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遠大前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815字
- 2018-04-28 16:45:16
我站在教堂公墓里讀家人的墓碑時,還剛學會認字,只認得出墓碑上那些字是由哪幾個字母拼起來的。連那些字的簡單意義還弄不明白;譬如說,看到“暨夫人”幾個字,我竟當作是一種恭維話,恭維我父親上了天,成了“天人”;幸好還沒見到“下”字之類的字樣,否則準會認為這位家屬“下”了地獄,把他看得一文不值。我雖也上了“教義問答”課,可是這門功課規定必須弄明白的各種神學問題,我也完全理解得牛頭不對馬嘴;到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我曾把“君子守道終生如一”這句話當作這樣一種義務來履行:每次走出家門到村子里去,非得沿著同一條道兒走不可,既不能從車匠門口經過,也不可拐到磨坊那兒去。
等我達到了一定的年齡,就可以跟喬做學徒。一天沒掙得這份面子,一天就得聽喬大嫂編派,由她把我說成一個“蔥爛了的”小子——所謂“蔥爛了”,據我理解,就是“寵壞了”的意思。因此在這一段過渡時期,我非但要侍候在打鐵爐旁邊做打雜的小廝,而且無論哪個鄰居要找個孩子去趕趕鳥,撿撿石頭什么的,總是承他們不棄,找我去當差。不過,姐姐又怕貶低了我們這樣高門大戶人家的家聲,便在廚房壁爐架上放了一個錢盒子,讓大家都知道,凡是我掙的錢一分一毫都放在盒子里。我還有個印象,似乎這里邊的錢是準備以后捐獻出去,以供償付國債之用的,不過我知道我自己對于這筆錢反正休想過問。
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在我們村里開辦了一座夜校;那就是說,這個可笑的老婦人有的是有限的資財和無限的病痛,她收了一批少年學生,每人每星期付給她兩便士的學費,領受的教益就是每天晚上從六點到七點有一個機會看她睡覺。她租了一座小屋子,伍甫賽先生住在樓上,我們這批學生在樓下常常聽得見他在樓上高聲讀祈禱書,那種一本正經的氣派簡直嚇得壞人,有時候還要把樓板蹬得咚咚直響。據信伍甫賽先生每一個季度要“考查”學生一次。遇到這種考試大典,他總是卷起衣袖,頭發根根豎起,給我們朗誦一遍馬可·安東尼在愷撒尸體面前的那篇演說詞[10]。念完以后,接下去少不得還要朗誦柯林斯[11]的《七情六欲歌》——其中我最欽佩的是伍甫賽先生所扮演的復仇之神。只見他把沾滿血污的寶劍化為霹靂扔下下界,炯炯逼人的目光一掃,霎時降下一場刀兵之災。一直到后來我親自和七情六欲打過交道,對證比較之下,才發覺柯林斯和伍甫賽這兩位先生的本領真還瞠乎其后,可惜當時我在這方面還是一竅不通。
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不但興辦了這樣一座學府,還在那間屋子里開了一爿小雜貨店。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店里有些什么貨色,也弄不清任何商品的價格;好在她抽屜里放著一本油膩膩的小本子,記有各種商品的價格。有位名叫畢蒂的小姑娘就把這個小本子奉作神諭一般,全靠它安排店里的營業。畢蒂是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的孫女一輩;至于她和伍甫賽先生是什么親屬關系,恕我無能,這個問題我可實在弄不清楚。她像我一樣,也是個孤兒;也像我一樣,是由別人一手帶大的。我覺得她那副窮極可憐的樣子實在太惹人注目。老是頭也不梳,手也不洗,鞋子破了也不補,鞋后跟也沒有。這當然是指她平常的日子說的;星期日上教堂,倒也煞費苦心打扮上一番。
