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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然的神秘旅行

夜里十二點,女孩子陶然手里捏著一張精美的變換著圖案的特殊車票,終于乘上睡夢中那輛擁擠的列車。這輛銀灰色的夜行車悄然無聲地把疲倦的陶然帶入寧靜的深處。睡夢的深處有清澈的水潭,有墨綠色的寬葉林,還有樹葉后一只只動物好奇的眼睛。就是這些充滿靈性的眼睛,使那樣的夜有了光,有了無限的誘惑力。

陶然心里渴望逃亡,心靈逃亡。她覺得自己是如約來這里跟什么人見面的。當然,這個人跟快樂、幸福、美好有關系。也許他不是一個人,只是一片樹葉,只是被草遮蔽住的石頭。

陶然來到的地方叫靈魂草場。這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她不知道,正是因為不知道,所以她想來。這里肯定有靈魂,有草地,也許它有多少根青草就有多少顆靈魂吧!

身后的夜行車離她而去,仍舊是無聲的。它的車輪像是用空氣和月光制成的。夜行車沒有固定的站臺,它隨時停下,隨時啟動。站臺永遠都是跟著靈魂走的,就像是人的影子。在一個地方,從夜行車上走下女孩子和男孩子,在另一個地方,又會有一些女孩子和男孩子乘上這輛夜行車。

陶然看出來了,凡是上車下車的男孩子和女孩子,他們的行囊都很簡單,只是一個小小的背包,松松垮垮地貼在背上,就像是一件漂亮的裝飾品。但是,他們的心里都裝滿了太多太多的東西。

空氣濕漉漉的,讓陶然的皮膚很舒服,感覺到汗毛孔都像幼鳥一樣嗷嗷待哺,自由任性地呼吸。

因為皮膚的敏感,陶然自然而然來到了一處叫“我們”的水潭邊,那里有很多的動物和男孩子、女孩子在戲水。當陶然仔細看時,發現除了動物們原本就有皮毛外,所有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在裸泳。

陶然只是猶豫了片刻,就把身上的衣服脫了,赤著腳小心地踏入水中。她記得自己不會游泳的,天生暈水。現在,她伸展開四肢,很從容地在水中穿行著。她一邊游著一邊想,水邊上立著的“我們”的牌子中的“我們”兩個字真的好聽啊,想著都舒服,我們水潭。這時,一只比海豚看上去還要聰明的動物游過來,它光滑的身體緊緊貼在陶然的身上,跟她并駕齊驅。它的眼睛是黑色的,很誘人,像是專門用來跟人交流的。陶然問它:“你能說出你的真實身份嗎?”它自然不會說話,但是,它用眼睛回答了陶然:“不要問我從哪里來。”

陶然笑起來……

十二點零八分,陶然的床邊上立著她的爸爸和媽媽。爸爸和媽媽已經不止一次在深夜走進女兒的房間,他們敏感而警惕地收集著女兒的夢話。現在,離陶然的嘴最近的是他們的耳朵,都快貼到女兒的嘴巴上了。他們都聽見女兒在說夢話,他們一萬分地想知道夢中的女兒在說什么,想做什么,正在跟什么樣的人說話,內容是什么……這時,陶然正在喃喃自語:“你總該有名字吧?你叫什么?”

爸爸和媽媽受了驚嚇一樣,抬頭對視了一眼。陶然的這句話,讓他們聽得一清二楚。爸爸有點兒沖動地說:“怎么樣?出事了吧?”媽媽憂心忡忡地說:“像是出事了。”

“什么是像,就是出事了!”爸爸下了結論。然后,他又說道:“把她叫醒。”“她剛剛睡著,明天再跟她說吧。”“現在不跟她說一說,我一晚上會悶死的。”“行了,這事交給我這個當媽媽的吧,你當爸爸的,跟女兒天生有隔閡。你不用管了,睡覺去吧。”“我們管得太晚了,我們必須行動起來。”“你要打仗嗎?跟女兒開仗?”“開什么仗,我們當爸爸媽媽的,發現女兒有那種苗頭,必須掐斷它,結束它。還開仗呢,還沒開仗就已經結束了。這是家長該做的事。”“你睡覺去吧,你太沖動,會把事情搞砸的。”

爸爸看了一眼床上的陶然,走出女兒房間。媽媽把女兒房間的燈關閉了,但是,她沒走出去,而是在黑暗中坐在了女兒的床邊上……

陶然沒有買返程的夜行車的車票。一個女孩子在放逐靈魂的時候,從來不會想到歸途。

陶然從我們水潭中出來,在一處幽靜的叫作“草衣坊”的地方,選了一件連衣裙,穿在身上,覺得合身又涼爽。這些用草編織的衣服,沒有重復的,花樣翻新,品種多多。它們都掛在寬葉樹下。每一個來到草衣坊穿走衣服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必須做一件事情,用手捧來我們水潭中的水,澆在寬葉樹下,讓草衣坊的樹和草永遠不會干枯,永遠新鮮。陶然用兩只手捧來了水潭中的水,滴在寬葉樹下。她聽見了樹和草的聲音。她在月光下清楚地看見,寂靜中的樹和草都在微笑。它們一笑,簡直讓陶然驚心動魄。人在世上,忙忙碌碌,誰會注意樹和草的喜怒哀樂呢?十四歲的陶然,第一次知道樹和草也有笑容,而且還能發出歡快的聲音。當陶然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草編的連衣裙,正覺得有些遺憾時,突然聽見寬葉樹后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說話聲:“我給你提點兒建議好嗎?在這里,為什么不穿短裙呢?”

陶然一驚,沒想到寬葉樹后會藏著一個人。她定睛看時,寬葉樹后的男孩子已經轉出來。陶然從頭到腳打量了一下男孩子的穿戴。他只穿了一件草編的短褲,上身裸露著。陶然又回頭在草衣坊看了一遍,回頭問男孩子:“哪一件更好?”

男孩子走到樹下懸掛著的一件很短很短的草裙下,摘下來,又選了一件很短很短的寬葉上衣,摘下來,一起遞給了陶然。陶然沒有馬上伸手去接,因為她馬上發現這件短上衣其實是用兩片寬樹葉做成的,如果自己穿上這短裙和短衣,身體的大部分都會暴露在外。因為羞澀,陶然感到自己的臉熱了。但是,男孩子用兩只手把短裙短衣捧到了她面前,讓陶然無法拒絕。

“這就是你的建議嗎?”陶然問樹下的男孩子。她心里是十分喜歡這套草衣的。她只是習慣如此跟男生說話罷了。

“我的建議不能打高分嗎?”男孩子說話時,希望陶然能夠高興地接受他為她做出的選擇。

陶然說:“我給你的建議打八十五分。”

男孩子聽了陶然的話,顯得很興奮:“這是我得到的最高分了。”

陶然猜測地看著面前的男孩子:“你是專門躲在樹后給女孩子選擇草衣的嗎?”

