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五天(7)
- 十日談(下)(譯文名著精選)
- (意)喬萬尼·卜伽丘
- 4705字
- 2018-05-11 10:14:17
他們聽見執刑吏押著彼得鬧鬧嚷嚷走過此地,就走到窗口去看。只見彼得上半身給剝得精光,雙手反綁在背后。三位使節中間有位年高德劭的老先生,名叫芬尼奧,看見彼得胸口上有一顆娘胎里帶來的大朱砂痣,當地女人們都管它叫“玫瑰痣”。芬尼奧看見這顆痣,就想起了十五年前自己的一個兒子在拉齊斯坦海岸被海盜劫去,至今一無消息。他看看這個被鞭打的囚犯的年紀,心想,如果自己的兒子還活著,也有這般年紀了。再看看他胸口的胎痣,不禁懷疑,那人莫不是自己的兒子嗎?繼而又想,如果他真是他的兒子,那一定還記得他自己的名字和他父親的名字,還懂得亞美尼亞的語言。所以,當那人走近的時候,他就喊道:
“喂,臺奧多羅!”
彼得聽見這一聲喊,連忙抬起頭來。芬尼奧又用亞美尼亞話說道:
“你是哪一國人?你是誰家的子弟?”
押解囚犯的差人為了尊重這位貴人,立即停下步來。于是彼得回答道:
“我是亞美尼亞人,我的父親名叫芬尼奧。我是從小被人家拐賣到這兒來的。”
芬尼奧聽了這話,知道他就是自己當年失落的那個兒子,于是就跟同伴們一起走下樓來,當著差役人等,跑上前去和他的兒子抱頭痛哭一頓,接著又把自己身上披的一件最華麗的綢大氅披在他身上,請求監刑官暫且把這個囚犯交給他,等待上面命令下來,再把他帶回,隊長一口答應了。
彼得的案子,本來已鬧得滿城風雨,所以他的罪名芬尼奧也已明白,他立即和他的同伴以及隨從人等,去到總督居拉多那里,對他說道:
“先生,那個被當作奴隸、判處了死刑的人,其實是個自由人,而且是我的親生兒子。聽說他破壞了一位閨女的貞操,現在他準備正式娶她為妻,所以我請求你暫緩執行,讓我了解女方是不是肯嫁給他,如果她肯嫁,那么請你按照法律把他開釋吧。”
居拉多先生聽說那個被處死刑的犯人就是芬尼奧的兒子,不禁大驚失色;他承認芬尼奧說的都是事實,又深怪自己不該鑄成這個大錯,表示過意不去,立即命令把彼得送回家去,一面又把阿麥利哥請來,將這一切情形都告訴了他。阿麥利哥只道自己的女兒和外孫都已死了,萬分悲痛,后悔自己不該下此毒手,否則維奧蘭蒂還活在世上,萬事都能夠圓滿收場。他就派了個使者趕到他女兒那里去,萬一他的命令還沒有執行,那就收回成命。使者趕到那里,只見阿麥利哥先前派去殺害小姐的那個傭人已經把毒藥和劍放在姑娘面前,但姑娘一挨再挨,不肯選擇,最后被他大聲申斥,迫不得已,正要拿起一樣致命的東西,這時使者恰巧趕來,救了她的命。那個傭人聽得主子的命令,只得住手,趕回去把情形回報了阿麥利哥。阿麥利哥一聽大喜,連忙趕到芬尼奧那里,說盡好話,幾乎快要流下淚來,向芬尼奧道歉,請求他原諒。又說,如果臺奧多羅愿意娶他女兒為妻,他非常樂意把她許配于他。芬尼奧聽完了他道歉的話,歡喜不盡,回答他道:
“我認為我的兒子應該娶你的小姐;如果他不愿意,就按照原來的判決執行。”
兩人就此一言為定,然后一塊兒去看臺奧多羅。臺奧多羅這時雖然因為見到了親生父親而頗為高興,可還在擔心著自己難免一死。他們便把這事情和他說了,問他同意不同意。他聽說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娶維奧蘭蒂為妻,簡直高興得好像一下子從地獄升到了天堂。他立即回答道,只要二位老人家愿意,那就等于賜給了他天大的恩惠。
于是他們又派人去看那個姑娘,問她心意如何。她正在那里提心吊膽地等死,成了天下最苦命的女人,乍聽得自己和臺奧多羅福從天降,一時竟不敢相信他們說的是真話,過了好久,心里才稍許感到快慰,回答道:假使她能稱心如愿,她覺得最幸福的事情莫過于嫁給臺奧多羅了,但是這件事她也應當順從她父親的心意。
