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苦樂人生(1)
- 劉美華(棒棰島·“金蘋果”文藝叢書)
- 滕貞甫
- 4929字
- 2018-04-28 11:37:48
一個似乎遙遠的幻事發生在一個對它向往已久的女人面前,中國戲劇表演藝術最高獎“中國戲劇梅花獎”(現稱“中國戲劇獎·梅花表演獎”)頒給了我。這是真的嗎?我狠狠地在我的胳膊上叉(咬的意思)了一口,這一叉,把我哭中帶笑的淚水叉出來了,把我對同志們的感恩叉出來了,把我對丈夫的“埋怨”叉出來了,把我對劉導批評的理解叉出來了,把我對“不要那個臉了”的感謝叉出來了……
挑挑揀揀的記憶
人的一生經歷的事實在太多了,但真要提起筆來,卻又不知從何寫起,干脆想到哪兒寫到哪兒吧,這只是我人生經歷的片段的連綴,也只能算作是挑挑揀揀的記憶了。有人說日子是生活,有人說日子是閱歷,有人說日子是人生……說是什么都行,反正都是實實在在的人和事。
我啊,好像沒有小名,1954年出生于大連(當時叫旅大市),人家小孩兒都有個小名什么的,我沒有,好像爹媽給忘了,或是哥哥姐姐們給疏忽了,反正我沒有。沒有也好,后來聽老人說,起個小名什么的就是為了好養活,比如說“狗剩”“狗娃”什么的,我也說不清楚。我一個老丫頭(我們東北人一般把最小的叫“老”),那么愛俊、愛浪(愛美、愛打扮的意思),叫“美華”多好呀,還有比這名字更好聽的嗎?虧得沒有小名,要不叫著叫著就叫成外號了。
也不知道我是生不逢時,還是就不該生出來,因為我爹媽已經大大小小男男女女生了五個了,我排行第六。為什么說生不逢時呢?我剛記事的時候沒記得什么,就知道餓,就尋思怎么就沒有一頓飽飯吃呢。我的小臉蠟黃,小胳膊精細,小腳不大點兒,要擱舊社會都不用纏足了。跟伙伴跳個方、踢個毽、跳個繩什么的,動不動就倒地上了。當時我家生活條件很不好,我的老家在山東省棲霞市小夼村,離煙臺市六十里地,離高疃鎮五里地,如今那里還有我哥姐三個,他們都是農民。我父親留在老家照看他們,我母親帶著我們哥姐仨在大連,老兩口為了孩子們分居兩地。當時我還小,什么也不懂,不懂歸不懂,我有時也幫著家里分點兒憂。當時我家對門有個館子,名挺大,叫“星火飯店”,飯店后院有個巨大的泔水缸,缸很深,比我高,泔水里經常有些骨頭什么的,我就踩著大石頭,拿著大笊籬撈缸里的骨頭,曬干了好賣錢(那個年代收破爛兒的也收骨頭)。有一次,我一下子把腳下的石頭跐倒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大笊籬一下扣到我頭上,黏糊糊、臭烘烘的泔水哩哩啦啦澆我一臉一身,虧得是掉在缸外面,這要是掉缸里,沒有司馬光恐怕小命早沒了。館子里的大師傅好像知道我這個小黃毛丫頭是誰家孩子,把我媽和我二姐(二姐大我十幾歲)喊來了。我媽和二姐連拖帶拽把我弄回家,一頓狂洗。她們的眼淚合著我身上的臭水吧嗒吧嗒往下掉。我媽朝我腦袋一頓打——不知為什么她老愿意打我頭,我真怕把我打傻了。從此,我再也不敢接近那個泔水缸了。