男孩子有點兒自豪地說:“我是草衣坊的時裝藝術總監。”

“什么?草衣坊還有時裝藝術總監?”陶然環顧了一下四周,覺得這里真是讓人舒服啊,心里想要什么,就會有什么,當你沒想到要什么的時候,還會有很多的驚喜等著你。

在一棵寬葉樹后,陶然把短衣和短裙換上,覺得自己很爽。“重新為我的建議打分吧!”男孩子看見陶然從寬葉樹后走出,對她說道。

“八十六分。”陶然給草衣坊的時裝藝術總監加了一分。

男孩子寬容地笑著說:“才加了一分?看得出,你是一個十分挑剔的女孩子。”

“我可比教課的老師們慷慨多了。”陶然心里確實這么想的。有一次,數學老師多扣了她一分,她據理力爭,只拿回了零點五分。那剩下的零點五分沒有返給陶然,是數學老師的面子用掉了。

“我剛才的話,好像讓你想起不高興的事了?”男孩子看見了陶然臉上的不快。這里的動物和人,差不多都能用眼睛看到你的心里去,即使看不到你的內心深處,也會來到你的心門外,在那里等候你開門。

“過去了。”陶然旋轉了一下身體,讓短裙和短衣都發出一種唰啦啦的聲音。她的肢體動作越大,草編的衣服甩動的幅度就越大,散發出的草和寬葉的香味就越濃。

“再見。”男孩子說。

陶然揮了一下手,離開了草衣坊。她還要到別處走一走。但是,她突然間想問一問男孩子的名字。男孩子已經走到一棵寬葉樹后面去了,她看不見他的身影。所以,陶然大聲地喊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十二點二十五分,媽媽正坐在女兒的床邊想心事,女兒在睡夢中的一聲大叫,讓媽媽徹底沒了睡意。

“然然啊,你到底認識了什么人啊?怎么連個名字都不知道啊?”媽媽再次把燈打開,想看清女兒的臉,也想弄懂女兒的話。當她把手伸向女兒的臉,想把她拍醒時,她聽見了女兒的一聲嘆息。媽媽不由得把伸出的手縮了回來。她認為女兒上了一天的學,從早晨出門,到了晚上才回到家里,肯定很疲憊了。媽媽的心里很猶豫,再次把手伸到女兒的臉上,但并沒有拍醒女兒,而是輕輕地撫摩著女兒的臉。她看見女兒在她的輕撫下,露出了笑容。她又關掉了燈,坐在黑暗中,聽著女兒的呼吸聲……

媽媽的疼愛,讓陶然能夠繼續自己的浪漫旅行。

陶然沒看見草衣坊的時裝藝術總監再次出現,她知道自己不會再見到他了。她不能在這里耽誤更多的時間,她必須朝前走,繼續著未知的旅行。陶然有些失落地離開了草衣坊。她嗅著草香,朝喧囂的地方走去……這里是印第安人的居住地嗎?他們渾身上下涂滿了泥巴,在散發著泥巴香的泥里滾動著,搶著一個泥球。身著綠色短裙短衣的陶然一出現,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她沒法不吸引別人的眼球,她就像是掉進一片泥沼中的花朵,還帶著鮮艷的綠葉。一個只露出白眼球的黑乎乎的男孩子,把手里搶到的球扔給了同伴后,如同一團黑乎乎的幻影朝陶然走過來。黑夜有屬于黑夜的精靈嗎?這個黑乎乎的男孩子,就撲閃著他的白眼球,站在了陶然的面前。

“我是黑色橄欖球隊的主力,我叫夢見刃。”這個渾身泥巴的男孩子做了自我介紹。

“你叫夢劍刃?聽上去殺氣騰騰的。”陶然看著他的著裝,覺得他是光著身體在泥地里滾了一層泥裝。這里的橄欖球隊員,都是穿著這種原始的服裝嗎?

“不是夢劍刃,是‘夢見’的‘見’。我覺得我們這種年齡的人能夠在夢中相見,已經很不錯了,有多少人,連夢的門都找不到,就已經老了。”男孩子說話的聲音很平靜,白色牙齒也偶爾露出,顯得很真實,并不是虛無縹緲的。

陶然很喜歡聽夢見刃說話,她覺得他在這里生活了很久很久。他說話的內容跟夜行車、跟我們水潭、跟草衣坊非常和諧。他就應該屬于這里。所以,陶然用欣賞的眼光打量著面前這個黑乎乎的男孩子。

“你也加入我們的橄欖球賽吧!”夢見刃邀請她。

陶然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覺得不行。再說,橄欖球賽的對抗很激烈,不適合一個女孩子。但是,在陶然想拒絕夢見刃時,她的心里卻是十分向往泥巴橄欖球賽的。“只是,只是,這種橄欖球賽,沒有女孩子參加啊!”陶然朝泥巴人群里望了望,她渴望能看見一個或是兩個滾滿了泥巴的女生。

夢見刃朝泥巴人群里揮了一下手,跑過來幾個黑乎乎的泥巴人。陶然沒等夢見刃開口說話,就發現這幾個泥巴橄欖球隊員都是女孩子。

“怎么樣?去換服裝吧!參加我們的橄欖球賽。”夢見刃朝一塊大石頭指了一下。陶然鬼使神差地朝大石頭后面走去,發現大石頭后面是天然的換衣場所,還有一個不大不小的泥坑,凡是參賽的橄欖球隊員,只要脫了衣服跳進泥坑,滾一身的泥巴,就等于換了運動服,可以參賽了。

陶然換了泥巴服走出天然換衣間時,突然間發出了暢快的笑聲……那些等在賽場里的泥巴橄欖球隊員們都咧著嘴巴笑著等待她走進賽場。夢見刃把手里的泥巴橄欖球拋給了陶然,她縱身一躍,竟然牢牢抓住了滑溜溜的橄欖球。有人喊道:“她是天才的泥巴橄欖球隊員啊!”

陶然高興地大叫:“我抓住了!”

凌晨兩點半,媽媽坐在陶然床邊上,喃喃自語:“你傻笑什么啊?你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會傻笑嗎?你睡覺也在想事嗎?你不累嗎?睡覺也不老實啊……”

陶然的爸爸像幽靈一樣走進女兒房間,對陶然的媽媽說:“你也睡覺吧,在這兒瞪著女兒睡覺有什么用?今晚上的事,明天再解決。”“你又來勸我了,我知道有的事該明天天亮解決,可我的心里一直放不下啊。”“睡吧睡吧。”“我要是能走進女兒的夢里,我變成她的影子都行。”“影子?我要是能在夢里看見女兒,我變成一只狗都愿意。”“你變成狗干什么?想在女兒的夢里嚇唬她啊?要變也要變一個有用的東西啊。”“那我這個當爸爸的就甘做女兒鞋里的一雙鞋墊。”“你只能做一只鞋墊,另一只鞋墊是我這個當媽媽的。”“看看看看,現在養活一個女兒累不累啊,爸爸和媽媽都甘做女兒的鞋墊了。”……爸爸和媽媽退出女兒房間時,并沒有立即回到他們自己的臥室里,而是不謀而合地把臉又貼在女兒的門上,想再聽一聽女兒又說了什么夢話。

天已呈現出銀色的白。陶然房間里的淡藍色窗簾,想為睡在床上的小女主人挽留住隱退的夜色,延長她的靈魂草場之旅。

有人在她的門上輕輕敲了三下。陶然知道是她該起床的時間了。她睜開眼睛,又馬上閉上眼睛,像是要重返夢鄉。她再次睜開眼睛時,把被子掀開,看了看自己穿的是什么衣服,她一下子忘記入睡前為什么要赤裸著睡覺。過去,她總是穿著睡衣,或是穿著那件短內衣的。想起夢中的經歷,陶然自己臉紅了。早上六點一刻,不管爸爸和媽媽誰起得早,都會來到女兒門前,充當表鈴。媽媽不想讓女兒的床頭擺著一個表鈴,說那聲音太刺耳,非常非常刺耳,聽那聲音起床,一天都不會愉快的。有半年時間了,一直都是媽媽充當表鈴的,因為女兒大了,爸爸當表鈴有些不合適了。時間久了,陶然就習慣了媽媽站在門外敲門。因為媽媽昨夜守著女兒太晚了,現在沒起床,爸爸就充當了表鈴。陶然穿著很短的內衣拉開門時,看見的是爸爸。爸爸的眼睛從女兒身上移開,對她說:“早餐在桌上。”

“我媽呢?”陶然朝衛生間走去,一邊走一邊問。

爸爸當然不能跟女兒說“你媽媽在夜里守了你那么長時間”,只說道:“你媽還睡著。”

