似乎比他帶來的東西更加緊迫;再者,他為旅行感到自豪,打算創下這一年的旅行紀錄。這方面有幾件事對他有利。一周的休息已使狗隊恢復精力,做好了充分準備。他們來這個國家的路被后來的旅行者踩得堅實了。再說,兵營方又在兩三個地點為人和狗準備了食物,所以他這次是輕裝上陣。
第一天它們到達“六十英里”處,而實際上只有五十英里路,第二天迅速跑向尤康,順利地直奔佩利。這真是一帆風順的行程,但在弗朗索瓦方面并非沒有大的煩惱。巴克的暗中反抗破壞了狗隊的團結,一只狗在路上耀武揚威的情況已不復存在。反叛者們受到巴克的鼓勵,犯下各種各樣小錯誤。斯皮茨不再是讓狗們很害怕的頭兒。以往的畏懼消失了,它們向斯皮茨的權威提出了挑戰。一天晚上派克搶走它的半條魚,在巴克的保護下狼吞虎咽吃下去。另一天晚上杜布和喬與斯皮茨作對,并沒受到應有的懲罰。連溫厚的比勒也不再那么溫厚了,以前那種表示和解的哀鳴聲也幾乎聽不到了。巴克一走近斯皮茨就會威脅地嗥叫,毛發豎立。事實上它的行為近于恃強欺弱,在斯皮茨的眼皮下顯得非常妄自尊大。
紀律的破壞也影響到狗相互之間的關系。它們比以前更愛打架、吵鬧,直到整個營地鬧得天翻地覆。只有戴夫和索萊克斯沒變,雖然無休無止的爭吵惹得它們煩躁。弗朗索瓦罵著古怪的粗話,氣得在雪面上亂踩,扯自己頭發。鞭子總在狗中間響來響去,但沒什么作用,只要他一轉背它們就又吵鬧起來。他用鞭子護著斯皮茨,而巴克則護著其余的狗。弗朗索瓦知道一切麻煩都是它引起的;巴克也明白他知道,但它很聰明絕不會被當場捉住。它在挽具里忠實地干活,因為辛苦的勞動已成了它的一種樂趣;然而,悄悄在伙伴中突然引起一場爭斗,讓挽繩亂纏在一起,這才叫它更快樂呢。
一天晚上吃過晚飯后,在塔基納河口處杜布發現了一只雪兔,笨拙地撲去,結果沒抓住。頓時全隊的狗都大叫起來。一百碼遠處是“西北警察局”的一個營地,有五十只狗,全都是愛斯基摩狗,它們也加入到追逐之中。雪兔迅速沿河跑去,轉入一條小支流,沿其冰凍的河床始終跑得飛快。它輕盈地在雪面上跑著,而狗們卻跑得很費力。巴克跑在一群狗前面,足足有六十只之多,轉過一道彎又一道彎,卻無法趕上。它全力以赴,追上去,急切地發出嗚嗚的聲音,蒼白的月光下它巨大的身軀一閃而過,猛沖向前。雪兔像只蒼白寒冷的幽靈,也向前一閃而過。
人舊有的本能在一定時期會騷動起來,把他們從喧鬧的城市趕到森林和曠野,用化學方法推動的鉛彈去殺生,這是殺戮欲,殺生的快樂——這一切巴克都具備,只是要隱秘得多。它沖在一大群狗的前面,要捉住野物,一塊活生生的肉,立即把它咬死,讓自己口、鼻、眼都濺上熱乎乎的血。
有一種狂喜標志著生命的頂峰,這個頂峰生命是無法超越的。這便是生存的矛盾,這狂喜產生于人最有活力之時,產生于人全然忘記了自己還活著之時。這種狂喜,這種對于生存的忘卻,產生在藝術家身上,將他控制,再如火焰般爆發出來;產生在士兵身上,使他在戰場上成了一個戰爭狂,拒絕寬恕敵人;產生在巴克身上,使它領著狗群,發出往昔狼一般的嗥叫,拼命追蹤著那個活的食物,那個月光下在它前面猛逃的食物。它使自己生命機能深處發出聲響,使生命機能的各個部分發出聲響,它們隱藏在它體內,又回到了時間老人的發源之初。洶涌澎湃的生活將它控制了,這生活如浪潮一樣,巴克的每一塊肌肉、關節和腱部都極度快活起來,這種樂趣產生于死亡之外的一切,它熾熱、狂暴,以行動來表達其情感,歡欣鼓舞地在星星下面奔馳,在不能移動的死亡物體上面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