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立弗與新相識打交道。第一次參加葬禮，他就對主人的行業(yè)印象不佳

奧立弗獨(dú)自留在殯葬承辦人的店鋪里。他把油燈放在坐凳上，懷著一種敬畏的心情怯生生地環(huán)顧四周；這種心情許多年紀(jì)比他大得多的人也很容易產(chǎn)生。擱在黑色支架上放在店堂中央的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給人的感覺是那樣陰森凄慘，每當(dāng)他東張西望的眼睛看到這可怕的東西時，全身就會打一個寒戰(zhàn)；他幾乎擔(dān)心會有駭人的怪物從里邊慢慢地豎起頭來，把他嚇得發(fā)瘋。靠墻齊齊整整地擺著一長排剖成同樣形狀的榆木板，在微弱的燈光下像一群肩膀高高聳起、手插在褲袋里的鬼魂。柩牌[1]、榆木刨花、平頭亮閃閃的棺材釘和黑紗碎條散落滿地；柜臺后面的墻上栩栩如生地畫著兩個職業(yè)送殯人，頸項(xiàng)上系著漿得硬邦邦的領(lǐng)結(jié)，站在一座寬闊的便門旁守候由四匹黑毛駿馬拉著自遠(yuǎn)而近的柩車。店堂里相當(dāng)悶熱，空氣仿佛被棺木的味兒污染了。他的一條塞著棉屑的墊褥就扔在柜臺下面凹進(jìn)去的地方，那地方看上去猶如一座墳?zāi)埂?

壓在奧立弗心頭的還不光是這些令人沮喪的感受。他孤零零一個人待在陌生的地方；我們都知道，處在這樣的境地，即便是我們中間最達(dá)觀的人也免不了產(chǎn)生凄涼孤寂之感。這孩子既沒有親人要他關(guān)心，也沒有親人來關(guān)心他。他并不是念念不忘最近的離愁別恨，也不是因?yàn)樯磉吙床坏接H愛和熟悉的面容而覺得心上沉甸甸的排遣不開。盡管如此，他的心情卻是沉重的；當(dāng)他鉆進(jìn)狹窄的鋪位時，他但愿那就是他的棺材，但愿自己能在安靜的長眠中被埋入墳場的地下，讓蓬勃的青草在他頭頂上輕盈地迎風(fēng)搖曳，讓深沉的古鐘聲撫慰他酣睡不醒。

早晨，奧立弗被店堂外面很響的踢門聲所驚醒。在他匆匆忙忙穿好衣服之前，門上已被怒沖沖、不耐煩地踢了大約二十五下。在奧立弗動手拔去鏈條的搭鉤時，踢門的腳才停下來，門外有人開始說話。

“快開門，聽見沒有？”與踢門的腳屬于同一個人的聲音叫道。

“來了，我這就來開，先生，”奧立弗應(yīng)道，一邊拔去鏈條搭鉤并轉(zhuǎn)動鑰匙。

“你大概就是新來的學(xué)徒，是不是？”透過鑰匙孔傳來的聲音說。

“是的，先生，”奧立弗回答。

“你幾歲啦？”那聲音問。

“十歲，先生，”奧立弗答道。

“那末我進(jìn)了門非揍你一頓不可，”那聲音說。“你瞧著，我不揍你才怪呢，你這個習(xí)藝所來的小雜種！”那聲音許下這般客氣的諾言之后，竟吹起口哨來了。

奧立弗對于富有表現(xiàn)力的一個“揍”字所包含的滋味領(lǐng)教得太夠了，因而完全不存任何僥幸心理；他確信在門外說話的那個人（且不管是什么人）一定說得到做得到，決不食言。他的手哆嗦著拔閂開門。

奧立弗朝街的兩頭和對面望了幾秒鐘，還以為剛才從鑰匙孔中跟他說話的那個陌生人為了要暖暖身子走開了幾步，因?yàn)樗麤]看見旁人，只有一個穿慈善學(xué)校制服的大個子少年坐在屋前的樁柱上吃一塊黃油面包：那少年用折刀把面包切成楔形的一片一片，和他的嘴巴大小相仿，非常靈巧地送它們?nèi)肟谙露恰?

