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一早,淑太妃沈郁便進宮來看望劉太后了。沈郁四十出頭的年紀,她是真宗朝宰相沈倫的孫女,她十三歲入宮,一直與劉娥交好。真宗皇帝逝世后她也由淑妃晉為了淑太妃,因為膝下無子女便與劉娥同居于延佑宮。天圣七年沈郁以為國修行祈福為由自請移居于上清宮。她今日依舊是一身素凈的道衣打扮,頭上工工整整地梳著圓頂髻,髻上只簪了一支白犀角祥云簪。出宮修行的這幾年,她比從前清瘦了許多,雙頰褪去了豐腴,眼睛也比從前更長更深邃了。許是常年茹素的緣故,沈郁皮膚白凈如珠粉,比一般的貴家婦女更不顯年紀。
回想起三十年前二人初次見到時的情形,那天劉娥正在碧云宮后鏡月湖上的飛星亭里納涼,她正乘風欲睡的時候,忽有一叢荷葉高低翕動了起來,還有銀鈴般的人聲笑語自那其中飄到了近處。宮人們撐了小舟到湖上去看,不大一會兒,沈郁主仆就被帶來了。那天沈郁穿了一件鵝黃色的團花半袖,一條五彩間色裙,她頭上梳著弄玉雙環髻,髻邊別著粉晶蓮花,圓潤可愛的臉上一雙圓圓的眼睛緊張又好奇地朝劉娥望著。待到劉娥親近地招呼她吃點心時,她又毫無心機地笑開了。
“德妃娘娘真是個美人。”昔日沈郁天真的笑語還在耳邊回旋,世事卻已面目全非了。今昔相視,劉娥不禁感慨。
望著劉娥若有所思的樣子,沈郁問道:“怎么了,姐姐。”
“沒什么,想起了一些從前的事罷了。”劉娥端過茶杯來飲了一口,為著沈郁要來,她特意吩咐將奉茶的瓷器都由開片的豆青瓷換做了素凈的鈞白瓷。沈郁從前也喜歡精致鮮艷的器物,自去了上清宮以后,她諸事都從簡從樸,是與這宮廷的豪華再無牽連了。
劉娥抬起頭,她的目光柔柔地撫過了沈郁:“妹妹一向都好?”
沈郁淡淡一笑,應道:“出家之人,萬事萬古都恒長,哪有什么好不好的。”
聽沈郁這樣說,劉娥不禁惻然。沈郁自請出家,表面上是為國祈福,但只有她知道,沈郁真正為的是什么。宮廷似海,不管愿不愿意,她們都在其中跌宕了一世。青春明媚,年華晦暗,在這交疊的善惡中,本心又該何向。何況在這一路的征途上,沈郁已為她廝殺過,同她一起背負上了權欲的詛咒。
沈郁望著劉娥的眼睛,說道:“姐姐,你可不要多心。你不似我,你塵緣難斷,在這世間,你還有未盡的責任,未完的大事呢。大宋現在多好,比從前更好了呢。”有一種無聲的默契與入骨的信任在她們之間流蕩著。
劉娥想到,從前沈郁每次回宮都是有很要緊的事情同她說,想來這次也不例外。她問道:“是了,妹妹這次回宮,是有什么要同我說吧?”
原來這上清宮是皇家供奉的道觀,雖遠離宮禁,但平日往來進出的都是一些皇親國戚,權貴重臣。所以在上清宮,沈郁倒是能察覺到一些不易被宮中的人發現的異動。沈郁點點頭,應道:“沒錯,是有一件事要同姐姐說。”她飲過一口茶,接著道:“近來三個月,上清宮發生了一些事情。先是從前司管財物的妙靜無緣無故地換成了妙華,掌觀的清塵只說是妙靜積勞成疾,身子不好才有的這番調動。這本來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自從妙華上任以后,惠王妃來上清宮上香祈愿的次數也多了許多。”
“惠王妃。”劉娥神情一動,似想到了什么。
“是,惠王妃。她來的次數多了,別人興許不留意,但我自然不能不放在心上。”沈郁說道:“上個月的一天,我讓綠羅在妙華的熏香里摻了一些安息香,趁天黑去她的房間將她掌管的賬簿拿來看了看。那賬簿上記錄著,惠王妃兩個多月以來斷斷續續捐出的香火錢加起來竟有上千兩之多。命婦王妃們捐這么多香火錢的,也不是沒有,所以我又翻了翻從前的賬目,我看后發現,之前的幾年,惠王妃一年所捐的香火也不過只有數百兩。所以,姐姐,這其中怎會沒有蹊蹺?”