陶然說:“我媽也睡懶覺。”然后走進了衛生間,把門關上了。爸爸盯著門,心里為妻子委屈。他也委屈,但還是為女兒做好上學前的準備,把她的午餐裝在飯盒里,又放進一把小勺子,再放進一雙筷子。平時,女兒不習慣用勺子,媽媽從不給她帶勺子的。陶然吃饅頭,都用一根筷子把饅頭扎起來,舉到嘴巴邊啃著吃。但是,爸爸準備這些東西時,一定要加一把勺子的。他想,萬一女兒要用勺子呢?……陶然從衛生間出來,推開爸爸和媽媽臥室的門,看了一眼睡在床上的媽媽,回頭問爸爸:“我媽怎么還睡啊?”爸爸把陶然的午餐飯盒裝在一個提袋里,放在陶然的早餐邊上,對女兒說:“讓你媽再睡一會兒吧。”

在陶然洗臉梳頭時,爸爸把女兒出門上學穿的鞋拿出來,鞋尖朝著門并排擺在那里。陶然坐在餐桌前吃早餐,她無論是吃煎雞蛋,還是喝牛奶,都是閉著眼睛。爸爸在旁邊觀察女兒用餐時的表情,心里一直問自己:我們老陶家沒有吃飯閉眼的遺傳啊?這毛病。

陶然閉著眼吃完早餐后,跟爸爸說:“我上學去了。”

爸爸點點頭,看著陶然把鞋穿上,推開門走出去。這時候,媽媽也醒過來,反穿著拖鞋迷迷糊糊走到陽臺上,看著陶然走過樓前的小道,拐上了大街。陶然的身影已經消失了,媽媽還在朝大街上望。爸爸走到陽臺上站在妻子身后跟著望著空空的街。陶然媽媽回頭對丈夫說:“在本上記下一個名字。”

“什么名字?”陶然的爸爸神色異常緊張。

“夢見刃。”

“夢見刃?”

“快記下吧。一聽就是個男孩子的名字。我沒醒時,都差一點兒碰到這個男孩子了。”陶然的媽媽真想從女兒嘴里得到這個名字后,就夢到這個叫夢見刃的男孩子。

“夢見刃?絕對就是男孩子的名字。是陶然班上的男生嗎?”陶然的爸爸對一個名字還是有判斷力的。

“我擔心是社會上混的男孩子。夢見刃,夢見刃,聽聽,哪里像是一個上學孩子的名字,怎么聽上去像是武俠小說中的人物啊。”

“咱女兒要真是跟小說中的人物認識,還真的沒事了。就怕現實生活中真有這個叫夢見刃的人!”

“我這里,”陶然媽媽指著自己的心臟部位說,“一揪一揪的。”

七點一刻,陶然走進學校大門。她先后跟三個人打了招呼,一個是同班女生馬婉婉。馬婉婉見到陶然就用手摸了一下她的臉說:“陶然,你昨天夜里沒睡覺嗎?這么憔悴啊!”陶然說:“睡得挺好啊。”馬婉婉說:“就是睡了,也是一夜都在做夢吧?”

陶然一聽,心里就一驚,馬婉婉也太精了,連人家做不做夢都能看出來。陶然的嘴里卻說:“上學這么緊張,哪里還有時間做夢啊。”

馬婉婉盯著陶然的眼睛說:“說實話,做沒做夢?做的夢敢不敢講出來?”

陶然伸出手把馬婉婉推開了:“去你的!”

同班男生秦子悅從陶然后面追上來,把手里的一盤光碟直接塞進陶然的書包里:“借你一個好片子看。”

陶然伸手從自己書包里抽出那盤光碟,一看,是《石頭父子》。同學中愛看光碟的人占百分之九十。但是,看的類型大不一樣。有專門找愛情片看的,說是在里面可以找點兒經驗,免得將來在愛情上走彎路。有愛看武俠槍戰片的,他們說,只要一聽見槍響,身上的血液就像巖漿一樣沸騰。女生說他們內心深處有暴力傾向。陶然認為秦子悅的欣賞品位不低,所以,就跟他有了相互間交換光碟看的默契。每次看過光碟之后,兩人都有一次簡短的交流,越交流,陶然越覺得秦子悅肚子里有內容。

“你看了覺得好嗎?”陶然問秦子悅。

“你看了就知道了。”秦子悅說完,快步超過了陶然,走到前邊去了。

陶然喜歡秦子悅說話的方式,他總是對問他話的陶然這么說——你看了就知道了。他把一個欣賞的空間完整地留給了陶然,讓她獨自地不受任何影響地去享受那盤光碟。陶然也借過別人的光碟,在她還沒看時,那個借給她光盤的人就會口若懸河地把光碟中的故事百分之一百二十地搶先講給她聽。這讓陶然看時,感到索然無味。

陶然快走進教室時,跟第三個人打了招呼,這個人是班主任夏小莉老師。她每天上課前十分鐘就站在教室門口,微笑著歡迎每一個同學。在全校里,只有夏老師這么做,而且一直堅持著。夏老師感冒咳嗽時也等在教室門口,這讓同學們很感動。夏老師長得不漂亮,但是很有氣質。她到底多大年齡了,沒一個同學說得準。據說,夏老師有過兩次婚史,沒有孩子。第一次離婚,是男人離開了她。第二次離婚,是夏老師離開了那個男人。兩次婚姻的開始和結束,都是在教陶然這個班所經歷的。同學們在夏老師經歷第一次不幸的婚姻時,都在心里同情夏老師,為夏老師使勁。使什么勁?使出讓夏老師能夠幸福的勁。夏老師第二次離婚后,同學們都在心里佩服身為女人的夏老師,一腳就把臭男人蹬掉了,又果斷又瀟灑,假若不是一個有質量的女人,根本做不出這種有響聲的舉動。同學們又期待著夏老師新的婚姻。但是,夏老師說了這樣的話:“婚姻是殘酷的。我不會做這個夢了。”女生們背后探討這個話題時,都在問:婚姻是殘酷的,那愛情呢?年輕有氣質的夏老師沒了愛情,后半生怎么過啊?男生們背后探討這個話題時,也都在問:愛情跟婚姻是兩回事嗎?男生們最先說夏老師有氣質,女生們再看夏老師時,也是越看越有氣質。但是,一個女人沒有夢想了,連個夢都不想做了,活著是為什么?

陶然說:“夏老師好。”夏老師微笑地點點頭,就在陶然要經過她的身邊時,她一把拉住了陶然的一只手,把陶然拽到自己面前,盯著陶然的臉看:“昨天晚上沒休息好嗎?”陶然的心里又一驚,我的臉怎么了?馬婉婉這么說,夏老師也這么說。“沒有啊,挺好的。”陶然說著,眼神就躲閃著,想把昨夜里的夢藏起來。

好在夏老師并沒有追問陶然的臉色,只是拍了一下陶然的肩說:“做作業不要太貪晚了,早點兒睡覺。”陶然答應著,摸著自己的臉走進了教室。陶然有點兒生自己的臉的氣了,為什么自己的臉連一點點隱私都藏不住呢?她剛坐到自己的座位上,就偷偷拿出一個小鏡子,照了照臉。她沒發現自己的臉色跟以前有什么差別,但是,為什么會有人說她的臉色不好呢?還是原來那張臉啊!難道一個女孩子在夢中經歷的事情,回到現實生活中,也會帶著夢中不滅的痕跡歸來?陶然的心在這個時候揪了一下。

為了讓自己擺脫臉色帶來的不安,陶然開始拿出剛才秦子悅塞給她的光碟《石頭父子》,她看了看里邊的故事介紹,很快,簡單的故事梗概就吸引了她。光盤上的故事介紹是這樣的:兩塊生活在大自然中的石頭,是父子兩個。它們面對著一條峽谷,目睹著這里的一年四季。在這里,人出現了,人類很快在這條峽谷里蓋起了房子,并迅速發展成一座城市。大自然又讓這座城市變成了廢墟,大峽谷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石頭父子默默地看著人類來了又消失了,它們不加一句評價。大自然是永恒的……

陶然把手里的光碟翻來覆去地看著,想多找一點兒文字看一看。因為這些簡單的介紹已經讓她很激動了,她的臉色出現了因激動留下的紅潤。她覺得這個關于石頭的故事跟自己經歷過的夢境很近。這是一種強烈的感覺。

同桌男生施笳看了陶然一眼,問她:“你有病了嗎?”