“對不起，先生，”奧立弗看看再也沒有別人出現(xiàn)了，終于開口說，“是你在敲門嗎？”

“是我在踢門，”穿慈善學(xué)校制服的少年答道。

“你是不是要買棺材，先生？”奧立弗天真地問。

慈善學(xué)校出來的少年頓時怒容滿面，并說，如果奧立弗再敢目無尊長開這樣的玩笑，管叫他自己很快就需要一口棺材。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誰吧，習(xí)藝所[2]？”那少年繼續(xù)說，同時帶著一副準(zhǔn)備開導(dǎo)別人的神氣從樁柱頂上滑下來。

“不知道，先生，”奧立弗承認(rèn)。

“我是諾亞·克雷坡爾先生，”那少年說，“你得聽我的。把窗板卸下來，你這個懶惰的小流氓！”

克雷坡爾先生說完，賞了奧立弗一腳，然后帶著使他身價倍增的莊重神態(tài)進(jìn)入店堂。一個大腦袋、小眼睛、體型粗笨、相貌魯鈍的少年要擺出莊重的神態(tài)在任何情況下都不容易；偏偏除了這些得天獨(dú)厚的條件還加上一個通紅的鼻子和一條黃色的短褲，那就益發(fā)難辦了。

奧立弗把窗板卸下后，準(zhǔn)備搬到屋旁的小院子里去（白天窗板就放在那里）；可是才搬起第一扇窗板，便不勝其重，結(jié)果打破了一塊窗玻璃。諾亞安慰奧立弗說，待會兒一定讓他“吃不了兜著走”，然后總算賞臉來幫他搬。不久，索厄伯里先生從樓上下來。緊接著，索厄伯里太太也來了。諾亞的預(yù)言完全應(yīng)驗(yàn)，奧立弗果然“吃不了兜著走”，嗣后才跟隨那位少年紳士下地窖去吃早飯。

“諾亞，你靠近爐火坐下，”夏洛特說。“我從老板的早飯里邊克下極好的一小塊熏肉留著給你。奧立弗，把諾亞先生背后那扇門關(guān)好，我放在面包盤蓋子上那些吃剩的東西你拿去吃。這杯茶給你，你拿去放在那只箱子上喝。快一點(diǎn)，他們要你去看管店堂呢。聽見沒有？”

“聽見沒有，習(xí)藝所？”諾亞·克雷坡爾說。

“天哪，諾亞！”夏洛特說。“你這個人真怪！你管他干嗎？”

“干嗎？”諾亞說。“正因?yàn)檎l也不管他，我就得管管他。他的父母對他一向不聞不問。他的親戚什么都由著他。這哪能行，夏洛特？嘻嘻！”

“哦，你這個怪人！”夏洛特說著縱聲大笑，諾亞也跟著她笑。然后他們倆向奧立弗·退斯特投了鄙夷的一瞥；這可憐的孩子給打發(fā)到屋里最冷的一個角落，坐在箱子上瑟瑟發(fā)抖，吃專門留給他的變質(zhì)剩飯。

諾亞是從慈善學(xué)校來的，并不是習(xí)藝所的孤兒。他不是私生子；他能循著家世譜系追溯到住得不遠(yuǎn)的父母。他的母親是個洗衣婦；父親是一名酗酒的士兵，退伍時帶回來一條木制的假腿和一份撫恤金，金額為每天兩便士半，后面還掛有一個無法表述的尾數(shù)。鄰近各家店鋪的學(xué)徒一向在大街上當(dāng)眾用“皮短褲”、“慈善學(xué)校小癟三”等難聽的綽號辱罵諾亞，他一一照單全收，毫不還價。但如今命運(yùn)讓一個可以給最卑微的人指著鼻子罵的無名孤兒落到他的掌心之中，諾亞便把自己所受的氣變本加厲出到他頭上。這件事非常發(fā)人深省。它使我們看到：人的本性有時實(shí)在美妙；同樣可愛的品質(zhì)可以在最烜赫的顯貴身上、也可以在最骯臟的慈善學(xué)校少年身上得到發(fā)展，決不厚此薄彼。