后來,上學了,在中山區永和小學,也不知怎么的,學習不怎么樣,一天到晚就知道哼哼歌,兩根小細腿和像蔥一樣的小細胳膊就隨著自己哼哼的歌瞎蹦跶、瞎比畫。那時,勞動公園美麗的荷花池畔有一個少年宮,每到晚上和周末,那里舞蹈翩翩,歌聲嘹亮,我羨慕毀了,就經常跑去(那時也沒聽說有拐賣孩子什么的,家長也放心——其實,也是孩子多,管不過來)趴在窗臺上看。有時,少年宮的老師看見了,一嚇唬,我就和其他偷看的孩子作鳥獸散。有時回家晚了,二姐就問我上哪兒啦,我就怯生生地說去少年宮看跳舞、聽唱歌了,我姐沒吱聲,后來,我知道原因了——她也愛好啊!有一次,趕上少年宮招生,二姐就把我領去了。沒想到我原來是個劉大膽兒啊!我什么都沒在乎,一頓瞎比畫,瞎唱,都忘了當時唱的什么歌、跳的什么舞了,可能也算不上舞,偏偏就被呂道義老師選上了。我當時傻呵呵的,可把我二姐樂壞了,出了少年宮的門她趕緊領著我到一個小鋪里買了一毛錢的糖豆(當時,一毛錢可以買十塊糖豆),獎勵我五塊糖豆,另五塊捎給媽媽和哥哥了。為這事二姐還挨我媽好頓罵:真尬事(舍得的意思)花錢!從那以后,少年宮每次舉辦活動的時候,在眾多的“小嘚瑟(得意、炫耀的意思)瘋”里又多了我一個。還別說,我去參加活動沒幾天,就被選進由十一個人組成的小合唱隊了,不久,還被班級選上當了個不大不小的紅領巾加兩道杠的文體委員。
當時,我們每逢周六就要到我市最高級的劇場——人民文化俱樂部——為外國人演出,我們唱《美麗的哈瓦那》。我每周都盼著周六這一天,十八點演出我十四點就到了,生怕落下。因為發東西吃啊!兩個面包一根腸,在當時那可是大餐哪!還能帶回去給媽媽和哥姐們改善一下。我二姐當時在海港俱樂部上班,經常下班很晚,但也能經常給我帶個火燒什么的,大夏天的,我就坐在道牙子上等,抻著脖子望著二姐下班的方向。有一次,等得實在憋不住了,把褲子都尿濕了,真是難以啟齒啊!為了吃,為了一個火燒啊!
哪個小姑娘不愛美,哪個小姑娘不愛俊,可是我家家境不好,媽媽為了補貼家用,就給人家看小孩兒,我給那小孩兒唱歌聽,給他跳舞看,逗得孩子嘎嘎樂,小臉紅撲撲的,孩子他媽很高興就送給我媽一塊花布,我媽就給我做了件花衣裳。哎呀!這下可把我樂亂套了,對著鏡子好頓照,美的呀!走路穿,上學穿,睡覺穿,就是媽媽給洗了,掛在繩子上,我也得坐在小馬扎子上哼哼著歌,邊唱邊看,生怕丟了。
后來,一件史無前例的事開始了,而且是如火如荼地開始了,鋪天蓋地呀!我當時小不懂事,小學還沒念完,反正就知道事挺大,弄得滿哪兒都是,課停了,書也不念了,試也不考了,滿街都是花花紙,不過年、不過節的還經常能聽到鞭炮響,到處都是唱歌跳舞的,可把我樂壞了。我媽和我二姐就嚇唬我,說小姑娘家不準出去滿街跑啊,別叫鞭炮崩著!我也老實,一嚇唬就不敢出去了。可心里急啊!不讓出去看唱歌跳舞得憋死人啊!于是一天到晚纏著二姐,二姐無奈之下有一次就要領我去看節目。小姑娘出門要打扮打扮,愛俊嘛,二姐就用火剪子給我燙瓦瓦檐兒(劉海),燙瓦瓦檐兒得老實點兒呀,我不老實,亂動,一下把二姐手里的火剪子碰掉了,那火剪子也不客氣,順帶把我的臉燙了個疤——到現在還能看出來。最后節目也沒看成,我倒沒咋的,把二姐心疼得眼淚直掉。直到現在二姐還時不時下意識地瞅瞅我那被火剪子燙的疤呢。