我攻克字母這一關,真好比是穿過一片荊棘叢生的地帶,學會一個字母不知要費多少心思,身上不知要抓破多少塊皮:這多半是靠自己無師自通;至于別人的幫助,則與其說得自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倒不如說都是得自畢蒂。接著我又碰上了那九個數字[12],真好似撞上了九個竊賊,它們似乎每天晚上都要搞些新鮮花樣,變換一副面目,叫我認不出來。不過,最后總算像個半明半亮的瞎子摸路似的,開始一點一滴地學習讀書、寫字和算算。
有一天晚上,我拿著石板坐在火爐邊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給喬寫一封信。那時候,沼地上追捕逃犯的事大概已經過了整整一年,反正是已經隔了好長一段時間,又到了冰厚霜濃的冬天。我拿了一份字母表放在腳跟前的爐子上,參照上面的字樣,足足花了一兩個鐘頭,一筆一畫地用石筆橫描豎抹,才用印刷字體寫出了這樣一封信:
我辛愛的喬,西望你生體好,西望馬上就能教你人字,喬啊,那時我們該有多么高心啊!等我做了你的土弟,喬啊,那該有多么開心啊。請想信我一片針心。匹普上。
其實我何苦非寫信給喬不可呢;他就坐在我身邊,而且眼前只有我們兩個人,有話盡管好說。可我畢竟還是把這封書信(連同石板)親手送了出去,喬接在手里,簡直把它當作了大學者的大手筆。
喬睜大了一雙藍眼睛嚷道:“啊,匹普,老朋友!你真是個大學者啊!我沒有說錯吧?”
我朝他手里的石板溜了一眼,看到那上面的字跡七高八低,覺得不好意思,便說:“我才巴不得有這么一天呢。”
喬說:“哦,這是個‘J’字。還有這個‘O’字寫得功夫真到家!匹普,這個‘J’加上這個‘O’,不就是‘喬’字嗎?”
到眼前為止,除開這個最簡單的字兒以外,我還從來沒有聽見喬念過其他的一字半句。上一個星期天在教堂里,我偶然把禱告書拿顛倒了,在他眼里看來,似乎倒是頂順眼,還認為我完全拿得對呢。為了抓住這個機會了解一下,教喬讀書識字是否應當從頭教起,我便說:“對啊!你再讀下去吧,喬。”
喬慢吞吞地把那塊石板打量了一會,說道:“要我讀下去嗎,匹普?一,二,三。怎么啦,匹普,這里面竟有三個‘J’字,三個‘O’字,連起來就是三個‘喬’字!”
我俯著身子,用食指指著石板,把那封信從頭到尾讀給他聽了。
我一讀完,喬就說:“真了不起!你真是個大學者!”
我帶著幾分自命高明的神氣,問他道:“喬,‘葛吉瑞’這個字你怎么拼?”
喬說:“我用不到拼這個字。”
“假使你拼起來,怎么拼法呢?”
喬說:“壓根兒沒辦法假使,不過嘛,我倒是挺喜歡讀書的。”
“你真喜歡嗎,喬?”
喬說:“喜歡得了不得。要是誰能給我一本好書,或是一張好報紙,在我面前生一爐好火,讓我坐下來讀,別的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老天爺啊!”說到這里,他擦了一下兩個膝蓋,又繼續說下去:“你看見一個‘J’字,又看見一個‘O’字,你就可以說:‘J-O,哎,這兒有個喬字。’讀書多有趣啊!”
我于是得出結論:喬的文化水平,好比當時的蒸汽機,還處于極幼稚的狀態。于是我就趁勢再問下去:
“喬,你像我這樣年紀,也上過學嗎?”
“沒有,匹普。”
“喬,你像我這樣年紀,干嗎不上學呢?”
喬拿起撥火棍,慢吞吞地在爐格中間撥弄著火。平常他一有了心事,就要干這檔子事兒。他說:“說來話長,匹普。我來告訴你,匹普。我爸爸是個酒鬼,喝醉了酒就哼(狠)起心來捶我的媽媽。說實在的,他平常哪里有什么打鐵的鐵墩,肉墩倒是有,不是拿我當作肉墩,就是拿媽媽當作肉墩。至于他打起我來,那一股蠻勁只有他打鐵時才用得著,可惜他就沒有使出來打鐵。——匹普,你聽著嗎?你明白嗎?”