陶然反問他:“我有什么病?你想罵我嗎?”

施笳說:“我看你臉很紅,像是發燒了。誰要罵你啊?”

陶然第二次用手摸著自己的臉,小聲道歉:“對不起,我以為你罵我呢。”現在張嘴說你有病,就是罵人的話了。

施笳對陶然說:“你有秘密,而且是不想說的秘密。”他說話時,眼睛一閃一閃的,像是一個偷窺者。

陶然看了施笳一眼,把光碟塞進書包:“你瞎說什么啊?”

“你緊張了吧?”

“誰緊張了?”

施笳笑了。陶然看見施笳笑了,就覺得他的笑是壞笑。“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陶然問他。

施笳說道:“人家笑一笑你都會緊張,你說你都緊張到什么程度了。你心里是不是有不可告人的事情啊?”

陶然不說話了。她覺得這有點兒像是一個小無賴在糾纏女孩子。施笳是那種讓陶然不太喜歡的男生,他對什么都好奇,尤其是對男生和女生之間的一些事情有著百倍的熱情。他長得又高又白,像是面包坊里剛剛烤出來的白面包。他的業余愛好是踢足球,但足球理論和實踐相差十萬公里。他上場踢球時,一沒速度,二沒準頭,男生們送給他一個外號“業余足球超級指導”。他還有一個最大的特點,就是忍受不了一點點的疼痛,在足球場上被人踢了一腳,就殺豬一樣號叫起來,大呼小叫地說自己的腿斷了,還肯定地說,一定是斷了!第一次喊狼來了,大家還去看看他的腿,第二次喊狼來了,就沒人理睬他了,混得連古人都不如。他的讀書范圍還沒超出日本卡通。夏老師主張大家多讀一些名著,其中包括《三國演義》《水滸傳》等,施笳看不下去,他覺得那是在消耗青春期的黃金時間。為了走捷徑,他搜羅到名著的小人書看,也算是掃盲了。在班里舉行閱讀名著交流活動時,施笳竟敢搶先第一個發言。想到這里,陶然也笑了起來,這一笑,反倒讓施笳心里虛起來:“你笑什么?”

陶然不想跟施笳繼續討論下去了,所以就不回答了,心想,有時臉上的微笑也能讓對方不安,也能充當武器。

陶然是一個敏感的人。她的敏感來自內心。上課時,陶然發現同桌施笳有意無意地用眼睛悄悄觀察她。她很反感有人近距離盯著自己。“你為什么老是盯著我?”陶然終于抗議了。

但是,施笳的臉上仍掛著壞笑:“你不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在看你?”

“無賴。”陶然小聲地罵了一句。

沒想到,施笳也小聲地回答道:“我就是無賴。”

一下課,陶然去了廁所。等她回來時,看見施笳坐在課桌前,翻看那盤《石頭父子》的光碟。不,不是翻看,簡直就是拆。施笳把光碟拿出來,又把說明文字的封套拽了出來。

“你在干什么?我的東西是放在書包里的。我不在你憑什么動它?你憑什么把它拆開了看?”陶然真生氣了。

但是,施笳很平靜:“我就是拿出來看看,別這么大驚小怪的。”說著,施笳把拆散的光碟裝回到原來的樣子。陶然一把搶了過來:“放下!不用你裝!”

“這有什么啊?瞎激動!”

“討厭!”

陶然和施笳發生小小的爭執時,秦子悅一直在座位上看他們。他覺得陶然有點兒小題大做了。在施笳去廁所時,秦子悅走過來,對陶然說:“施笳想看就看唄,你為什么要這樣對他?”

陶然說:“他那是簡單地看看嗎?他是在拆這盤光碟。”

“別為這件事再吵了。收好光碟。”秦子悅囑咐了陶然一句,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但是,他還是用眼睛看著陶然的背影,為她擔心。

陶然心里生出的對施笳的厭煩還沒根除,見到施笳回來了,她還是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討厭。”

“你沒完了?”施笳沒坐下,盯著陶然的頭頂責問道。

“……”

“不就是看了一眼你的光碟嘛,值得你這樣嗎?”施笳見陶然不說話,反倒來勁了。

這時候,夏老師進了教室,她看見施笳站在那里跟陶然說話,嗓門還挺大,就問了一句:“吵什么?”

不等陶然開口,施笳又以攻為守了:“我看了一眼陶然的光碟,她就罵我。”

陶然一下子爆發了:“你那是看嗎?你是趁我不在時,從我的書包里拿出來的,還把它拆開了看,我看你是想找什么別的東西吧!”

夏老師看了一眼站立著的施笳,讓他坐下。然后對陶然說道:“我看,這是一件小事情,別太認真了。”

“夏老師,你在說我小氣嗎?”陶然對夏老師的話很不高興。

“老師怎么會說你小氣呢?我只是想說,同學之間發生的小事情、小摩擦,都要諒解對方,就不會有什么事情了。”夏老師說著,用眼神盯了一下施笳,那眼神讓一直觀察事態發展的秦子悅看在眼里。秦子悅覺得夏老師看施笳的眼神很特別,兩個人像是有一種約定,但是施笳沒把事情做好,而夏老師在暗暗地埋怨他。秦子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多心了,但是,想到這里,還是感到心跳加快了。他眼前出現了一幅畫面:陶然像是一只在林間狂奔的鹿,她不知道前面不遠處有一個深深的陷阱,在離陷阱不遠的樹后,蹲著兩個狡猾的獵人,一個是夏老師,另一個就是施笳。如果美麗的鹿不朝前跑,停下它的腳步,它就沒有危險了,或者說,它選擇另一條路也不會有危險。但是,陶然選擇了繼續朝前狂奔。

“他把我的東西從書包里拿出來,拆開了看,這是小事嗎?”陶然的大聲責問,讓很有氣質的夏老師也沒了氣質。夏老師有點兒惱火地說:“陶然,把這件事放一放吧,現在可以上課了。”

“夏老師,這件事情還沒說清楚呢。”陶然覺得夏老師說話中流露出對她的不滿,讓她不理解。

“不說了!上課!”夏老師不看陶然了,掃了一眼教室里的同學,又嘀咕了一句:“麻煩。”說著,夏老師就打開了教案。但是,像一只鹿在林間狂奔的陶然沒有停歇下來,她繼續問道:“夏老師,你是說這件事麻煩嗎?我覺得一點兒都不麻煩。”

秦子悅坐在陶然的后邊,他怎么假裝咳嗽,陶然都沒有反應,當然了,秦子悅想對陶然使一個眼色,陶然更看不到了。

“陶然,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現在上課!”夏老師的臉氣得通紅,快要炸了。

秦子悅擔心陶然還要接老師的話頭,連忙說道:“陶然,現在是上課時間,那件事就先放一放吧。”

陶然回頭看了一眼說話的秦子悅,秦子悅不失時機地終于向她發出了一個警告信號,使了一個眼色。

陶然低下了頭,把一肚子的委屈都悶在了心里。

在課間操的時間里,夏老師把陶然叫到了操場邊上的一棵樹下。陶然是帶著一種抵觸情緒跟著夏老師站在那里的。但是,夏老師一開口,讓陶然的心里松動了:“陶然,老師在課堂上對你的態度不好,請你原諒。”

陶然沒說話,心里已經開始原諒夏老師了。但是,敏感的陶然預感到夏老師把她叫到這里單獨談話,不僅僅是請求一個學生原諒,這只是一個重要話題的開場白。陶然的心里有了種種的猜測。但是,當夏老師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時,陶然大吃一驚。

“你認識一個叫夢見刃的男生嗎?”