奧立弗在殯葬承辦人那里住了有個把月。一天打烊以后，索厄伯里先生和索厄伯里太太在店堂后面的小客廳里吃晚飯，索厄伯里先生向太太恭敬地看了幾眼，接下來說：

“親愛的——”他正要往下說，可是索厄伯里太太眼睛往上一翻，勢頭十分不妙，他馬上閉口不言。

“什么事？”索厄伯里太太厲聲問。

“沒什么，親愛的，沒什么，”索厄伯里先生答道。

“哼，你這個畜生！”索厄伯里太太說。

“真的沒什么，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恭順地說。“我以為你不愿意聽，親愛的。我只不過想說——”

“哦，不要把你想說的話告訴我，”索厄伯里太太把他的話打斷。“請不要跟我商量，我算老幾？我不愿過問你的秘密。”說罷，索厄伯里太太發(fā)出一陣預(yù)示著嚴(yán)重后果的歇斯底里狂笑。

“可是，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說，“我確實(shí)需要征求你的意見。”

“不，不，不用征求我的意見，”索厄伯里太太用一種悲愴的聲調(diào)說，“你去征求別人的意見。”說到這里，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狂笑，把索厄伯里先生嚇得魂不附體。這是一種很尋常而又被認(rèn)為十分可取的御夫術(shù)，每每能奏奇效。它馬上迫使索厄伯里先生懇求太太大開隆恩讓他把話說出來，其實(shí)索厄伯里太太很想聽個究竟。經(jīng)過短短三刻鐘不到的拉鋸，索厄伯里太太總算大發(fā)慈悲，給予批準(zhǔn)。

“親愛的，我只不過想跟你談?wù)勑⊥怂固氐氖虑椋彼鞫虿锵壬f。“他是個很漂亮的孩子，親愛的。”

“應(yīng)該如此，他吃得夠多的，”那位太太指出。

“他的面孔有一種憂郁的表情，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繼續(xù)說，“那是很有意思的。他可以成為一個出色的送殯人，親愛的。”

索厄伯里太太帶著相當(dāng)驚訝的表情抬頭一看。索厄伯里先生注意到了這一點(diǎn)，他不讓那位賢德夫人有時間發(fā)表任何意見，立刻往下說：

“我指的并不是那種參加成年死者葬禮的普通送殯人；我想把他專門用于辦兒童的喪事。讓孩子給孩子送殯，這該有多新鮮哪，親愛的！你可以相信我的話，這肯定會收到最出色的效果。”

在辦理喪事方面頗具鑒賞力的索厄伯里太太，聽到這個新奇的主意大為震動。但是，眼下如果這樣直說，將有損于她的尊嚴(yán)，所以她只是相當(dāng)尖刻地問她的丈夫：這樣明擺著的一個主意為什么他以前沒有想到？索厄伯里先生正確地把這理解為對他出的點(diǎn)子表示贊許。他們于是迅速作出決定：立刻向奧立弗傳授這一行當(dāng)?shù)拿卦E，為此，在下一次承辦喪事的時候就讓他跟主人一起去。

這樣的機(jī)會來得很快。第二天上午，早餐過后大約半小時，班布爾先生走進(jìn)店堂。他把藤杖斜靠在柜臺上，掏出他的大皮夾，從中揀出一小片紙交給索厄伯里。

“啊哈！”殯葬承辦人看見那張紙后眉飛色舞地說。“是定棺材吧，啊？”

“先是一口棺材，接下來還要一場由教區(qū)出錢的葬禮，”班布爾先生答道，一面扣上同他本人一樣大腹便便的皮夾的搭扣。

“貝頓，”殯葬承辦人說著把視線從紙片移向班布爾先生。“以前我從來沒有聽見過這個姓。”

班布爾搖搖頭答道：“那些人真頑固啊，索厄伯里先生，頑固極了。而且自尊心恐怕也很強(qiáng)，先生。”

“嗯，自尊心很強(qiáng)？”索厄伯里先生語帶嘲諷表示驚異。“那未免太過分了。”

“是啊，簡直令人惡心，”干事說。“Antimonial[3]，索厄伯里先生！”

“的確如此，”殯葬承辦人表示同意。

“我們前天夜里才聽說有這么一戶人家，”干事說，“本來我們也不會知道有關(guān)他們的任何事情，可是住在同一所房子里的一個女人請求教區(qū)委員會派教區(qū)醫(yī)生去看看他們家一個病得很重的女人。偏巧醫(yī)生給人家請去吃飯了；他的徒弟（是個挺聰明的小伙子）隨手把藥裝在鞋油瓶子里給他們捎了去。”