“我都聽著,喬。”
“結果,媽媽跟我兩個人出逃了好幾次;媽總是出去替人家幫工。她老是對我說,‘喬,求求老天爺賜福,你也該上學去讀點書啦,孩子。’她幾次送我上學。爸爸偏偏又是心腸那么好,沒有了我們娘兒倆就活不了。因此,一打聽到我們的下落,就邀了一大伙人,大叫大嚷鬧到人家門口,弄得那些收留我們的人家沒有了辦法,只得把我們娘兒倆交還給他。他把我們一帶到家里,又天天捶我們。你看,匹普,”喬本來滿腹心思地撥弄著爐火,說到這里便歇了手,望著我說:“這樣一來,我就上不成學了。”
“那還用說嗎,可憐的喬!”
喬一本正經地把火爐捅了兩下,又說道:“不過我告訴你說,匹普,看待一個人總要有什么說什么,說句天公地道的話,我爸爸的心腸究竟還是好的呀,你明白嗎?”
我并不明白,可是我嘴上并沒這么說。
喬又說:“也好!匹普,總得有人去掙飯吃嘛,要不就沒有飯吃,你明白嗎?”
這一點我倒明白,便照直說了。
“到最后,我父親總算沒有反對我干活,我便干上了現在這一行,他也是干的這一行,只是他沒有好好干下去罷了。告訴你,匹普,我可干得相當賣力呀。不久我就掙錢養活他,一直養到他滿臉紅腫、發麻風病去世為止。我想在他墓碑上刻上這么兩句話:‘不管他身上有多少缺點,可別忘了他是個好心眼。’”
喬背誦這兩行詩時,顯得非常得意,而且念得十分用心,辭意分明;我不由得問他,這兩行詩是不是他自己做的。
喬說:“是我做的,我自己做的。我一下子就做出來了。就好像一榔頭敲出了一只馬蹄鐵一樣。我一輩子也沒有感到過這樣驚奇——我簡直不敢相信我自己的腦袋——說真的,我怎么敢相信我自己的腦袋呢?我剛才說了,匹普,我真想把這兩句話刻在他墓碑上,可做詩是花錢的玩意兒,不管你怎么刻,刻大一點要錢,刻小一點也要錢,結果還是沒有刻成。出棺材的錢是省不了的,其他能省的都得省下來留給我媽媽。她身體不好,又沒有一個子兒。可憐她沒有活多久也就跟在他后頭上西天去了。”
喬的藍眼睛里有點眼淚汪汪,用撥火棍柄頭上的圓捏手一會兒擦擦左眼,一會兒又擦擦右眼,神色極不愉快,極其難受。
喬說:“后來我一個人住在這兒,怪寂寞的。就在那時候認識了你姐姐。嘿,匹普呀,”喬說到這里,愣著眼盡瞧我,好像料定他下面那句話一說出口,我一定大不以為然似的。他說:“你姐姐是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呀!”
我禁不住望著火爐,掩飾不住我的懷疑。
“匹普,不管咱們自己人對這個問題怎么看法,也不管外面人怎么看法,你姐姐畢竟是——”喬說到這里,嘴里吐一個字就要用撥火棍在爐格上敲一下,“一個——長得挺好看的——女人!”
我想不出什么適當的話回答他,只得說:“你這樣想,真叫我高興,喬。”
喬連忙接腔說,“我也是這樣。我這樣想,我自己也高興呢,匹普。她皮膚紅一些,身上這兒多幾根骨頭,那兒少一點肉,這對于我有什么關系呢?”
我俏皮地說,如果對他都沒關系,還對誰有關系呢?
喬同意我的話,他說:“對呀!就是這話呀。你說得對極了,老朋友!我認識你姐姐的時候,人們都在紛紛傳說,說你是她一手帶大的。人們還說她心地有多么好,我也跟大家一起這么說。再說到你呢,”喬做出一副怪模樣,好像看見了什么惡心的臟東西似的,“你當時是那么瘦小,那么軟塌塌的,根本不像個人樣兒,你自己看了真不知道要怎樣不好意思呢!”
