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苦樂人生(3)
- 楊赤(棒棰島·“金蘋果”文藝叢書)
- 滕貞甫
- 4827字
- 2018-04-28 11:21:38
即便是這樣,人們對架子花臉的態度很長時間也沒有徹底轉變。圈內的人只要有嗓子還都是往銅錘花臉方向發展,以至于一段時間出現了“十凈九裘”的現象。京劇從藝講究投師拜師,以往袁先生也收了些徒弟,當有些藝術圈內的熟人向袁先生推薦弟子、要他收徒時往往說:“這孩子嗓子不靈,沒有嗓兒,唱銅錘花臉沒飯吃,跟你學架子花臉吧……”每逢聽到這樣的話袁先生心里就極不舒服,暗想:“憑什么我們架子花臉就不能有嗓兒,就不能唱?合著嗓子不靈的就往我這里推……”
“架子花臉銅錘唱”必須保證有條寬亮的好嗓子,只有具備這樣條件的徒弟才可能繼承袁先生的藝術追求和理想。袁先生那時期一直期盼著能找到一個有條好嗓子的徒弟,這是埋藏在袁先生心底的一個未能公開挑明的秘密。所以當袁先生1982年見到我后,發現我除了形象、功架、做、念和各方面基本功不錯外,還有得天獨厚的好嗓子,他便如同得到了一個寶貝疙瘩,對我格外寵護。
有人說:“楊赤何幸,得此良師;世海何幸,得此高足。”這種說法的后半部,即說先生有幸收了我,我不一定贊同,但前半部卻是實情。如果當初我不是拜袁先生為師,主攻架子花臉,而是拜李長春先生為師,學習裘派唱銅錘花臉,在全國京劇舞臺“十凈九裘”的背景下也可能成長為不錯的銅錘花臉演員,但藝術造詣上很難走到今天這一步,成為如今被人們稱贊獨當一面的流派領軍者。
我的成長還得益于我市一批內行的老師們,尤其是戲劇理論工作者的指導。在實驗京劇團期間,大連市文化局、大連市藝術研究所以及學校定期為同學們的藝術發展“會診”,經常開研討會,對重點學苗目前的狀態、下一步需要向什么方向發展、要補哪方面的功、學哪些戲、請哪些名家指導都一一細致入微地進行探討研究。馬明捷老師根據我的情況,綜合各方面的意見,給我定出了“文武兼備,以文為主;袁裘并學,以袁為主”的學習方針。這極具概括性的兩句話既為我指明了前進的方向,也暗合了郝、袁二位大師“銅錘花臉架子唱”的藝術主張,是針對我個人特點對“銅錘花臉架子唱”的具體詮釋。正是按照這個方向,我歷經寒暑一步步走下去,才有了在架子花臉和袁派藝術這片土地上耕耘后的收獲,有了今天的成果。
三、管吃管住管說戲
1982年與袁先生同演《九江口》后不久,為了跟袁先生學《黑旋風李逵》,我只身一人來到北京,住進東四一家小旅館。此時正值中國京劇院進行改革時期,袁先生身兼副院長,工作繁忙,社會活動也多,盡管這樣,他還是想方設法抽時間為我上課。
那時候我是個剛畢業不久的窮學生,家境也比較貧寒,在北京這樣的大都市各方面花銷挺大,為了能省點兒錢,我經常挑街頭最便宜的小吃填飽肚皮。那些天,一是伙食跟不上,二是住的地方離先生家很遠,學戲壓力也大,幾天下來人瘦了一圈。
那天我又如約趕到袁先生家。袁先生見我有些憔悴,不安地問:“楊赤,你不舒服?”
我搖搖頭。
“是不是凈在街上瞎湊合,伙食跟不上?”
