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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譯本序(2)

一八八〇年六月六日,莫斯科舉行普希金紀念碑揭幕儀式,紀念普希金的盛大節慶活動也隨之開始。六月八日,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俄羅斯語文愛好者協會的集會上發表了驚世駭俗的演說,公開號召“桀驁不馴的”、屬于阿樂哥(普希金長詩《茨岡》的主人公)和拉斯柯爾尼科夫(《罪與罰》主人公)類型的俄國知識分子“順從吧”。一八八一年初,陀氏喉部開始出血。公歷二月九日晚上八時三十八分,陀思妥耶夫斯基與世長辭,終年不足六十周歲。

《卡拉馬佐夫兄弟》最初在《俄羅斯信使》雜志上連載了將近兩年(自1879年第1期至1880年第11期),并于一八八一年出版了第一個單行本。它的主題和哲學在米嘉向阿遼沙自白的一章里已經點明:“美這個東西不但可怕,而且神秘。圍繞著這事兒,上帝與魔鬼在那里搏斗,戰場便在人們心中。”陀氏認為每個人心中都藏有一個魔鬼。他在給友人的一封信中寫道:“貫串全書的主要問題,正是我自覺和不自覺地為之苦惱了一生的問題:上帝是否存在?”萬一上帝不存在怎么辦?那么,對于陀思妥耶夫斯基來說,世界就只能是魔鬼的鬧劇,別的什么也不是。倘若如此,那就“無所不可”,干什么都是合法的了,甚至包括犯罪。

為了形象地詮釋這一主題和哲學,作者向我們展現了卡拉馬佐夫一家,包括道德敗壞的老子和他的四個兒子。老大德米特里、老二伊萬和老三阿遼沙分別象征人的肉體、理性和精神這幾個不同的方面,而私生子斯乜爾加科夫則代表被侮辱、被傷害和被剝奪繼承權者。這些人物統統給粘在一張道德哲學的網上,誰也休想掙脫。上帝與魔鬼為爭取控制他們的靈魂而廝殺。小說從頭至尾彌漫著這場拼死搏斗的硝煙。所有的人物都卷入了一起兇殺案,他們在舞臺上走過的時候,無不以觸目驚心的清晰度表露各自的感情,無論是有意識的還是無意識的。

第五卷第五章《宗教大法官》無疑是文學史上絕無僅有的個案。基督親臨可悲的塵世,卻遭到教會的質疑和挑戰。這里提出的問題是:人能不能靠基督的教誨存活?魔鬼,那個曠野里聰明而可怕的精靈,能不能以一種更好的方式支持人類?為什么人非得在自由和面包之間作出抉擇?這一章在某種意義上是一部以文學形式寫就的歷史哲學。上帝和魔鬼在此短兵相接。結果看來是上帝落荒而走,魔鬼趾高氣揚,基督精神敗得很慘。這一主題到了第十一卷第九章《魔鬼。伊萬·費堯多羅維奇的夢魘》中重又出現。這兩章文字臚列了否定上帝的種種論點。肯定上帝的論點則包含在寫阿遼沙和佐西馬長老的那些章節中。在那里,作者試圖表現圣賢的形成過程和基督式博愛的力量。陀氏相信基督精神最終將高奏凱歌。但他能加以證明嗎?在剖析罪惡和人的畸形心態方面,陀思妥耶夫斯基當得起最高級的贊美。然而他在表現以阿遼沙和佐西馬神父為象征的善的那些筆墨中是否取得成功,讀者自己會作出判斷。在錯案面前,勝利者究竟是誰——上帝還是魔鬼?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作者的話》中開宗明義表示要“為主人公阿列克塞·費堯多羅維奇·卡拉馬佐夫立傳”,而且“雖然只給一個人立傳,可要寫的小說卻有兩部”。現在我們讀到的只是其中的第一部。就這一宏大的創作計劃沒能實現而言,似乎應該為作者赍志而歿扼腕跌足。然而正像奧地利作曲家弗朗茨·舒伯特的《b小調第八交響曲》只寫了兩個樂章(第三樂章小步舞曲只有幾小節殘稿)一樣,“未完成”不一定是遺憾,人類也許反倒因禍得福。《卡拉馬佐夫兄弟》的“未完成”以及書中一系列重大問題的懸而未決,顯然進一步增強了故事的張力,讀者也被深深卷入錯綜復雜的情感和哲學迷宮,早就不再“隔岸觀火”,而是變成了卡拉馬佐夫世界的一部分。讀者以置身事外的“看官”始,卻以熱切地關注上帝與魔鬼之間這場惡斗的勝負終。我們讀這本書的體驗是什么滋味姑且不論,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們掩卷時的感受與開卷時相比,恐怕已判若兩人。讀者不得不對許多問題進行思考,爭取解決,因為這也是讀者自己的問題。卡拉馬佐夫們的所言所行之所以撼人心魄,因為他們毫無顧忌地展示了深藏在非個別的人心中、而這些非個別的人又拼命想否認的許多特征。