我并不十分愛聽他這番話,我說:“別盡想著我吧,喬。”
他溫柔而忠厚地回答道:“匹普,我可想著你哩。我看準你姐姐已經拿定主意,愿意嫁到這個鐵匠鋪里來了,我就正式提出要跟她做終身伴侶,要她和我一塊兒上教堂去請牧師證婚,同時我跟她說:‘把那個可憐的娃娃也帶過來吧。愿上帝保佑這可憐的娃娃。鐵匠鋪里也不多他一個人!’”
聽到這里,我不禁失聲大哭,摟住他的脖子,請他原諒;喬也連忙放下撥火棍抱住我,說:“我們永遠是最好的好朋友,你說是不是,匹普?別哭啊,老朋友!”
談話給打斷沒多久,喬又繼續往下說:
“所以,你瞧,匹普,我們就在一塊兒啦!事情總算圓滿,所以我們就在一塊兒啦!回頭你就教我認字,匹普,不過我得聲明在先,我非常笨,像條笨牛,而且我們這檔子事可不能讓喬大嫂知道。我說,我們還是來偷偷地干吧。為什么要偷偷地干呢?我來慢慢地把道理講給你聽,匹普。”
他又拿起撥火棍;我看他要是沒有了這根撥火棍,只怕話就要說不下去呢。
“你姐姐太愛官人了。”
我大吃一驚,說道:“她太愛官人,喬?”原來我一聽見他這句話,就影影綽綽有了一種想法,認為姐姐莫不是愛上了什么海軍大臣或是財政大臣,要跟喬離婚了?(我看我還得補充一句,就是,那時我心里也真巴不得這樣才好。)
喬說,“是太愛官人了,我是說,太愛官(管)我們兩個人了。”
“原來是這么一回事!”
喬接下去說:“她不喜歡家里有讀書人,特別不愿意我成為讀書人,生怕我讀了書會造反,你明白嗎?”
我正打算向他問明究竟,可是剛剛說到“為什么”三個字,話頭又給喬截斷了。
“別忙,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匹普;別忙!我并不否認,你姐姐老是像個暴君似的騎在我們頭上。我并不否認,她是打得我們翻過朝天筋斗,是罵得我們昏天黑地。她暴跳如雷的時候,匹普,”喬壓低了嗓子,朝門口瞟了一眼,“老實說,誰不把她當作一頭怪物才怪呢。”
喬說到“怪物”這個詞兒時的聲調語氣,簡直好像是在描寫一個三頭六臂的妖怪。
“你剛才的話給我打斷了,你大概是要問我為什么不造反吧,匹普?”
“一點不錯,喬。”
喬把撥火棍遞到左手,騰出右手來摸摸頰須;只消看見他做出這種心平氣和的舉動,我就休想再聽到他發表什么高見了;“唔,你姐姐是個精明人呀。實在是個精明人。”
我問他:“什么叫精明人?”我心里想,這一下可問得他答不上來了吧。萬萬沒料到喬目不轉睛地望著我,胸中早有成竹,只聽得他答道:“精明人就是她呀。”這樣一個圈子繞過來,倒說得我啞口無言了。
喬把眼光從我身上移開,重新摸弄著頰須說:“我可不是個精明人。最后還有一點,匹普——這一點我必須認真說給你聽,老朋友——我那可憐的媽媽也是個勞苦女人,一輩子辛辛苦苦,做牛做馬,傷透了她那顆誠實的心,活在世上沒有過上一天太平日子,因此我最怕錯待了女人,虧待了人家;要錯的話我也寧可倒個過兒,大不了自己多添些兒麻煩。匹普,老朋友,我但愿我一個人多受些氣,只希望抓癢棍不要落在你身上。我但愿抓癢棍都由我來承當,可是這實實在在、的的確確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匹普,所以假使有什么地方看顧你不周到,希望你別計較。”
我雖然年紀小,可是我相信,從那天晚上起,我對喬又添了一份敬意。從此以后我們還像往常一樣平等相處。不過從此以后,每逢平靜無事的時候,我坐在那里望著喬,心里想著他的為人,往往就會產生一種新的感覺,我覺得從心坎里敬仰他。
喬站起來在爐子里添了些煤,說:“瞧這自鳴鐘已經在打疊精神,準備敲八點了,可她還沒有回家!希望不要是潘波趣舅舅的母馬踩上冰塊、失足滑倒才好呢。”
原來逢到趕集的日子,喬大嫂總是陪著潘波趣舅舅上街去買些家常吃的用的,因為買這些東西只有女人在行,而潘波趣舅舅是個單身漢,又信不過自己家里的用人。這一天又是個趕集的日子,喬大嫂又出去當差了。
喬生好了火,把爐子打掃干凈,跟我一塊兒走到門口,聽聽大路上可有馬車的聲音。夜空晴朗,寒意襲人,風吹在臉上好像刀割,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白霜。我想,今天晚上如果有人躺在沼地里,那非得給凍死不可。我抬頭望著天上的星星,心里思忖道:凍到快要咽氣的時候,抬頭望望這一大片亮晶晶的星海,卻得不到一絲半點兒援助或憐憫,那該有多么可怕呀!
