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護林員的女人(1)
- 手影(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李鐵
- 4934字
- 2018-04-27 09:49:15
一
有兩個男孩喜歡上了李慧珍,一個叫牛鐵,一個叫馬鋼,要命的是李慧珍也同時喜歡上了這兩個男孩,她覺得這兩個男孩各有可愛之處,他倆就像陽光下被微風吹起的兩片羽毛,在她的眼前飄飄悠悠,一時分不出哪片更漂亮一些。
李慧珍仰著臉呆呆地望著空中,就像空中真有兩片羽毛在飄一樣,她盯著它們,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這個辦法就是與這兩個男孩同時相處一段時間,看誰最先降落,她的機場就會真正容納這架飛機,而另一架,對不起,她嘴唇輕輕一碰,噓出的氣流便能令它飛往別處。
李慧珍把自己的辦法定性為聰明的冒險,整個過程將充滿緊張和刺激。牛鐵是個體貼入微的人,他對李慧珍的好,表現在每一個伸手可觸的細節里。一起散步,他總會把她讓進街的里側,而靠著車輛這一側的永遠是他。一起吃飯,他總會把她愛吃的東西夾到她的碗里,她想喝湯了,湯匙已經伸到她鼻子底下,她想擦嘴了,一張雪白的餐巾紙已經塞到她手里。下雨了,教室門口他已經撐開傘等她。他還經常買一些小禮物送給她,雖然都是些便宜的發卡、手機鏈、小飾物、小食品之類,但捧在手里,牛鐵的好便一滴一滴,潤在她心田里。
馬鋼是個有奇思妙想的人,他對李慧珍的好,表現在刻意制造的浪漫中。兩個人一起坐摩天輪,他會突然從懷里掏出一束玫瑰花送給她。他不會像牛鐵那樣注意到每一個細節,可每每關鍵時刻,他的表現足以感動得她目瞪口呆。有一次兩個人逛街碰到一家商場正在搞促銷,搭起的臺子上有個女主持人極力煽動觀眾上臺去配合,但臺下的觀眾都只呆呆地看,誰也不動窩兒。李慧珍沒想到馬鋼會跳上去。女主持人說,感謝這位帥哥的配合,請問,你對我們商場有什么要求嗎?李慧珍更沒想到馬鋼會對著話筒說,我對商場沒啥要求,對主持人卻有一個要求,我想把我的女朋友請上臺來。女主持人沖著臺下問,哪位是這位帥哥的女朋友?請上臺來。馬鋼用手一指,眾人的目光便齊刷刷落到李慧珍的身上。就在人家促銷的臺子上,馬鋼給李慧珍深深一吻,當眾說了一句“我愛你”。李慧珍羞臊得不行,可也幸福得不行。
在李慧珍看來,牛鐵的好是殘缺的,只有細心沒有浪漫就不是一個完美的戀人;馬鋼的好也是殘缺的,只有浪漫沒有細心也不是一個完美的戀人。如果這兩個人合二為一,這個戀人才是她想要的,而這幾乎又是不可能的。李慧珍為此傷透了腦筋。
其實李慧珍傷腦筋的日子實在有限,不太長的日子后,險情出現了。牛鐵率先發現了馬鋼的存在,他把電話打到馬鋼那里,在他的質問中馬鋼恍然,也確定了牛鐵的存在。兩個人相互指責一番之后,都掉轉了槍口,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李慧珍。
牛鐵說,一起找兩個男朋友,太不道德了!
馬鋼也說,是啊,太不道德!
牛鐵又說,李慧珍不值得愛。
馬鋼又說,是啊,不值得愛。
牛鐵說,要不,把這個不值得愛的人讓給我吧?
馬鋼說,放屁,有你這么辦事的嗎?
牛鐵說,那算了,要不,把她約出來,看她怎么有臉面對咱們倆?