這句話從夏老師薄薄的嘴唇里吐出來,讓陶然覺得自己面前站著的不是自己熟悉的班主任,而是一個能潛入別人夢境的女巫婆。

“老師……剛才說什么?……”陶然還不相信女巫婆的存在。

“夢見刃。”夏老師準確無誤地重復了這三個字。夏老師朗讀課文時,吐字像播音員一樣清晰,感情像演員一樣充沛。現在,從夏老師嘴里吐出來的三個字,就像三根亂轉的棍子,差一點兒把陶然亂棍打暈。

“老師……是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陶然的臉色已經白了。

夏老師卻顯得很激動:“真有其人?”

“我覺得很可怕……”陶然說話時,她的手緊緊揪著自己的褲子,手抖褲子也跟著抖。

“這有什么可怕的?一個處在青春期的女孩子,認識了一個男孩子,沒什么奇怪的。”夏老師一邊說著,一邊把一只手搭在了陶然的肩膀上,這一舉動卻把陶然嚇了一跳,她下意識地躲避開自己肩膀上的這只手。在陶然的心里,伸到肩膀上的這只手就是女巫婆的手。

陶然的舉動讓夏老師也感到意外,她也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手,一沒臟,二不是六指,三有溫度,看上去絕對是一只正常的手,還是一只漂亮修長的女性的手。

“你怎么了,陶然?”

陶然的眼中滑過驚恐的神色,她用猜疑的目光盯著夏老師:“我想知道,老師……是怎么知道這個名字的。”

“你先別問老師,先回答我的問題,認識夢見刃多久了?他是哪個學校的學生?”夏老師想馬上揭開謎底,所以根本不想知道陶然此時此刻在想些什么。

陶然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兩條腿,她撒開腿跑了起來。夏老師愣了片刻,就追了上去。陶然跑到學校的大門外,找到一處樓的背影處,站住了,她感到自己的兩條腿發軟,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么跑得那么快,現在卻連站著的力氣都沒有了。她躲過恐懼了嗎?她蹲在墻角里,兩只手臂抱著自己的肩頭,把臉藏在雙臂間。

夏老師一直跟在陶然的身后,看見她蹲在墻角里,就慢慢走了過去,站在陶然面前,默不作聲地看著她。夏老師覺得陶然的問題有些嚴重了,這個叫夢見刃的男生確實跟陶然有了什么故事,要不然陶然的爸爸不會在早上六點多鐘就把電話打給她,沉重地告訴她,一個叫夢見刃的男生出現在了他女兒的生活中了。陶然的爸爸請求夏老師可以調動一切力量和手段幫助家長搞清楚女兒的事情。夏老師聽了陶然爸爸的話,也覺得事情很嚴重,早飯都沒吃,就去了學校,并找到了陶然的同桌施笳,讓他密切注意陶然的舉動。當時,施笳還問夏老師:“讓我注意陶然哪方面的舉動?”夏老師抬手就拍了一下施笳的頭:“你說在你們這種年齡段,最容易在哪些事情上犯錯?”施笳笑起來,就說:“我明白了!”施笳對夏老師交給他的這項特殊任務倍感興奮。但是,夏老師并沒有提起這個叫作夢見刃的陌生名字。當時,施笳接受了班主任夏老師的特殊任務時,顯得異常興奮,他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特權,比如說可以在陶然上廁所時,去翻她的書包,并把她的光碟拆開來看。施笳的行為最終惹惱了陶然,讓夏老師陷入很被動的境地,差一點兒收不了場。好在這一切有了結果,作為陶然的班主任,她和陶然的家長一起窺測到了陶然內心隱藏的東西。這也算是成功。

陶然埋著頭,從兩腿間看見了夏老師的一雙皮鞋。當陶然抬起頭看夏老師的臉時,她看見夏老師面帶著微笑,那是一種在一場角逐中勝利的微笑。為了跟陶然親近一些,夏老師也蹲下了身體,讓自己的臉跟陶然的臉保持在一個水平線上:“陶然,你別這樣,不要驚慌,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說。”

“讓我說什么?”陶然已經從剛才的恐懼中蘇醒過來,就像干旱中的草,迎來了雨。她開始能夠慢慢想想這件事情了。也是因為剛才的奔跑消耗了陶然的體能,她在恢復中讓思維也覺醒了。夏老師又伸出一只手,去撫摸陶然的頭發。這一回,夏老師發現陶然的頭沒有動,沒有躲避她的手。

“說說夢見刃吧,現在只有老師和你,我們兩個人。”夏老師的手繼續在陶然的頭發上滑動,好像擔心陶然是沒有被馴服的動物,稍不注意,就會瘋狂起來,再也抓不住它。

“夏老師,其實,根本就沒有夢見刃這個人。”陶然說。夏老師撫摸陶然頭發的手停住了,并離開了她的頭。

夏老師有點兒生氣地站了起來,這一次,夏老師就高高在上了:“好了,你不想說就算了,回去上課吧。”為了表達出對陶然的不滿,夏老師說完這句話后先轉身走了。陶然站起身對著夏老師怒氣沖沖的背影說道:“夏老師,一個人做夢也要管嗎?”

夏老師沒停下腳步,心里想,做夢?你爸爸會把做夢的事交到學校讓老師管嗎?哪里會有這么神經不正常的家長!你就狡辯和撒謊吧。

“夏老師——”陶然又喊了一聲。

夏老師還是頭也不回,說了一句:“我現在不想跟你說這件事了。”

夏老師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里,無法不想陶然的事。她給陶然的爸爸打了一個電話,通了口信,告訴陶然的爸爸,陶然沒承認她認識了那個叫夢見刃的男生,說陶然當著自己的面撒謊!夏老師還說,自己的事情真的很多,面對著幾十個學生,真不該管發生在女生身上的這種事情,也管不過來。再說了,現在的學生中,男生和女生的事也不算什么事了,家長、老師管得緊,反而適得其反。說這么多,就是一個字,難!管一個人的心里想什么,難!

陶然的爸爸長嘆一聲,說道:“看來,這件事不但麻煩,而且不是一天兩天能夠解決的。”

夏老師在電話里說:“讓我們一起做好這件事吧。”

陶然的爸爸在電話里聽見夏老師沒有放棄這件事,就心存感激地說:“拜托了!”

陶然跟施笳不說一句話,讓施笳感到不舒服,很別扭。他有事沒事都找話跟陶然說,陶然就是不開口,只是用眼睛斜著他。“你怎么老用這種眼光看我?”施笳問,大白臉充了血,變成了粉紙。

“我討厭你的臉色和你的行為。”

“你有完沒完了?我的臉色怎么了?所有青春期的男生的臉都長紅疙瘩,我的臉就不長,一顆都沒長。我很滿意自己的臉色!”施笳不但贊美自己的臉色,而且有點兒自戀。

“惡心。”陶然把頭轉過去,連看也不看施笳一眼了。

“你說誰惡心?我的臉惡心?”施笳第一次從一個女生嘴里聽到否定了自己臉色的話,他氣壞了,自尊心受到極大的傷害。

“惡心。”陶然不想放棄自己的看法,她沒有偏見,她說的都是自己的真實想法。自從有了那次夜晚的靈魂草場之旅,陶然已經有了自己的審美標準。

“我長這么大,還沒人說過我的臉色呢!”施笳一臉的痛苦狀。

……

在第三節課結束后,女生馬婉婉問陶然:“你跟施笳說什么了,把他氣得罵罵咧咧的?他剛才站在操場邊上說學校的操場太小了,大聲問是誰把學校的操場搞得這么小時,校長站在施笳身后,告訴他說,自從有了學校那一天,操場就這么大。施笳見校長站在他身后,嚇跑了。”

陶然說:“我沒說什么,只說他的臉色白得惡心。”

馬婉婉聽了,說道:“這也沒什么。你沒說別的?”

陶然說:“我就說了這一句話。我要再說別的,施笳那么脆弱的人,就得自殺了。”

馬婉婉說:“我感到奇怪的是,你怎么會說到施笳的臉色呢?”