“這倒是夠麻利的，”殯葬承辦人說。

“確實(shí)麻利得很！”干事也說。“可是結(jié)果怎樣呢？先生，你猜那些暴民竟干出什么沒良心的事來？病人的丈夫捎話回來，說那藥不對他老婆的病癥，所以她不能喝。先生，他竟說不能喝！那么好的藥，又靈驗(yàn)、又衛(wèi)生，一星期前剛剛十分成功地治好了兩名愛爾蘭工人和一名扛煤夫的病，現(xiàn)在分文不取送給那戶人家，還裝在一只鞋油瓶子里；那男的竟捎話回來說女的不能喝，先生！”

班布爾先生對如此令人發(fā)指的行為愈想愈氣，氣得滿臉通紅，他用藤杖猛敲柜臺。

“哦！”殯葬承辦人說，“我從來沒有碰到過這樣——”

“從來沒有碰到過，先生！”干事突然嚷道。“誰也沒有碰到過；可是現(xiàn)在那女的死了，我們還得把她安葬。這是姓名地址，你去把這件事早早辦妥，愈快愈好。”

說罷，班布爾先生由于為教區(qū)憤憤不平，竟把三角帽前后戴顛倒了，然后匆匆走出店門。

“你瞧，奧立弗，他氣得甚至忘了問問你的近況！”索厄伯里先生一邊說，一邊目送干事在街上去遠(yuǎn)。

“是的，先生，”奧立弗應(yīng)道。其實(shí)，當(dāng)干事來訪時，奧立弗避之惟恐不遠(yuǎn)；他只要一想起班布爾先生的聲音，便會從頭到腳渾身發(fā)抖。不過，他完全不必?fù)?dān)心落在班布爾先生眼里。因?yàn)檫@位干事聽了穿白背心的紳士的預(yù)言，留下十分強(qiáng)烈的印象。他認(rèn)為，在殯葬承辦人接受試用奧立弗期間，這個題目還是避開為妙，直到奧立弗按為期七年的契約被正式錄用為止，那時才能有效而合法地徹底消除他被退回給教區(qū)的危險。

“既然如此，”索厄伯里先生說，順手拿起自己的帽子，“事情辦得愈快愈好。諾亞，你留下看店。奧立弗，把你的帽子戴上，跟我走。”奧立弗遵照吩咐，跟隨主人去執(zhí)行職業(yè)所規(guī)定的使命。

他們先是穿過該鎮(zhèn)人口最稠密的部分，走了一段時間后，折入一條比他們剛才所經(jīng)之處更臟、更窮的狹巷，不時停下來尋找他們此行的目的地。狹巷兩旁的房子倒是又高又大，但已很舊，住戶大都屬于最貧困的階層；要了解這一點(diǎn)，單看房屋的頹敗景象便夠了，不消由那些胳膊拳曲、身體幾乎彎成兩截、偶爾在巷里趔趄而過的男男女女的可憐相提供旁證。不少房屋的底層設(shè)有店面，但都緊緊關(guān)閉著任其腐朽崩壞，只有樓上住人。有幾幢房屋因年久失修已搖搖欲墜，全靠幾根大木頭一端埋在路下、一端抵住墻壁得免坍倒。然而，即便像這樣風(fēng)雨飄搖的破屋，看來也被一些無家可歸的可憐蟲選作過夜的棲身之所，因?yàn)獒斣陂T窗上的粗木板好多已被扳開，露出的空當(dāng)鉆得進(jìn)一個人的身體。溝里的積水又臟又臭。甚至東一只、西一只在臭水溝里腐爛的老鼠，也是一副餓死的丑惡相。

奧立弗和他的主人在一座門戶洞開的屋前站住。門上既無門環(huán)，又無鈴繩拉手，殯葬承辦人只得在黑洞洞的過道里小心翼翼地摸索著前進(jìn)，一邊叫奧立弗緊挨著他，不要害怕。他們登上二樓，一頭撞在正對樓梯口的一扇門上。索厄伯里先生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敲門。

開門的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殯葬承辦人一看房間里的東西，立即知道這正是他要找的那戶人家。他跨進(jìn)房門，奧立弗也跟著進(jìn)去。