作為一個藝術地體現哲學思想的小說家,陀思妥耶夫斯基無論在俄國還是全世界都是數一數二的。有人把他在自己的全部創作中孜孜矻矻地苦心探索的專題概括為四個R,即揭示人的心靈隱秘(Revelation of Man's secret heart)、革命(Revolution)、俄羅斯(Russia)和宗教(Religion)。[2]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刻畫人物心理方面的卓越成就,走在后來得到專業心理學家們確認的許多原理前頭。比弗洛伊德早生三十五年的陀氏,在小說中記錄了他觀察人類感情活動的驚人發現。他曾詳細地寫到過人的表現狂、俄狄浦斯情結和青春期變態心理,他認為夢是由潛意識心理活動引起的,并非源于理智,而是發自欲望。陀氏指出,笑可以顯示一個人個性中隱秘的一面,笑的時候往往不自覺地把面具卸了下來。在他所描寫的“偶合家庭”中,每一個成員都過著獨立、封閉的生活,與其他成員處于隔離狀態。《卡拉馬佐夫兄弟》呈現在我們面前的便是這樣一戶人家。陀氏觀察到人身上有專橫跋扈的傾向,一種與生俱來的權力欲。他發現愛的因素中包含著對所愛者行使權力的欲望。如果這種欲望得不到滿足,所愛者就可能同時被既愛又恨。這一原理在《卡拉馬佐夫兄弟》中得到了精妙入微的演繹。陀思妥耶夫斯基刻畫自虐癖好以及把懲罰作為擺脫負罪感的手段,比現代的“死亡本能”理論和弗洛伊德的“超越快樂”準則都早得多。陀氏甚至作過“分裂人格”心態細節的記錄。在他的作品中,簡直很難說哪一個比較重要的人物不屬于分裂人格。《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德米特里也罷,愛與恨同樣火辣辣的卡捷琳娜也罷,“魔崽”Lise也罷,尤其是在與魔鬼對話一章里兩個自我猛烈碰撞的伊萬……人格分裂的例子簡直不勝枚舉。

陀氏關心的第二個R是革命,也正是在這個問題上,他生前死后遭到的抨擊最多。他筆下的“革命者”、“社會主義者”,大概無例外地都是目無神明、唯恐天下不亂、蔑視一切道德準則的虛無主義者,《白癡》中的病態少年伊波利特,《卡拉馬佐夫兄弟》中與阿遼沙一起當過見習修士的拉基津,也應歸入此類。但集中濃墨重彩表現這種思想的無疑要數《鬼》一書。西方的評論家認為,這部發表于一八七一至一八七二年的小說幾乎提前半個世紀“預報”了后來爆發的俄國革命。此前一般都相信革命將席卷全世界,但陀氏卻預料革命僅在俄國發生,它最早的一批領袖并不從工人中產生,認為俄國革命始發于無限制的自由,將發展到無限制的專制云云。

陀思妥耶夫斯基堅信,俄國的一切都是美妙的,俄國農民的靈魂是美麗的,伴隨著受苦人的眼淚將從俄國的土地上涌出新世界的甘泉。這便是陀氏魂牽夢縈的第三個R——俄羅斯。他認為西方文明已經蛻化變質,歐洲似乎只是一具死尸,而莫斯科乃是他心目中的圣城,他的“新耶路撒冷”。陀氏骨子里是個君主主義者,他愛沙皇。他討厭歐美,憎恨波蘭人、猶太人,覺得俄國無須向西方學習什么,而俄國的一切都值得西方學習。

宗教,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第四個R,滲透到另外三個R的方方面面。他篤信宗教,其虔誠的程度在所有大作家中很難找出可與之頡頏者。從狹義上說,除了深深植根于拜占庭帝國的俄國正教,他認為此外一切宗教都是旁門左道。從廣義上說,占據他腦海的是:善與惡、上帝與魔鬼、不分種族不分國界的人與救世主之間的關系等問題。他熱烈地信奉基督式的博愛。針對“什么是地獄”這個問題,佐西馬長老回答道:“苦于不能施愛,那就是地獄。”

《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讀起來很不輕松的書,但譯者必須千方百計讓人讀得下去,而且盡可能讀懂。在此我不敢侈談什么形似神似、原汁原味之類的高境界。許多讀者知道這是世界文學的一座高峰、一顆明珠,但嘗試閱讀又半途而廢的大有人在。如果這個譯本的讀者中堅持讀完的人數比重較之過去有所增長,那就意味著我實現了自己追求的目標。

榮如德

注釋:

[1]引自葉爾米洛夫:《陀思妥耶夫斯基論》,滿濤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5年版,第250頁。

[2]20世紀50年代為《卡拉馬佐夫兄弟》的一個英譯普及本寫序的曼紐埃爾·科姆羅夫闡述了這一觀點。這四個R如用俄文來表達,則為四個P。譯者在此還有意識地介紹了科姆羅夫的其他一些見解,供讀者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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