馬鋼說,這還差不多,讓她當面給咱倆一個交代。
錦湖的源頭就是那條著名的東河,東河流到這里河道一下子變寬了,形成了一個葫蘆肚樣的湖泊。錦湖的北側有一片占地近百畝的樹林,據老輩人講,這片林子大約有幾百年的歷史,看看那些一條漢子雙手摟不住的老樹,你就知道它們的年輪絕不是虛長的。林子以高入云端的白楊樹為主,還有一些針葉松、老槐樹和柳樹,越往湖邊走,柳樹越多。每當夏季,林子里的枝葉遮天蔽日,樹上有無數的鳥窩,一塊石頭拋上去,會驚散一群飛鳥。這里的鳥類以麻雀居多,還有喜鵲、布谷鳥、沙半雞和黃雀。
樹下滿是盤根錯節的雜草,撲鼻都是原始的草香,不知道什么植物在夏日的午后噼噼啪啪地爆裂。李慧珍戳在湖邊的雜草里,她先是看見牛鐵從林子里穿行而來,他是個帥小伙,身上落著細碎的陽光,怒氣沖沖了,看起來卻依然是懶懶散散的樣子,他的眼睛大而有神,五官秀氣得有些像女人。馬鋼的長相與牛鐵反差甚大,馬鋼也是個帥小伙,他的眼睛不大,是單眼皮,五官棱角分明,看上去是硬漢子的那種。李慧珍看見牛鐵的同時其實也看見了馬鋼,馬鋼從另一片林子走來,同樣也是一身細碎的陽光,走得虎虎生風。約會是牛鐵發出的,而此時李慧珍卻看見牛鐵和馬鋼同時向她走來,她的心頭一動,奇怪的是她的反應有些遲鈍,應有的慌張并沒有及時生長。
兩個人走出林子,走到離李慧珍只有兩三米遠時停住步子,兩人死死地盯住她,不用說什么,她已經明白發生了什么事。她低頭看了看身邊的湖水,一湖亮閃閃的光線令她有些睜不開眼睛,不知為什么,慌張生長得相當緩慢。馬鋼率先開口,李慧珍,你啥意思?
牛鐵跟著說,是呀李慧珍,你到底啥意思嘛。
李慧珍臉紅紅的,說不出話來。
馬鋼又說,一女嫁二夫,你玩人呀?
牛鐵也跟著說,是呀,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露餡了吧!
李慧珍臉都紫了,還是說不出話來。
馬鋼說,你總得說句話,怎么辦吧?
牛鐵也說,是呀,怎么辦吧?
李慧珍終于開了口,我就一個人,也不能一分為二吧!
馬鋼朝地上吐口唾沫,呸,你還以為我們會選你,你還配我們選你嗎?
牛鐵也附和道,是呀,我們不蹚你這渾水了。
李慧珍說,可我真想從你倆中選一個。
事情在李慧珍的這句話說出口后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冷場片刻,牛鐵看了看李慧珍,又看了看馬鋼,試探著說,要不,就讓我蹚這渾水吧?馬鋼立馬炸開了,他沖著牛鐵吼道,耍我呢,說好了一起放棄,怎么就把我甩開了!牛鐵說,這不是渾水嘛,不讓你蹚是為了你好。馬鋼說,放屁,既然是渾水,還是我蹚吧!二人越吵火氣越大,你推我搡,就動起手來。
慌張這個時候才生長到應有的高度,這兩個人打出個好歹來怎么得了?李慧珍連忙出手去拉,可越拉打得越兇,分不清是誰的胳膊碰上了李慧珍的肚子,她“哎喲”一聲,后退一步,就覺得腳下一滑,一下子跌進了湖里。
這正是錦湖最深的湖段,一腳跌下去,湖水便深達一米,再向前挪一腳,便深達一米五了。李慧珍是側倒著入湖的,慌亂地一撲騰,整個人便被卷進湖中,灌了幾口水便掙扎著喊救命。牛鐵、馬鋼都住了手,看水里的李慧珍離岸邊越來越遠,都慌了神。馬鋼是率先跳下去的,一路撲騰奔李慧珍去了。他識些水性,很快便游到李慧珍身邊,拖住了只會喝水的李慧珍,但湖水在這里水流湍急,任憑他怎么用力,與岸邊的距離依然無法縮短。岸上的牛鐵不甘落后,猶豫片刻也跳進水里,撲騰到二人跟前,幫著馬鋼一起往岸邊拖李慧珍。人在水里本來應該變輕的,可二人手上的李慧珍卻越來越沉,足夠耗掉二人所有的力量。當李慧珍被成功推舉到岸上,努力著睜開眼看湖中的二人時,二人已經被漩渦卷走,像兩艘沉船一樣正慢慢下沉。