如火如荼的事越來越大了,鬧得“也有兩只手”的城里人也要折騰了,滿街都是“我們也有兩只手,不在城里吃閑飯”的標語。我媽響應號召帶著我們離開二姐,離開大連,要乘船回山東老家去。二姐是海港職工,她一直把我們送到船根兒底下,摟著我不撒手啊!我和我媽淚眼婆娑,我們登船后,看到二姐背過身去不看我們,我就喊“二姐!二姐!”這時正好輪船離港的汽笛響了,只見二姐回過身來,一屁股坐在地上,雙手捂著臉。船漸行漸遠,淚流滿面的我已看不清坐在地上的二姐了,懵懵懂懂地就隨著母親回到了老家山東省煙臺市棲霞縣小夼村,還是個初中生的我也在此落戶了。
我老家附近有個福山縣,福山縣這個地方名氣不大,不像蘭考啊,大寨啊在當時婦孺皆知,但要是提起一種菜系,那這個地方應該也是可以的。中國四大名菜之一的魯菜其實就是福山菜,就更別提福山面了。我們村邊上有一條河叫白楊河,我也不知道它為啥叫白楊河,可能是因為河套邊上凈長些高大的白楊樹而得名的吧。清澈的河水里小魚小蝦就像在魚缸里游弋,那水很干凈,有時渴了喝上一口甜甜的,嗓子頓時潤潤的。兒時無痛苦,天塌下來有大人頂著。看著這好山、好水、好莊稼,呼吸著帶著綠草味的好空氣,我好唱好跳的勁兒又上來了,一會兒唱唱《南泥灣》,一會兒唱唱《洪湖水浪打浪》,再一個就是《三英戰呂布》啦。我在河邊就唱“一條大河”,在麥田里就唱“麥浪滾滾”,上山割草就唱《草原英雄小姐妹》,跟著大人到田里收地瓜邊揮著撓鉤子邊唱“打不盡豺狼決不下戰場”。有一次在河邊洗衣裳,也是瞎嘚瑟唱,衣服和棒槌都隨水漂走了還不知道,這可把旁邊洗衣裳的那些大嬸大嫂們樂得呀都勾勾腰了。在河邊撿糞的一個老頭兒拿著糞叉子把衣裳挑給我說:“喏,給你,小姑娘,你早晚能被挑走。”
挑走?你還別說,我還真被挑走了,不是因為唱歌跳舞被當時幾乎所有的年輕人都向往的部隊、文工團什么的挑走,而是因為我二姐生小孩兒了,我被我二姐挑回大連幫她看小孩兒。其實,我一個初中生也是個孩子,但那時一般家庭就當大人用了,小孩兒看小孩兒,畢竟也是長輩呀!我抱著、領著、看著、哄著,尤其經常唱個歌什么的,把小外甥逗得嘎嘎樂——要不現在我外甥為啥就對我這個小姨好呢。
但是,你還別說,我還真被挑走了,這回是真的。我二姐在的那個大連海港俱樂部經常搞個文藝演出什么的,于是就成立了個文藝宣傳隊,二姐也在里面唱歌,經常下基層演出,她有時也領我去玩。我嘚瑟,就跟著唱、跟著跳,一不小心就被二姐在大連電業局文藝宣傳隊的一個朋友看中了,說:“你就跟著俺演出得了。”我那個樂啊!抱著二姐轉了好幾圈。二姐放開我說:“輕點兒嘚瑟!我還沒同意呢。”啊!我眼圈里含著眼淚,嘴唇都哆嗦了。二姐莞爾一笑:“看把你嚇的!好,跟著去吧,但我得好好教教你,唱出個樣兒來,別給我丟人。”什么丟人不丟人的,有地方讓我唱、讓我跳就行,還能跟著到處溜達玩,就這樣,我進宣傳隊了,以后也能跟著演出了。二姐手把手地教,加上我這個愛好勁兒,我唱著唱著還唱成主唱了。宣傳隊決定要我演《洪湖赤衛隊》里的女英雄、女一號韓英,唱《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我跟二姐說:“能行嗎?我可不識譜啊!”二姐打了我一巴掌:“小樣,來真的了,還矜持啦!