“啊,沒……沒……”
進京學戲既沒帶禮物也不交學費,還給先生添了不少麻煩,我實在不愿意因為食宿問題再打擾老人家。
“別瞞我啦,你的經濟情況我清楚。”袁先生輕輕嘆了口氣,“從今天起你就住在這兒吃在這兒,我給你說戲也方便。”
就這樣,我住進了袁先生家。現在講起來有件事很可笑,我那時是個小伙子,飯量大,加上在街頭湊合了幾天,肚皮有點兒虧,有回在袁先生家吃飯時吃到半截竟吃干了鍋底,袁先生見我狼吞虎咽的樣子笑著逗我說:“楊赤,別急,你師娘在廚房再給你做呢……”
從那時起,我這個原本在北京舉目無親的人在首都又有了個家。
四、心中唯有戲
二十年間,除了我經常進京登門求教外,袁先生還經常來連為我和劇團的演員們說戲。
1989年夏,袁先生已是七旬高齡,為給我團排《西門豹》參加“中國藝術節·大連之夏”演出專程來連。從劇本修改,唱腔、服裝的設計到總體排練,他一一過問。因為氣候炎熱加上操勞過度,排練中途老人家病倒了,上吐下瀉發高燒,住進了醫院。我十分擔心,準備到病房多陪護幾天,但袁先生怕影響我排戲、練功,每次都不讓我在醫院久留。在我到醫院探望的有數的幾次,他也總是背著醫護人員悄悄在病榻前給我說《西門豹》的唱腔,排重點場次的動作……
袁先生心中唯有戲,跟他在一起,不管是吃飯還是遛彎兒,聊的全是戲。在北京有時我們爺兒倆走在街上,或是公園,或是廣場,他邊給我說邊比畫。那時我還沒出道,影響不大,可是袁先生影響很大,是個“天下誰人不識君”的公眾人物,街上的人全都熟悉他。他經常聊著聊著會突然停下來對我說“楊赤,你把這個動作做一下”,或是“你把這段唱一遍”,也不管什么地方、什么場合,就讓我按他的要求唱起來、做起來。因為是在公眾場合,每逢遇到這種場面我都不好意思,很難為情,但在我心目中袁先生的話就是“圣旨”,我必須做到“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現在看來,盡管不排除袁先生有收了我這樣的徒弟想炫耀的成分,但更多的是因為他的心中只有戲,只有藝術,只有“拳不離手,曲不離口”的習慣,只有想把自己掌握的所有東西盡快地讓弟子學到的愿望。
就這樣,袁先生先后給我說了《九江口》《黑旋風李逵》《李逵探母》《將相和》《西門豹》《霸王別姬》以及許多架子花臉為配角的折子戲。我成了他最鐘愛的弟子,也是從他身上受益最多的袁門弟子。
五、把我揉碎了變成你
梨園中師徒之間的規矩較多,一般說來,老師教的戲都希望學生保持原汁原味,不贊成有所改動,尤其是不喜歡學生按照同為老師級的其他同行的套路來演。京劇界因為學生把老師教的戲演“走樣”而師生反目的事時有耳聞,甚至于有人把將老師的戲演“走樣”稱作“欺師滅祖”。袁先生在這方面卻有著寬厚博大的襟懷。
從我拜袁先生為師那天起,袁先生就從不要求我僅師承他一人,而是鼓勵我博采眾長,既學袁派也學裘派和其他花臉的藝術特長。他常對我說:“你跟我學戲要根據自身的特點,把我揉碎了變成你,而不是把你揉碎了變成我。”為此,袁先生還經常向我介紹各種流派的特點。在袁先生的指導下,我盡管主攻架子花臉,但是既能唱李逵、張定邊、曹操、霸王、廉頗,又能唱包拯、徐延昭,形成了較寬的戲路。尤其令我感動的是1990年我進京參加戲劇“梅花獎”推薦演出時袁先生對我的關心和幫助。那次我帶的戲是《九江口》,這出戲是袁先生的代表作,從1982年拜師后我就與袁先生同臺演出,后來先生不斷給我打磨,一個字一個字地摳,一個動作一個動作地示范,砍了旋,旋了磨。可以說,從那時起這臺戲是袁先生一句一字給我磨出來的。
進京前根據各方面的意見,劇團對這臺戲的劇本、唱腔和表演都做了較大的調整,尤其是根據我的嗓音和武功條件增加了不少唱段和難度較大的舞蹈,這些修改事前并沒跟袁先生商量。今天到袁先生眼皮子底下演袁先生的代表劇目卻沒保持原樣,袁先生會不會有想法?他的這一關能通過嗎?