李慧珍突然明白了什么,力氣陡然回歸,“騰”一下跳了起來,又要往湖里撲。這個時候,護林員老穆趕到了。
那一年,李慧珍十八歲。
二
十年后,李慧珍嫁給了老穆。
老穆走在錦湖的林子里,陽光透過枝葉落到他的身上,使他有了一身晶亮的光斑。他的臉上布滿了斑紋一樣的麻子,小眼睛,塌鼻子,是個十足的丑男人。他拎著一桿老舊的雙筒獵槍,槍是他自己的,允許他帶槍的是市園林管理處,他是“園林”的職工,是這座城市市區內唯一的一名護林員。那時候錦湖林區人煙稀少,很少有市民到這里來,一個人在這里巡視,拎支槍可以壯膽,也可以打一打隨處可見的沙半雞和野兔。
因為老穆長得丑,才使李慧珍最終決定嫁給他。因李慧珍而死的牛鐵和馬鋼都是俊小伙,俊小伙便成了一把鋒利的刀子,避開刀子是本能的選擇,和丑男人在一起多多少少能令李慧珍心安一些。
那時的東河水勢很盛,錦湖因此也相當壯碩寬闊。水里有魚有蝦,都是野生的,魚有白鰱、鯉子、鯽魚,大的可達四五斤重。只要是想吃魚了,老穆便會去湖邊垂釣,也不用什么漁竿,把漁線隨便往漁鉤上一繞,系住,把抓來的肥大蚯蚓切下一段往漁鉤上一插,然后往湖里一扔,等不多久,漁線便會夸張地舞蹈,招手一拉,一條肥美的大魚就會歡跳到眼前。想吃野物了,老穆便會拎著獵槍在草叢中走,也不用走多長時間,被驚飛的野雞或慌竄的野兔便會在他的槍口下斃命。
老穆的家就安在錦湖的林子旁,房子是坐北朝南的兩間正房,是園林管理處建的,專供護林員休息,后來光棍一條的老穆索性住在這里,這里便成了他的家。婚后,老穆把房子周圍用荊條扎上柵欄,圍成一個有幾百平方米的園子,夫妻倆在園子里種上了山楂樹、棗樹、杏樹和梨樹,還開出了一塊菜地,種上了應季的蔬菜,還養了一條土狗和幾十只雞。
李慧珍在街道辦的紙盒廠工作,廠子只有十幾號人,都是婦女。李慧珍的工作就是手工制作一些大小不一的藥品包裝盒,八小時以內手不停歇,下班了胳膊腿酸麻。她穿過一條小街、兩條胡同,再穿過錦湖的林地回到家里,看到院子里雞歡狗叫,聞到果菜飄香,胳膊腿便不酸不麻了,又開始忙乎起來。母親說,你應該遠遠離開錦湖才對,眼不見才能忘得快,她搖搖頭什么也沒說。跟老穆住在這里第一可以遠離閑言碎語,第二也是因為不能忘卻,兩個男孩子為她而死,她留在這里就相當于為他倆守靈了。在不能忘記中淡然處之,是忘記的最高形式。
他們睡得早起得也早,天剛麻麻亮,他們便起床了,李慧珍喜歡在清涼的晨光中蒔弄園子,老穆則拎著他的獵槍在林子里轉來轉去。晨光如溫溫綿綿的水在院子里流淌,李慧珍蹚著水走,許多烈性的往事也會變得溫溫綿綿起來。
快到吃午飯時,老穆拖著一串“吧嗒吧嗒”的腳步聲進了園子,順手把一只中了槍彈的沙半雞扔在地上。李慧珍盯著地上的沙半雞尸體愣了愣,猛然抬頭對老穆說,以后別打野雞了。老穆也愣了愣,問為什么。
李慧珍說,總殺生不好。
老穆說,屠戶天天殺生,照你這說法沒法活了。
李慧珍說,屠戶是屠戶,你是你。
老穆說,那咱家養的雞也不能殺了?