陶然一下子頓住了。她不能再跟猴精猴精的馬婉婉說下去了,因為她不好意思跟同學說一個夢境會決定現實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陶然解釋不清,也不想解釋。

“我就是討厭臉色白的人。”陶然只能這么說。

馬婉婉說:“這么說,你也討厭我的臉色了?”陶然一看馬婉婉的臉色,就不好意思了。因為馬婉婉的臉色也是很白的,干干凈凈的白。

“我可沒說你的臉色啊。”陶然抱歉地說道。她覺得跟一個女生探討男生的臉白臉黑,會讓別人想到其他事情上去,誰讓這種年齡的女孩子都這么敏感呢。恐怕,一會兒馬婉婉就會說:“你陶然要是喜歡臉黑的男生,就想方設法坐船漂到非洲吧,那里的男人百分之九十七都是黑人,剩下的百分之三也是混血黑人。”

“思維怪兮兮的。”馬婉婉用拳頭不輕不重地捶了一下陶然的肩頭。

……

陶然是熬過白天的。她一直等待著黑夜的來臨。在夜里十二點鐘之前的時間里,她會激動起來,早早地刷牙洗臉洗腳,有時她會忘記跟爸爸和媽媽說一句“我睡了”,就提前躺在床上了。她在等著那輛銀灰色的夜行車,把她帶到靈魂草場。爸爸和媽媽會悄悄推開她的門,看看她睡著了沒有。他們總會說上一兩句話,說女兒學習太累了,是要早點兒休息的。

但是,陶然在夜里十二點半的時候突然間醒了過來。她沒能乘坐上那輛開往靈魂草場的夜行車。

陶然從床上跳下來,直奔衛生間。因為聲音太大,驚醒了爸爸和媽媽。媽媽先醒的,她推了一下丈夫:“孩子從不起夜的,今天怎么起來了?看看去。”

陶然的爸爸用手摁住妻子的手,小聲地說:“先別動,聽聽動靜。”

衛生間里傳來洗臉的聲音。陶然的爸爸問妻子:“孩子睡前沒洗臉嗎?”“洗了,我看見她洗了臉,又洗了腳,還刷了牙——”“洗了就洗了,別從頭說一遍。”“是你問我的,你還不讓我說。”……

廚房里又傳來了聲音。陶然的爸爸問妻子:“她沒吃晚飯嗎?她像是去廚房找吃的了。”“不能啊?吃晚飯時,我看見她吃了很多啊,我還跟她說,吃差不多就行了,女孩子最容易胖了,一胖起來,想瘦下去,比去月球還難啊!——”“你的廢話可真多啊。”“你問的我,還不讓我說啊?”“去看看孩子,她是不是找吃的去了。”……陶然的媽媽起床,小心地走進廚房,看見女兒沒找吃的,只是呆呆地站在廚房里。

“你半夜三更站在這里做什么?還光著腳?”陶然媽媽看見女兒赤著腳站在地上,心里就不安起來。

陶然看見媽媽站在身后,說了一句:“我心煩,起床走一走。”

爸爸在臥室里聽到陶然的這句話,就從床上坐起來了,看來,女兒已經到了有心事睡不好覺的地步了。

陶然看見也把爸爸驚動了,就說:“我起來走一走,你們都起來做什么?”

媽媽先把拖鞋給女兒拿來,放到她的腳下:“你從來不起夜的,有什么心事吧?”陶然用眼睛的余光發現爸爸在旁邊盯著自己。

陶然說:“我去睡了,你們也睡吧。”說著,她走回了自己房間。


那個夜晚,陶然痛苦到了極點。她幾乎一夜沒睡,只在天色快亮時,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兒。大約在早晨六點鐘時,苦等苦盼中的陶然來到了那個夜行車站,她手里捏著那張漂亮的車票,看見了銀灰色的夜行車從遠處無聲地駛來……“陶然啊,你該起床上學了,我都叫你好幾遍了!”媽媽搖著陶然的頭,讓她從睡夢中醒過來。

陶然睜開眼睛,眼睛里流露出失望和惱意。媽媽看見了女兒眼光中的神情,小心地問:“你怎么了?你怎么這樣看著媽媽?我不該叫你起床嗎?你該起床上學了。”

陶然使勁攥了一下雙手,都是空的。那張去靈魂草場的車票隨著夢境的結束而飄逝在青色的夜空里。

陶然懶散地起床洗漱,放下牙刷,就站在鏡子前發愣。媽媽在衛生間門外催促她:“到點了!動作麻利點兒!”

陶然憋了一早上的火終于爆發了:“你老是催什么啊?我知道到點了!以后不用你們叫我!什么時候上學我自己知道!催催催,你煩不煩啊!”

沒想到,媽媽的心里也憋著火,大概從昨天夜里就憋著了,所以,媽媽拉開了衛生間的門,沖著女兒喊叫上了:“你還火了?你憑什么火?我和你爸爸除了上班,所有的時間都消耗在你身上了,天天圍著你轉啊轉,我的頭都轉暈了,可我還得圍著你轉!你還不滿意了?你要是讓我們省點兒心,我們也不至于老這么快。我的頭發都白了,連染頭發的時間都沒有。你現在發火了,你有什么權利發火?你有什么權利沖著你媽媽發火?……”陶然的爸爸站在妻子后邊拉扯她的衣服,不讓她再說了。但是,陶然的媽媽不想停下來,火山噴發了,誰能讓它中途停下來:“我告訴你,你必須給我們好好學習,不能想別的事情,你還沒到該想別的事情的年齡,你早著呢!你還沒權利想那些混賬事情……”

陶然沒想到一向對自己溫存的媽媽這樣橫刀立馬地跟自己宣戰了。她先是吃驚,片刻之后,覺得自己受了莫大的屈辱和傷害,她哭了。爸爸小聲地提醒妻子:“別說了,孩子已經哭了。她一會兒還要上學去呢!”

火山遭遇了海嘯,媽媽停止了對女兒的發泄:“別哭了,快收拾一下上學去吧。”

陶然一邊哭著,一邊收拾書包。媽媽跟在女兒身邊,讓自己從一座火山變成了南方連綿陰晦的梅雨:“媽媽剛才沖你發火,那是為你好,也為你著急。我和你爸爸最近為你操碎了心,不,這樣說有些夸張,不能說操碎了心,是被你弄得心力交瘁。我一直失眠,這么長時間了,我都是在后半夜睡覺,所有人見了我都說我比實際年齡大十歲。你爸爸頭發掉得很快,每天早上起床,他的枕巾上都是一層的頭發。我看,他不到五十歲,就可能是一個大禿子了。”

陶然擦了擦眼睛,回頭問媽媽:“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

媽媽聽見女兒的問話,一時語塞。她求助地看著丈夫,丈夫也茫然地看著妻子。陶然的媽媽說了一早上,最后換來女兒的問話——“你到底要跟我說什么?”

家中的三口人再也無話。一直到陶然走出家門時,陶然突然回頭問媽媽:“你做夢嗎?”

“你什么意思?”媽媽不明白女兒的話。爸爸也不明白。生活就這么復雜,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換了一種場合和時間,你就想不明白了。

“你們沒有夢想嗎?”

“我自從生下你,就沒有力氣做夢了。”媽媽說了這句話,覺得自己很委屈,眼圈竟然發紅了。

看見媽媽的眼睛紅了,陶然的心被什么堅硬的東西扎了一下,她站在門口愣了一會兒,對媽媽說:“我想帶你去旅游。”說完,推開門走了。

女兒一走,把疑問留給了爸爸和媽媽。兩個大人站在門口開始討論陶然話中的含義。丈夫問妻子:“孩子說要帶你去旅游?”

妻子問丈夫:“孩子沒說讓家長帶她去旅游吧?”

“沒有,她說得很清楚,是她帶著你去旅游。”

“沒聽錯?她怎么領著我去旅游?她去過哪里?”