演出前幾天,我硬著頭皮來到袁先生家,支支吾吾地介紹了《九江口》的修改情況。對于這些改動袁先生并不贊同,但他卻對我說:“既然已經改了,你就放心大膽地演,千萬不要有什么顧慮……”
那些日子袁先生很忙,但仍為我跑前跑后。見到我的服裝太舊,便翻出了自己的成套行頭給我用;怕我休息不好身體頂不住,演出前兩天讓我住在他家中,讓師娘給我熬雞湯補充營養;演出那天,袁先生還親自帶著幾位好友早早趕到劇場,為我站腳助威。
袁先生的大度、袁先生的鼓勵幫助我放下了思想包袱,那天的演出效果非常好。這臺既是袁先生親授,又根據我個人特點有所變化,可以說是把先生的東西“揉碎了變成我”的袁派戲轟動了京城,也征服了所有評委。
摘金奪銀的收獲季節
在我國的文學藝術界,自新中國成立以來,大型藝術活動或重大藝術賽事成績如何往往是衡量一個地區、一個劇團、一個演員藝術水準的重要標尺。
一個人從事藝術活動,由學藝開始到成熟,有個從量變到質變、從漸變到突變的過程。經過十幾年勤學苦練和不斷的舞臺藝術實踐,又得到眾多名師指點,我和我的同學們羽翼漸漸豐滿。
1984年,大連藝術學校實驗京劇團完成了它的使命,我們班整體并入了大連京劇團。兩次前后十二年的坐科使我們這批原本只接觸現代戲的年輕人熟悉了傳統京劇,也掌握了傳統戲的許多基本知識,打下了堅實的基本功。當時,大連京劇團的中青年藝術骨干大多是20世紀60年代中期進入劇團的,其中絕大多數人缺老戲這一功,缺傳統這一課。這批人接觸傳統戲不多,接觸過的也因為“文革”十年的荒廢,會的戲也不精、不到位。長江后浪推前浪,進團后我們班同學的優勢很快顯現出來,不久便成為劇團演出的主力并受到觀眾的熱烈歡迎。繼而,我們開始在全國及省市各類重大藝術活動中登場亮相,在鮮花和掌聲中開始了我們這個班整體崛起、走向全國、摘金奪銀的時代,也開啟了我個人在海內外產生越來越大影響的時代。
1986年,遼寧省舉辦中青年京、評劇演員表演賽。這一時期各種藝術賽事還不多,全省十幾個京、評劇院團都對這次賽事非常重視,紛紛選派本團尖子演員參賽。然而,大賽的結果卻出乎省里和各兄弟院團人們的預料:近百名參賽選手中,我們班有十二個同學獲獎并一舉囊括前三名,獲獎檔次之高、之多名列全省十幾個京、評劇院團之首。我在評比中,則是總分第一名。
這次大賽,在評委會上還出現了一個小插曲。當時是評分制,現場打分,不太容易幕后操作,而且賽事的風氣也比較正,“走后門”“潛規則”之類的不正之風還不盛行。因為我們班的同學分數高、獲獎人次多,主管這次賽事的省文化廳一位領導就想從中協調,照顧一下其他劇團,把分數低于我們的一些選手的名次往前排排。為此,性格耿直的馬明捷老師在評委會上非常激動,表示堅決反對,由于過于激動當場犯了心臟病……此事還驚動了文化部和省里的有關領導,事后文化廳的這位領導還專門就此事向馬老師道歉。
唱響天津衛
自20世紀80年代中期,隨著演出的增加、活動半徑的擴大,我在國內漸漸有了點兒名氣。
1987年,我隨劇團到天津演出。天津是京劇重鎮,天津的觀眾有悠久的聽戲傳統,歷來以愛戲、懂戲著稱。過去戲班里曾經有“學戲在北京,出名在天津,掙錢在上海”之說。北京是京劇的誕生地,京劇名家多,“京朝派”藝術上比較正統嚴謹。天津的戲迷多,他們好戲、懂戲,往往對哪出戲的哪段唱、哪個動作都一清二楚。你在這里唱戲,要是唱對了,會一炮走紅,戲迷們會非常熱烈地追捧;但你要是唱得不好、唱砸了,戲迷們也會毫不客氣地當場哄你、給你叫倒好,讓你下不來臺。歷史上,外地的京劇演員,甚至很不錯的演員唱砸了,“栽”在天津,折戟沉沙,鎩羽而歸者大有人在。即便是今天,有些現今非常有影響的京劇名家想起當年在天津衛“唱栽了”時的情景仍心有余悸。
那次我們團演出的劇場分別是華北劇院、第一工人文化宮和第三工人文化宮,演出的劇目有《打金磚》《四郎探母》《九江口》《絕龍嶺》《八仙過海》等。《九江口》《絕龍嶺》是我的主打戲,我還在《打金磚》中飾演了馬武。來天津前,我們由大連出發,先抵達山東臨清進行了預熱。在臨清演出了五場,效果不錯,反響也比較強烈。臨清方面對演出效果十分滿意,劇場主管業務的蔣炳義先生還特意陪我們一同趕到天津。天津的首場演出是在華北劇院,蔣先生在后臺見到一位華北劇場的老先生,便操著山東腔興奮地向他介紹說:“這個團不錯,在臨清很火,演了五場,場場滿座……”豈料這位老先生不屑地回了句:“火嗎?臨清是嗎地方?”言外之意,小廟的神——沒見過大香火,大碼頭天津衛的戲迷們什么樣的戲、什么樣的角兒沒見過?這兒的戲可不那么容易唱。
說心里話,演出前的那幾天我和同事們也都很緊張,一是知道天津的戲不好唱,二是我們抵津時中國京劇院青年團、天津京劇團一團和二團、唐山京劇團也同時分別在天津的幾個劇場擺開了陣勢,其中李瑞環市長親自邀請袁世海先生以及吳素秋、李玉茹、李宗義等十幾位老藝術家與天津青年京劇團坐鎮天津最著名的京劇中心劇場——中國大戲院,更是氣勢奪人。用天津人的話說,這一時檔“戲班和角兒扎了堆兒了,這回看誰行吧”。
雖說那些年我和我們劇團走南闖北也算見了不少世面,但還從未見過這種多家打擂的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