李慧珍說,不殺了,咱就吃雞蛋。
老穆說,那咱要少了多少口福啊。
李慧珍說,你要享口福,就別要我這個人。
老穆說,算了,口福可以不要,人可不能不要,沒了你,我活著有啥意思。
李慧珍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怕起殺生來,也許緣于湖里的兩個冤魂吧,橫死的生靈都有一個冤魂。
李慧珍彎腰抓起那只死掉的沙半雞,一使勁拋出了院外。
趙大壯穿著一件花格子襯衫出現在錦湖的林子里。他是個潑皮,初中畢業后啥事也不做,每天游手好閑地東游西逛,有人介紹他到街辦的廠子做工,他把脖子一梗,瞪著人家說,小瞧誰呀,我趙大壯是做工的料嗎?人家不好回答,一臉無趣地走開了。6月的東北也開始轉暖了,植物綠得很瘋狂,大地透過茁壯的綠色升騰起一股暖暖的氣體。趙大壯嘴里叼著煙,完全不顧林地嚴禁明火的禁令,一路悠閑地走,地里冒出的氣體和他鼻尖上的煙氣匯成一體,把他這個人顯得可有可無,如氣體一般。
也在林子里走的李慧珍老遠就看見了趙大壯,她挺著碩大的肚子,腳步因肚子的負擔而邁得相當緩慢。懷胎九月,還有一個月就要生產了,紙盒廠提前讓她歇了產假。有經驗的婦女說適當的運動有助于產婦生產,她沒事便會在林子里走上一圈。趙大壯的出現令她的眼睛一亮,平時林子里難覓人影,任何人的出現都能令她眼睛一亮。
問題是趙大壯也是個俊小伙,更大的問題是他也曾追過李慧珍。在牛鐵、馬鋼追她的時候,還有兩個男同學追過她,她選擇了接受牛鐵、馬鋼,另外兩個追她的男同學便被她拒絕了。那兩個男同學一個叫張萬志,一個就是趙大壯。
眼睛亮過之后,李慧珍沒有迎上去和趙大壯打招呼,而是選擇了逃逸。她轉身便跑,她的逃逸激起了趙大壯體內的某種獸性,順勢而追成了他一種下意識的行為,他也弄不清自己追上李慧珍要干什么,他只是想追,就像一匹獵豹要追逐一只羚羊一樣。李慧珍跑得越快,他便追得越快,腳下的雜草被踩踏得嘩啦嘩啦響。李慧珍沒有系上的長發被風刮開,使自己有了少女般的姿態,而孕婦的笨拙完全被運動中的飄忽感遮蔽了,追著的趙大壯絲毫沒有發覺前邊奔跑的女人是個孕婦。
就在趙大壯要追上李慧珍的時候,手提獵槍的老穆出現了,他逆向奔過來,讓過李慧珍,擋在了趙大壯的前邊。由于慣性,趙大壯一頭撞在了老穆身上,把老穆撞得后退幾步,老穆的下盤很穩,沒有被巨大的慣性撞倒。
老穆怒吼,你小子要干啥?
趙大壯說,我沒干啥。
老穆說,你追我老婆怎么能說沒干啥?
趙大壯說,不是我先追她的,是她自己見了我就跑。
老穆說,放你娘的狗屁!
二人動手了,一個是盛年漢子,一個是精壯青年,打得難解難分、都皮開肉綻時,就聽李慧珍一聲凄厲的尖叫,驚得二人立馬住了手。
李慧珍蹲下去,有殷紅的血順著褲腿流出來,她的身體不停地顫抖,五官扭曲成一團。由于一陣疾跑,她提前生產了,她的女兒穆晶晶就降生在錦湖的林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