屋里沒有生火，可是一個男人卻呆呆地蹲伏在冷爐子旁邊。一個老婦人也把一張矮凳子移到熄火的爐前，坐在男的一側(cè)。房間的另一角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兒童；面對房門一個小小壁龕的地上用舊毯子蓋著一件東西。奧立弗朝那邊一看，頓時不寒而栗，情不自禁地向主人挨近些。盡管上面蓋著毯子，奧立弗仍能猜到那是一具尸體。

那男人瘦削的面孔毫無血色，頭發(fā)和胡子俱已斑白，兩眼充血。老婦人的臉上布滿皺紋，她僅剩的兩顆牙露出在下唇上邊，一雙眼睛很亮，目光犀利。奧立弗既不敢看她，也不敢看那個男人。他們實(shí)在太像他在外面看到的死老鼠。

“任何人都不許走近她，”那男的見殯葬承辦人向壁龕走去，氣勢洶洶地猛然站起身來說。“不準(zhǔn)前進(jìn)！混蛋，不準(zhǔn)前進(jìn)！難道你不要命了？”

“別說蠢話，老兄，”對于形形色色的不幸都已司空見慣的殯葬承辦人說。“別說蠢話！”

“告訴你，”那男的攥緊拳頭，怒不可遏地跺著地板說，“告訴你，我不愿把她埋入地下。她在那里得不到安息。蛆蟲會跟她搗亂——不是吃她——她只剩皮包骨頭了。”

殯葬承辦人對這番胡話并不搭理，只是從口袋里取出卷尺，在尸體旁邊跪了一會兒工夫。

“啊！”那男的喊了一聲。他淚如泉涌，在死去的女人腳邊跪下來。“跪下，跪下，你們統(tǒng)統(tǒng)給我跪在她周圍，聽我說！我說她是餓死的。我一直不知道她的身體已壞到這個地步，直到她開始發(fā)燒；接著，她的骨頭便隔著皮膚突出來。家里既不生火爐，又沒有蠟燭；她是死在黑暗中的，在黑暗中死去！她連自己孩子的臉也看不見，雖然我們聽到她喘吁吁地叫著他們的名字。我為了她上街求乞，結(jié)果被關(guān)進(jìn)班房。我回來時她快要咽氣了；我心中所有的血都已凝固，因?yàn)樗潜换罨铕I死的。我敢向上帝起誓，這情景上帝都看見啦！她是被活活餓死的！”他用雙手亂揪自己的頭發(fā)，并且大聲尖叫著在地板上打滾；他的眼睛發(fā)直，口吐白沫。

驚恐萬狀的孩子們放聲痛哭；可是那老婦人始終不動聲色，仿佛對于所發(fā)生的事情一概充耳不聞，還嚇唬孩子們，使他們停止了啼哭。她給仍舊伸手挺足躺在地上的那個男人解去領(lǐng)帶，然后步履蹣跚地走到殯葬承辦人跟前。

“她是我的女兒，”老婦人向尸體那邊擺一擺頭說，她說時眼睛乜斜著，一副白癡相，在這樣的場合顯得比旁邊的死人更令人毛骨悚然。“上帝啊，上帝！你說奇怪不奇怪：我生了她，當(dāng)時我也不年輕了，如今我照樣活著，而且很快活；可是她躺在那里，又冷又硬！上帝啊，上帝！想起來簡直像在演戲！完完全全像演戲！”

那不幸的老婦人咕咕噥噥地正在自得其令人作嘔之樂，殯葬承辦人轉(zhuǎn)身要走。

“等一下，等一下！”老婦人又像說悄悄話、但聲音卻又很響地把他叫住。“什么時候把她埋葬——明天、后天還是今晚？我已經(jīng)把她收拾停當(dāng)；你要知道，我得去為她送葬。給我捎一件大斗篷來吧，要厚一點(diǎn)、暖一點(diǎn)的，因?yàn)樘炖涞脡騿堋Ｎ覀円驳贸粤说案猓攘司疲缓蟪霭l(fā)！不用費(fèi)心了，就捎點(diǎn)兒面包來吧——只要一只面包和一杯水。我們會有面包嗎，先生？”看到殯葬承辦人重又向門口走去，老婦人一把拉住他的大衣，急切地問。