……

“神經兮兮的。”陶然的媽媽說了這句話后,開始吃早餐,準備上班去了。丈夫提醒她:“把頭發再梳一下,亂蓬蓬的,讓別人看了不舒服。”陶然的媽媽在鏡子前匆匆照了一下,說道:“哪里還有心思想自己的頭型啊,我都想剃禿子了。”說著,用手接了一點兒水,胡亂在頭發上捋了捋,出門了。

馬婉婉看見陶然,又大呼小叫的:“陶然,你一夜沒睡吧?眼圈都黑了。”陶然說:“別這么大聲說話,好像我剛從地獄里觀光回來似的。”

“你真的熬夜了?做作業?不值吧?”馬婉婉勸導陶然別為學習成績玩命。

“好了,我不傻。”陶然一邊揉著眼睛,一邊躲避著馬婉婉。

這一天,陶然最大的收獲,是跟秦子悅的幾分鐘對話。陶然是帶著一種困惑找到秦子悅的。秦子悅還以為陶然看過了他借給她的《石頭父子》,要跟他交流。結果,陶然說,她還沒來得及看《石頭父子》。

“它很好看,很有意思。有時候,我覺得它是一部大書,很大很大的書。它用了很短的時間,就把一部大書里講的東西都告訴你了。”秦子悅說著,露出一嘴的白牙。陶然看見他的白色牙齒,心里動了一下,這才發現秦子悅的臉色是偏黑的,比生活在城里的男孩子都要黑一些……

“我在跟你說話,你好像在想別的事情。”秦子悅有點兒不滿地說道。

“沒有。我在聽你說呢。我想問你,你做過同一種夢嗎?”

“我不太明白你的話。”秦子悅揉著自己的鼻子,他一不明白或者說困惑的時候,就愛揉鼻子。好像自己的鼻子是字典或《十萬個為什么》。

“具體地說,就是想辦法走進去過的夢中。”

秦子悅像是聽明白了陶然的話,他神秘地笑了一下:“也許,可以吧。”

“為什么是也許,不是肯定?”

“我想,這要有條件。”

“條件?什么條件?”

“做同一種夢的條件。”

“你再說具體一點兒。”

“我一下子說不好,真的說不好。”

陶然有點兒急了:“說不好也說一下,我能聽懂的。”

這時,秦子悅看見施笳從陶然身后出現,像小偷一樣問道:“你們在說什么?能讓我聽聽嗎?”

秦子悅說:“我們不告訴你,你也可以知道。”

“不告訴我,我怎么會知道?”施笳不明白秦子悅為什么要這么說。

“因為你是間諜,你會有辦法知道的。”秦子悅說話的口氣像是開玩笑,又不像是開玩笑。

“誰是間諜?”施笳有點兒不高興了,他認為秦子悅不是在開玩笑。

秦子悅說:“你走開點兒!我和陶然在說話,不想讓你聽見。”

施笳悻悻地走了,嘴里還嘀咕著什么。陶然看見施笳離開了,馬上回到剛才的話題上:“你接著剛才的話題說。”

“跟一個人說出你的夢想,然后帶著他一起去你想去的地方。”秦子悅說話的腔調很迷人,給陶然很美的感覺。

“你這樣做過,就走進了那個夢?”

“是的。”

陶然問了一個讓秦子悅想不到的問題:“去夢中的那個地方,你是坐的火車嗎?”

秦子悅想了一會兒,說道:“我是步行去的。”

陶然的嘴里就哦了一聲,喃喃自語道:“那我們就不同了,我是要有一張火車票的。”

“很精美的火車票吧?”秦子悅問。

“你也見過那種火車票?”

“沒有,只是想象。”

“那你為什么會知道火車票是精美的?”

“去美的地方,車票當然就該是美的了。包括你見到的人,見到的自然環境,一切的一切,都是美的。”

那天放學時,秦子悅遞給陶然一張精美的票。陶然剛拿到手里一看時,心里嚇了一跳,這張票跟自己乘坐的銀灰色夜行車的票很像。她驚恐地問秦子悅:“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秦子悅盯著陶然的臉說:“這是我在自習課上憑想象做成的。怎么樣?是這樣的火車票嗎?”

“真難以置信。”陶然的心怦怦跳著,她都擔心別人會聽到自己的心跳。世界上真有這種奇怪的事情,一個人竟會猜測到另一個人在夢境中遇到的一件具體的東西!

“很像吧?”秦子悅對自己的想象力充滿了自豪感。現在,就是沒人給想象力打分,假如可以給想象力打分,秦子悅的這車票該打多少分呢?

“我現在懷疑你也去過那個地方……”陶然的眼前一片蒙眬,就像是走到了天邊和大地的邊緣,也就是現實和夢境的交接點,她一步跨過去,就是夢境,后退一步,就回到了現實。

“你別瞎猜了。我說過,我只是憑自己的想象做的。”秦子悅說著,指著陶然手里的車票,“送你的。”

“你為什么要單單送我這張車票?”

秦子悅說:“制造夢境中具體的東西,可以刺激你的大腦,加深意識,使你順利到達你想去的地方。”

“你在這方面像是一個專家。”

“你不覺得我們這個時代太缺少夢想了嗎?”

聽了秦子悅的這句話,陶然就不由得歪著頭盯著秦子悅看。秦子悅不好意思地躲避陶然的注視,望著天說:“沒有你這么看人的。”

陶然繼續歪著頭盯著秦子悅的臉認真地看,就像是盯著一部新出土的甲骨文看,終于把秦子悅看跑了。馬婉婉喊陶然,陶然半天沒反應過來,直到馬婉婉走過來拍了她一下:“你跟秦子悅說了什么,把他嚇跑了?”

“你能不能別瞎說啊?我能嚇跑秦子悅?一個女生把一個男生嚇跑了,這個女生得說出什么話來啊?”陶然反過來又捶了馬婉婉一拳頭。

“反正你跟他說了要命的話,要不然他不可能跑掉的。”馬婉婉還沒有罷休的意思。

“我求求你了,有點兒想象力吧。”陶然自顧自地走了。

剩下馬婉婉一個人站在那里,問自己:“我沒想象力?這世界用得著想象力嗎?考試時,哪一道題可以憑想象力去解答?傻瓜!”

同一時刻,施笳跑到班主任夏老師辦公室,告訴她,陶然跟秦子悅在一起談了十二分零三十七秒鐘,但是,他離他們太遠,不知道他們在一起談了什么內容。夏老師聽完施笳的話后,對他說,不要再監視他們了,你的任務結束了。施笳有些意猶未盡:“為什么結束了?我覺得他們之間肯定有問題!”

“結束了!”夏老師重復了一遍,也結束了跟施笳的談話。夏老師認為,讓施笳去監督陶然的行為這件事,比陶然本身發生的事還麻煩。施笳離開夏老師辦公室之前,失落地說:“老師,我的理想是當一名間諜,最好是當一名國際間諜。”

夏老師說了一句不該當著自己學生面說的話:“我的理想是永遠看不見男人。”

施笳的眼淚都快被嚇出來了:“老師不想教男生,只教女生嗎?”

夏老師說:“你錯了。我說的男人是成人。你還是一個未成年人。”

……

晚上,陶然在睡覺前,對另一間屋子里的爸爸和媽媽說了一句:“我睡覺時,你們不用守著我了。我早就知道你們天天夜里守在我的屋子里,我不想你們這樣。”

爸爸正看著電視,把電視的聲音調小了,對陶然媽媽說:“孩子說,不讓咱們在夜里去她的房間了。”

陶然的媽媽說:“哎呀,我聽見了。”她說著,垂著頭在臥室里走來走去。她覺得在夜里不能去女兒房間,自己會失眠的,也會覺得無事可做。

“陶然可是第一次跟咱們提這個要求,而且是一個合理的要求。”爸爸嘆著氣說。

“要是合理,你就別坐在那兒嘆氣。我心里很煩。”媽媽拿起涼水杯,喝了一滿杯加了冰的涼開水。嘴里還留著的一塊冰,被她的牙齒咬得嘎嘣響。

陶然的媽媽覺得自己成了一個家庭失業者,在夜里十二點鐘之前,她無所事事,像一只無老鼠可抓的老貓,蹲在窗臺上喵喵亂叫,寂寞地想念被人抱走的小貓孩子。“不行,今天我必須看著女兒睡覺。必須!”陶然的媽媽說著,覺得自己找到了失而復得的家庭工作,對丈夫說:“孩子的屋里沒有聲音時,我就進去。”

陶然的爸爸說:“我們做的事有點兒過分吧。我一直懷疑我們的做法。”

“你在說廢話。女兒的事我們不管,你想交給誰去管?”陶然的媽媽聲音挺大的,讓另一間屋里想入睡的陶然聽見了,陶然沖著爸爸和媽媽的臥室說道:“你們最好別大聲說話!”