回家練、多模仿、多聽電匣子(即收音機,舊時稱呼),我不信就憑咱家小老姑娘這個靈勁兒,還能唱不好?”唉!我可不怎么靈,我倒覺得我挺笨的。不是說笨鳥先飛嗎?我還真就回家練、多模仿、猛聽電匣子,弄得慢慢有模有樣了。樂隊合樂開始了,可是我不識譜,我看著指揮臺上那個總譜,心想,這真是一片小蝌蚪,什么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我有點兒蒙了!不過,不知是我耳朵好用,還是我練得仔細,第一次合樂只是稍微地打了幾個奔兒,竟然合過去了。就要演出了,也不知道是練大勁兒了,還是緊張,還是咋的,我的高音不行啦,劈叉了。但我還得繼續唱,因為演出的日子不能改呀!演出開始啦,報幕員在報幕,我抱著二姐的腰,兩條腿直打戰,二姐一巴掌把我推了出去,我一個趔趄,剛到臺上,前奏就結束了,沒站穩就開始唱了,什么觀眾啊,樂隊呀,全都不知道,就模模糊糊地看見樂隊指揮的兩只手在那兒晃動。我用余光瞄著他的兩只手,好不容易把《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唱了下來。就在我剛松口氣的時候,嘩,掌聲響起來了,還挺熱烈的(那時可沒有掌托兒啊),把我弄蒙啦——唱這個樣還鼓掌,是真的嗎?我向觀眾行了個禮走到邊幕后面,二姐捧著我的小臉激動地說:“小妹唱得太好了!好得不像樣!”樂隊指揮也在遠處向我豎起了大拇指。不兩天,大連廣播電臺、街上的大喇叭管子就播放啦,滿街都是我那天唱的《看天下勞苦大眾都解放》。我還故意到大街上看看聽眾有沒有認出我的,沒有,一個都沒有,弄得我還挺失落的。后來,中國人民解放軍前線廣播電臺也播放了,我心里可美了。
后來,還真有來挑我的了。是部隊,聽說海軍、陸軍、空軍好幾家,他們大多是聽了中國人民解放軍前線廣播電臺的廣播找來的。他們先是找到大連電業局,一打聽這個小姑娘戶口不是大連的,而是山東農村戶口,人事關系也不在大連電業局,于是就跑到我山東老家。在村里或生產隊,他們全部都是興高采烈大步流星地去,步履沉重灰頭土臉地回——我挑不走了,原因是政審不合格!我徹頭徹尾地撒丫子大哭了好幾場,我想要是能穿上那軍裝該有多“姿勢”(有派頭、有氣場的意思)呀!我覺得自己的人生就這樣完了,我心里甚至都開始恨起我的父母了。
那句古詩說得好,“山窮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可不,這回我真是被挑走了。大連電業局要我了,他們要把我變成他們的正式職工。當工人的政審就沒那么嚴格,局里馬上批了。于是電業局就派人事干部到我老家去辦手續。那時,從農村往城里調,手續也挺繁雜的,其中有一樣手續挺費勁,就是遷移證,這證,村里說了算。哎呀!村里可說了算一把啦。遷移證一下,我就回城了,我成為大連電業局的正式職工了,成為城里人了!在大連電業局,我可正式地開唱了,到處表演,還糊里糊涂地成了一個不知道是不是話劇的《電力風云》里的主演,好一通嘚瑟。嘚瑟,嘚瑟,大連歌舞團要我了;嘚瑟,嘚瑟,大連話劇團要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