喬說:“那馬兒來了。聽這蹄聲,清脆得像鈴鐺一樣!”
那匹母馬今天跑得比平常快多了,所以馬蹄鐵踩在堅硬的路面上,聲響悅耳極了。我們搬了一張椅子出來,準備給喬大嫂下車時墊腳。又把爐火撥旺,讓歸來的人們可以從窗子上看到亮光。最后又在廚房里仔細檢查一遍,看看還有沒有東西沒有放好。我們安排完畢,馬車也到了門口,只見喬大嫂和潘波趣舅舅兩個人全身裹得密不通風,只有眼睛露在外面。喬大嫂馬上下了車,潘波趣舅舅也馬上跳下車來,隨手拿了一件馬衣披在馬身上。大家馬上走進廚房,大量的冷空氣也跟著我們一塊兒涌進屋子里,似乎一下子把爐子里的熱氣全給趕跑了。
喬大嫂連忙興沖沖地解下披肩,也沒解帽帶,就把頭上的帽子往后一推,搭拉在腦后,一面說道:“嘿,這孩子如果今天晚上還不知道感恩,他就一輩子也不會感恩了!”
我盡了一個孩子的最大能耐,裝出一臉感恩的神氣,其實我完全不明白究竟是什么事情非要我表示感恩不可。
姐姐說:“我只希望他不要給蔥爛了。我真放心不下呀。”
潘波趣先生說:“夫人請放心,她不是那種人,她才有見識呢。”
她?我望著喬,撅著嘴唇,蹙著眉頭,打出個信號,意思是說,這個“她”是什么人?可是喬也只顧撅著嘴唇,揚著眉毛,直瞧著我,意思也是說,這個“她”是誰?不料喬這個動作當場給姐姐看見了,他只得連忙拿出平常應付這類處境的息事求和的樣子,用手背抹了下鼻子,直瞧著姐姐。
姐姐沒好氣地說:“怎么啦?干嗎要這樣眼睛睜得老大、大驚小怪的?難道是家里起了火不成?”
喬謙和而又委婉地說:“因為聽見有人說起什么她不她的——”
姐姐說:“她就是她唄,總不見得管郝薇香小姐叫‘他’吧?哪怕像你這樣一個傻瓜蛋也不會傻到這個地步吧。”
喬問道:“就是鎮上那位郝薇香小姐嗎?”
姐姐反問道:“不是鎮上的郝薇香小姐,難道還有鎮下的郝薇香小姐不成?她要這孩子上她那兒去玩玩。匹普當然得去啦。我看他還是乖乖地去玩玩的好,要不然,叫他試試我的厲害看!”姐姐一面說,一面對我伸脖子晃腦袋,仿佛是督促我千萬要拿出輕松活潑、會玩會耍的本領來。
我早就聽說過鎮上這位郝薇香小姐——在這一帶方圓數里之內,哪個不知道鎮上的郝薇香小姐是一位家財豪富、性格冷酷的小姐,獨自個兒住一幢陰暗的大房子,窗封門鎖,嚴防盜賊,過著一種與世隔絕的生活。
喬吃驚地說:“哎呀,有這樣的事!真不知道她怎么會認識匹普的?”