這樣幾方面都已經說好,一對有情人就此結為眷屬。婚禮喜筵自然極盡豪華,合城人士皆大歡喜。年青的姑娘高興極了,從此光明正大地哺育著孩子,不久就出落得比以前益發美麗。等到她分娩滿月,能夠下床,這時她公公也快要離開羅馬回故鄉去了,她就向他請安,盡她做媳婦的一份禮。公公見了這樣一個美麗的媳婦,心里好不歡喜,便又大擺喜筵,慶祝他們的婚禮,從此以后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過了幾天,芬尼奧就帶了他的兒子、媳婦和小孫兒回到故鄉拉齊斯坦去。一對年青夫婦就此和睦幸福地度過一生。
【故事第八】
納達喬懷著失戀的痛苦,隱居林中;在那里看見一個騎士帶著兩頭惡狗,追殺一個少女——原來那少女生前心硬如鐵,死后才遭到這般惡報。于是他請親友們陪著他那無情的姑娘到林子里來吃飯,讓她看到這一幕幽靈現形的慘象,她受了感化,嫁給了納達喬。
勞麗達講完故事之后,菲羅美娜遵照女王的吩咐,開始說道:
親愛的姐姐們,人家都贊美我們最富于同情心,那么反過來說,要是我們懷了一顆冷酷的心,就理該受到天主的嚴厲懲罰。為了讓你們認識到這一點,好把殘忍從自己心坎中鏟除個干凈,我要在這里講一個先苦后甜的故事給大家聽。
拉韋納是羅馬納的一個古城,從前有過許多貴族和縉紳,其中有個有錢人家的子弟,名叫納達喬·奧納蒂,還沒娶親,父親和叔父相繼逝世,遺下財產全歸他繼承,所以成了豪富。大凡富家子弟即使還沒有太太,也得有個情人,所以他愛上了巴奧羅·特拉維沙利家的小姐,希望憑著他那些禮物,和當時的一套求愛的方式,可以贏得她的好感。可是特拉維沙利家是個大族,比他門第高多了,也許就因為她這高貴的身份,也許更因為她那罕有的美貌,所以不管他怎樣追求,有多么熱烈、多么真誠,卻不但不曾博得她的好感,反而叫她討厭。她厭惡他,甚至凡是他所愛好的,她都感到厭惡。這位小姐就那么矜持和冷酷到不近人情的地步。
屢次無情的打擊真叫納達喬受不了;有時候他傷心到極點,真想自殺;只是他覺得下不了這毒手。他又幾次三番想把她拋開了吧,她厭惡他,他為什么不同樣恨她呢?但是這也還是做不到。而且希望越渺茫、他的愛情仿佛越熱烈。這個后生就這么狂熱求愛,同時為了求愛,毫無顧惜地揮霍著自己的財富。
他的親友們覺得他這么下去,無異是在摧殘自己,一份家產也都要耗盡了,所以一再勸他不如暫時離開拉韋納,到別的地方去住一陣,那么他就可以冷下這片癡心,也不致揮金如土了。誰知他總是一笑置之,把親友的好話當作了耳邊風;直到后來,拗不過他們的苦勸,才算是勉強答應了。他鄭重其事地打點行裝,仿佛要出國遠行,到法國、西班牙去似的。準備妥當之后,他騎上馬,帶了好多朋友,離開拉韋納才十來里路,來到契阿西地方,就搭下篷帳,告訴同來的人說,他打算在這里住下來,叫他們回到拉韋納去。
他住在那兒,依然像往日那樣過著很闊綽的生活,今天請這班朋友來喝酒,明天邀那批朋友聚餐,真是好不熱鬧。到了五月初,有一天天氣很好,他又想起了他那無情的冤家,就吩咐仆從全都退去,由他一個人獨自去沉思默想,他昏昏悶悶,一步一步走去,最后不覺來到一座松林里。
這時候早已過了白晝第五個時辰,他進入林中已有一二里路,還是信步走去,把吃晚飯等等全都忘了。正在這當兒,忽然聽得一陣女人的尖厲凄慘的呼喊聲,叫他從沉思中驚醒過來,他抬起頭來看看發生了什么事,這時才發覺自己正在松林之中,不覺怔了一怔。他往前一看,更吃驚了,只見在荒草亂樹中竄出一個容貌姣好、卻是披頭散發的姑娘來。她赤身露體、皮肉都給荊棘拉破了,也顧不得痛楚,只是沒命地奔逃,一面逃,一面哭喊著救命。又有兩頭巨大的惡狗,張開血口,在她后面緊追不舍,狠命把她撕咬。在那兩頭惡狗后面,又有一個穿戴著黑胄黑甲的騎士,手執長劍、滿臉怒容,騎著一頭烏黑駿馬,疾馳而來,一面痛罵那姑娘,口口聲聲要取她的性命。
這可怖的情景頓時叫他萬分驚駭,后來他起了惻隱之心,激發起一股勇氣來,想要搭救她,可是手無寸鐵,如何是好?一轉念之間,他就跑向樹邊,猛力折下一條樹枝,握在手里當作棍棒,然后奔過去準備跟那惡狗和騎士廝拼一場。
可是那騎士老遠就向他大聲喊叫:“納達喬,你不用管閑事!這個賤女人罪有應得,由我和我的獵狗來處置她吧!”