陶然手里捏著秦子悅憑想象做成的車票,閉上了眼睛……

陶然在夜里十二點四十五分乘坐上一輛開往靈魂草場的銀灰色列車。在她剛剛坐到列車座位上時,遇到了一點兒小小的麻煩,一個長相很帥的列車員在檢查乘客的車票時,發現陶然的車票跟靈魂草場車站出售的車票不太一樣,圖案的顏色有點兒出入,列車員左看右看,最后理解地還給了陶然那張票,對她說道:“要好好保管自己的車票,別讓雨水淋濕了,它會褪色的。”

陶然很幸福地沖列車員笑了。她一直看著很帥的列車員背影,看他在車廂里忙碌著,微笑著。當他快要走出這節車廂時,突然間回過頭來,看著她的眼睛說:“在一號車廂,還有一個人拿著一張跟你手里的票一模一樣的票。”

陶然一下子從坐著的地方蹦起來,心也要從胸口彈出來:“什么?”她跳下座椅,直奔一號車廂。

秦子悅的影子在陶然的眼前飛舞著。當她沖進一號車廂時,她看見只有一個人坐在那里。

“秦子悅!不,夢見刃?”陶然愣了,車廂里坐著的男生,像秦子悅,又像夢見刃。“你是誰?你是誰?……”

男生站起來,朝陶然走過來。

“你是夢見刃?不,你是秦子悅?”陶然有點兒恍惚,朝自己走過來的男生讓她分不出到底是誰了。

“我是夢見刃。”夢見刃說話時露出一口白牙齒。他黑黑的臉色,被白牙齒襯托得光彩照人。

陶然疑惑地問道:“你為什么會有跟我一樣的車票?”

“我一直使用自己制作的車票。這輛開往靈魂草場的列車有一個規定,凡是能獨立動手制作精美車票的乘客,都可以拿著自己的作品上車,去靈魂草場的所有地方。”夢見刃說著,把手里的車票遞給了陶然,陶然接過車票一看,確實跟自己手里的車票一樣:“真的是奇跡。”

“世界上會有兩個人制作出一模一樣的車票。它的圖案一樣,色彩一樣,大小一樣。”陶然看著手里的車票,驚嘆道。

“你這次想去哪里?”

“哪里都行。”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

“什么地方?”

“靈魂草場的最后一片草地。”

“那里有……什么?”

“到了那里,你就感到,那是你一生都想去的地方。”

……

銀灰色的夜行車到了一個新的站,上來了很多的人,下去了很多的人。陶然看著他們上車下車,跟上次旅行見到的一樣,他們的行李仍舊是很簡單,但是,他們的內心里都裝了太多太多的東西。陶然回頭看見夢見刃靠近車廂窗口,望著月光下的草場,忍不住問他:“你到底是夢見刃還是秦子悅?”

他笑了起來,不回答她。

陶然繼續問他:“你到底是秦子悅還是夢見刃?”

他笑著站起來說:“到了。”

“什么地方到了?”陶然的眼光轉到了夜行車的窗外。

“這一站就是靈魂草場的最后一站,它叫‘紀念夢之草坊’。”

“紀念夢之草坊,又是一個很好聽的名字。這里有什么?”

“你去了就知道了。”他伸出手拉住了陶然的手,陶然沒躲避,她覺得他的手很溫暖。她不想知道拉住自己手的人是秦子悅還是夢見刃,到底是誰已經不重要了。陶然跟隨著這個男孩子,一跳下車門,就聞到了一陣陣撲鼻而來的草香。

陶然看見所有來到紀念夢之草坊的人,都脫掉了鞋子,光著腳,朝草地腹地走去。一直拉著她手的男孩子松開了她的手,對她說:“你自己去吧,有什么夢想,你可以對著它說。”

“你不去嗎?”陶然看見男孩子沒有脫掉自己的鞋,他好像要繼續乘車遠行。他朝著陶然笑了笑,也點了一下頭。

“我還是想知道,你是秦子悅還是夢見刃。”陶然已經脫掉了自己的鞋子,光著腳站在草地上。

“其實,我就是一根草。”他說著,轉身離去了。

陶然的眼睛里涌出了淚水。在紀念夢之草坊,陶然看見很多人站著,跪著,趴著,采取不同的姿勢,對著面前的草地合掌默念,在心里許下夢想。

陶然筆直地站著,也雙手合十,在心里默念著一句話:“讓那些失去夢想的人都有好夢!她剛默念完這句話,就看見自己的手掌里有了一根青草。”

離開紀念夢之草坊的人,都帶著一根青草走了。


早上,陶然醒來,看見媽媽站在她的床頭,對她說:“今天還好,上學時間到了,我沒叫你,是你自己醒過來的。”

陶然笑了起來,說了一句:“媽媽好。”

媽媽一愣:“你今天怎么這樣有禮貌啊?”

陶然不說話,開始起床收拾東西。媽媽突然問道:“你書包的外袋里,怎么插著一根草啊?”

“什么?草?”陶然回頭看自己的書包,果然看見外袋里插著一根青草。她的心里嗵嗵亂跳,一下子忘記自己到底是在哪里了。

陶然把草插在了一個水瓶子里。很多天過去了,青草也沒有變黃。她不知道,這根草是永遠不會枯萎的。

大概是第三天的早上,陶然的媽媽醒了過來,興奮得有些不好意思地說:“奇怪,我做了一夜的夢,去了很多的地方,竟然遇到了我小時候的同伴。我竟然還夢見自己飛起來了,在一片草地上飛。我已經有很多年不做夢了,不會做夢了。昨天夜里是怎么了?我竟然做了一夜的夢,還不覺得累。我是怎么了?我變年輕了嗎?”

陶然在手舞足蹈的媽媽身后說道:“媽,從今往后,你要經常做夢了。”

“為什么?”媽媽轉過身,看著女兒問道。

陶然反問道:“一個連夢都不會做了的人,多可憐啊!”

媽媽連聲說:“是啊是啊!可是,我一下子會做一夜的夢了……”

就在那個夏天快要結束時,陶然在中學也畢業了。全班照完了集體合影之后,夏老師約了陶然,要單獨跟她說點兒什么。夏老師早想跟陶然好好地談一談,不深入地談一次話,夏老師覺得這個班還沒有畢業。那天,兩個人就站在學校的操場上,一邊走,一邊說著話。夏老師說的都是閑話,讓陶然聽了很著急,就問:“夏老師,你肯定有別的事要說吧?”

夏老師笑了起來,說:“就你精!我問你,我教案里的那根草是你夾進去的吧?”

陶然點頭。

“那根草為什么第二天就沒了?”

陶然笑了:“我只能讓你欣賞一天。我可不舍得再放在你那兒。”

“小氣鬼!那只是一根草啊!”夏老師用手指彈了一下陶然的腦門兒。

“你知道,那不是一根普通的草。”陶然歪著頭說。

夏老師有點兒癡迷地看著陶然,喃喃地說:“你是讓我想念的一個學生。”

不久,夏老師得到了她人生中美滿的第三次婚姻。

至今,那根來自紀念夢之草坊的青草,還插在陶然床前的瓶子里。她常常思念那個叫秦子悅和夢見刃的同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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