姐姐嚷道:“你這個傻瓜蛋!誰說她認識匹普來著?”
喬又謙和而又委婉地說:“剛才不是有人提到她要匹普上她那兒去玩嗎?”
“她就不可以問問潘波趣舅舅,能不能替她找到一個孩子上她那兒去玩玩嗎?難道潘波趣舅舅就不能做她的房客,有時候上她那兒去交房租,聽她談起嗎?——至于潘波趣舅舅該三個月去一次還是半年去一次,這也不必跟你說了,跟你說得太仔細,反而會把你弄糊涂了;反正潘波趣舅舅有時候是要上那兒去走動走動的。難道她就不可以趁這機會問問能不能替她找到一個孩子,帶到她那兒去玩玩嗎?潘波趣舅舅一向體貼我們,關心我們——盡管你也許并不是這么想的,約瑟夫[13]。”姐姐說這話時,責備的語氣極重,簡直把喬看成一個最最沒有心肝的外甥,接下去又說:“難道潘波趣舅舅就不可以在她面前提起這孩子嗎?瞧這孩子,站在那兒還神氣活現呢!自從他生下地來,我就給他當奴才當到今天!”——其實我可以鄭重擔保,我根本就沒有神氣活現。
潘波趣舅舅嚷道:“你說得真好!說得真是清楚明白,要言不煩!好極了!喂,約瑟夫,這一下你該明白了吧?”
喬怪不好意思地用手背把鼻子抹了又抹,姐姐依舊用責備的口吻說:“不,約瑟夫,你還不明白——你恐怕根本想不到。約瑟夫,你也許自以為明白了,其實你還是沒有明白。因為你不知道,潘波趣舅舅替我們想得多么周到,他認為這孩子這次上郝薇香小姐家去,說不定關系著他這一輩子的福分,因此打算今天晚上就讓這孩子坐著他的馬車一塊兒趕到鎮上去,在他家里住一夜,明天上午親自送到郝薇香小姐家里去。哎喲,我的老天爺呀!”姐姐忽然急得不可開交,把帽子也扯下來了,嚷道:“我只顧站在這兒跟兩個大白癡說話,忘了潘波趣舅舅還等著呢,馬兒在門外也會著涼的,這孩子從頭到腳都是泥灰,還得洗一洗呢!”
說著,就像老鷹撲羊羔似的,一把揪住了我,把我的臉緊緊按在水槽內的木盆里,讓我的頭湊在水桶的龍頭下面,給我涂上肥皂,揉啊搓啊,擦啊敲啊,搔啊刮啊,一直折磨到我要發瘋,方才罷休。(在這里我不妨順便一提,我看我有一門學問比當今哪一位權威學者都要精通,那就是,一只結婚戒指在人的面孔上無情地擦過來擦過去,會隆起多高多寬的道道兒來。)
沐浴完畢,姐姐給我穿上質地最硬的干凈麻紗衣服,就好像給少年犯穿上粗麻布衣服一樣,又給我繃上一套緊窄得不能再緊窄、難受得不能再難受的外衣。接著便把我交給潘波趣先生,潘波趣先生儼然以一個地方官的身份正式接收了我,向我嘮叨了一通早就迫不及待要嘮叨的話兒:“孩子,永遠記著,要報答一切親友的恩典,尤其要報答把你一手拉扯大的人!”
“再見,喬!”
“上帝保佑你,匹普,老朋友!”
我從來沒離開過喬。剛坐上馬車,一半是因為眼睛里沾著肥皂泡,一半是因為心里難受,連天上的星星也看不見。后來雖然看見星星一個又一個地向我眨巴著亮晶晶的眼睛,可是星星卻解答不了我的問題:究竟我為什么要上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玩呢?究竟要我到那里去玩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