“會有的，會有的，”殯葬承辦人說，“當(dāng)然有的。什么都有，樣樣都有！”他從老婦人手中脫出身來，拖著奧立弗匆匆離去。

第二天（這戶人家此時已得到兩磅面包和一塊干酪的救濟(jì)，是由班布爾先生親自送去的）奧立弗和他的主人又到那可悲的住所去。班布爾先生已從貧民習(xí)藝所里帶了四個準(zhǔn)備抬棺材的人先到那里。老婦人和死者的丈夫在破衣服外面各披上一件舊的黑斗篷。毫無裝飾的白木棺材擰上蓋子后，由抬柩人扛上了肩抬到街上。

“老太太，現(xiàn)在你得加快腳步了！”索厄伯里先生湊在老婦人耳邊說。“我們已經(jīng)耽擱了些時間，讓牧師久等可不像話。來吧，伙計們，能走多快就走多快！”

抬柩人肩上的分量本來就很輕，經(jīng)此一說，便快步小跑，兩個送葬的親屬竭力跟上。班布爾先生和索厄伯里健步走在前頭，奧立弗的腿不及主人長，只得在旁邊跑步。

其實(shí)，這樣匆忙沒有多大必要，情況并不像索厄伯里先生料想的那樣。當(dāng)他們到達(dá)墳場中劃作教區(qū)義冢地的那個蕁麻叢生的冷僻角落時，牧師還沒有來呢。據(jù)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教會文書估計，牧師很可能要過一個小時才來。于是他們把棺材停在一個墓穴邊上。天下著蒙蒙寒雨，兩個親屬耐著性子站在爛泥地里等候。被吸引到墳場里來看熱鬧的幾個衣衫破爛的頑童，吵吵嚷嚷地在墓碑之間捉迷藏；玩膩了就換換花樣，從棺材上跳過去又跳回來。索厄伯里先生和班布爾因與教會文書有私交，所以同他一起坐著烤火看報。

過了一個多小時，班布爾先生、索厄伯里和教會文書終于向墓穴這邊跑來。緊接著，牧師也來了；他一邊走，一邊穿上白色的法衣。班布爾先生用藤杖抽打了一兩個頑童做做樣子；牧師先生選讀了能在四分鐘內(nèi)念完的葬禮經(jīng)文；念畢，把法衣交給教會文書后，又走了。

“喂，畢爾！”索厄伯里向掘墓人說，“蓋土吧。”

這活并不十分費(fèi)事，因?yàn)檫@個墓穴里已埋下許多棺材，最上面的一口距地面僅數(shù)英尺。掘墓人把土鏟入穴中，再用腳稍微踩踩結(jié)實(shí)，然后把鐵鍬扛上肩走了。那些頑童跟在他后面大聲抱怨這場熱鬧結(jié)束得太快了。

“走吧，老兄！”班布爾說著在死者的丈夫背上拍了幾下。“墳場要關(guān)門了。”

那男的自從在墓穴邊上站定后，始終沒有移動，這時猛地一愣，抬頭看看對他說話的人，接著向前走了幾步，便昏倒在地。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婦人只顧因失去斗篷而傷心（斗篷已由殯葬承辦人收回），對她的女婿全不在意。于是大伙向他潑一罐涼水；等他醒了過來，送他安然走出墳場以后，這才把大門鎖上，各走各的路。

“奧立弗，”索厄伯里在回家的路上問道，“這一行你喜歡不喜歡？”

“還不錯，先生，謝謝你，”奧立弗回答時頗費(fèi)斟酌。“也說不上很喜歡，先生。”

“啊，慢慢會習(xí)慣的，奧立弗，”索厄伯里說。“等你習(xí)慣以后，就不在乎了，我的孩子。”

奧立弗暗自納悶：索厄伯里先生自己對這一行不知費(fèi)了多少時間才習(xí)慣下來。但他覺得這個問題還是不提為妙；就這樣一路思索著他的所見所聞回店里去。

注釋：

[1]釘在棺蓋上刻死者姓名和生卒年月日的金屬牌。

[2]他覺得“習(xí)藝所來的小雜種”這個稱謂太長，故而加以“簡化”。

[3]班布爾想說那些人不講道德，簡直是Antinomian（認(rèn)為道德律對于基督徒?jīng)]有約束力的“道德律廢棄論者”），但他把這個詞同Antimonial（“含銻的”、“含銻藥劑”）混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