他正這么說著,那兩頭惡狗已從兩邊撲到那姑娘身上,咬住了她的腰肢,不容她再往前逃一步。騎士接著趕到,從馬上跳了下來。納達喬奔上前去,說道:
“我認不得你是誰,你倒一眼就認出了我;可是我要對你說,像你這樣披著全副甲胄的騎士追殺一個赤身露體的姑娘,把她當作野獸一般,放出獵狗來咬她,這實在是最可恥的行為。我一定要盡力保護她。”
“納達喬,”那騎士回答他道,“我和你是同鄉,我名叫紀多·阿那塔紀。在你還是一個小孩子的時候我就愛上了這個女人,比你愛特拉維沙利家的女兒還狂熱,可是這個冷酷無情的女人連理都不理我一下;我一時絕望,就拿著此刻執在我手中的長劍自殺了,因此墮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那個狠心的女人看見我自殺,竟拍手稱快,可是未隔多久,她自己也死了;直到臨死她都沒有懺悔,并不認為她犯了罪孽,反覺得自己做得對、做得好。她生前既然這么殘忍,拿折磨我來叫自己開心,所以死后也一樣給打入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她一進地獄,就和我一同受到了判決。她要在我面前奔逃;我呢,我生前把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都寶貴,就要在后面追她,把我百般追求的情人當作死敵般追逐著。等把她捉住之后,我就要用那刺殺我自己的利劍殺死她,剖開她的胸膛,把她那顆又冷又硬、柔愛和憐惜休想進得去的心臟挖出來,連同她的五臟六腑一古腦兒投給兩只獵狗去吃。
“可是,這也是天主的判決和意旨:她剛給剖了肚、挖了心,一會兒又像一個好好的人似的,從地上跳起身來,重又倉皇奔逃,我和這兩頭狗又重新把她追趕。在每星期的第五天里,在這個時辰,她逃到這里,就給我捉住了,遭受殺戮的痛苦。這,等一會你就可以看見了。不要以為在其余的日子里我倆就相安無事;不,我是在別的地方追趕她——她生前在什么地方憎恨過我,折磨過我,我就一處處都要把她追趕到。這樣,情人變成了冤家,她從前折磨我多少月份,我現在就要追趕她多少個年頭,不到判定的那一天,決不能和她了結。所以請你別來阻攔吧——你也阻攔不了,讓我執行天主的公正的旨意吧。”
納達喬聽了這番話,嚇得毛發直豎、渾身打顫,不由得倒退幾步,眼睜睜看著那姑娘究竟要遭受怎樣的報應。那騎士把話說完,面色陡變,舉起長劍,像瘋狗一般向她沖去,她給惡狗兩邊咬住,再也掙脫不了,就跪倒下來尖聲求饒。他使出全身氣力,照準她胸膛刺去,劍鋒直從她的胸膛穿透到背后。那姑娘吃了這一劍,頓時倒地,卻不曾就死,還在那里掙扎慘號。那騎士又蹲下來,抽出一把匕首,剖開她的胸膛,把她的心肝肺臟一齊挖出來,扔給那兩頭餓鬼般的惡狗吃,那滿地狼藉的血肉,頓時給它們吞吃個一干二凈。
不消一會兒工夫,那姑娘又霍地跳了起來,好像不曾受過一點兒損傷似的,倉皇向海邊逃去了。那兩頭惡狗就跟蹤追去,一路追、一路咬她撕她。那騎士拿起長劍,重又騎上駿馬,像先前一樣地在后追趕;[6]不一會兒,他們已去得無影無蹤了。
納達喬在林子里看到了這一幕慘劇,又是害怕,又是感傷,迷惘了好一陣;過后他記起那騎士說過,他們每星期五都要在林子里出現,這事或許對他大有用處;于是在那個地點作了個記號就回去了。第二天,他邀請了許多親友來,向他們說道:
“承蒙諸位關切,常常勸我不要再為我那個冤家癡心了,別再那樣耗費自己的財產;現在我愿意聽從你們的好意;不過你們也得答應我一件事,那就是在下星期五、我安排好宴席,你們務必把特拉維沙利家的老爺、太太和小姐,以及他家的女眷們都請了來;你們歡喜請哪一位女友一起來吃飯,也隨意邀請好了。我為什么要請這一次客,到時候你們就會知道了。”
他們覺得這不是什么難以辦到的事,就回到拉韋納。到了那天,果然把他所指定的賓客都邀請來了。雖然特拉維沙利家的小姐不很愿意,但究竟也把她勉強請來了。納達喬已安排好豐盛的筵席,就鋪設在松林里,也就是七天前他看到那狠心的姑娘遭到殺戮的地點附近。賓客就席的時候,他又故意使他意中人的座位正好面對著出事地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