“哦?”劉娥想了想,又問道:“這觀中明賬上登記過的香火錢,也可挪作他用么?”
沈郁應道:“上清宮內的香火燈燭一向由景福殿庫按月定量地提供。香客們捐的香火流向自來都不甚分明,這層層地吩咐下去,難保不被昧了些。只要香客不認真計較,確實也無人理會呢。”
“那這便有些麻煩了。”劉娥說道:“惠王妃此舉恐怕是在謀劃什么事,這銀錢的去處不能過王府的明賬,她才想出了這個辦法。”
“還有一點。”沈郁又補充道:“洞元觀歸上清宮管轄,這妙華是洞元觀掌觀清拂的弟子,是兩年前才到上清宮的。洞元觀較上清宮僻遠,往來的人也更少一些。這一點或許和惠王妃的舉動也有些關系。”
章懷皇后潘玥是真宗趙恒的元配,在獨子意外去世以后她傷心過度積郁成疾,沒多久也過世了。劉娥雖與此無關,但她深受趙恒的寵愛信任,趙恒甚至不惜空懸后位也不愿另立她人為后。宮里也好,朝中也好,都有許多流言蜚語暗指她害了潘玥。景德三年,劉娥又利用丁渭奪了潘玥之父潘仁美的權,潘家從此一敗涂地。潘玥的妹妹潘玳是趙恒的弟弟惠王趙元杰的王妃,據劉娥親身來看,惠王元杰誠如外界所傳,一心只愛詩畫藏書,于朝政權勢并不上心。潘玳與惠王的獨子越郡王趙允諺行事雷厲且無分寸,濮王在戰場上中毒一事就與他有些未查清的瓜葛牽扯。
劉娥一面思慮著這些事情,一面點了點頭,道:“好,我知道了。謝謝你,妹妹。”說罷,她望向了沈郁,那目光中沉淀著這許多年的感念與情誼。
沈郁安詳地望著劉娥,微笑道:“姐姐,何必言謝啊。”
“是要謝的,謝你,一次又一次地為我回頭。”劉娥知道,沈郁當日發愿出家,是抱了淡滅前塵,靜守輪回的心的。她心意堅定,諸般不戀,卻唯獨對自己,盡心一如當年。
沈郁將那鈞白瓷杯拈在指間輕輕地頓了一頓,她將目光望向了別處,悠悠道:“也不是回頭,不過是一點執念罷了。人世終究,還是要有這些重要的東西的,冥冥指引著,不至于辜負。”
劉娥回味著沈郁的話,心頭酸酸地一顫,就有淚水要盈上眼眶來了。
“姐姐多保重”沈郁淡然深遠地一笑,說道:“要說的話既已說完,我也該走了。”說罷,她便起身走出去了。
有光斜斜地照在那鈞白瓷杯上,微塵在光束中張皇而紛忙地亂跑著,如這爭相追逐的人世一般。瓷杯卻兀自空凈凝定,沉而明亮的釉色中流動著如丹青如山海的悲憫。是烈火迎風地生過了,心已千年老。
“保重,妹妹。”劉娥垂下頭,輕聲道。日光照過她的眼睫,有一點凡心未盡的凄涼,輕輕一動便落了下去,飄飄然地就失落于這無處不在的飛灰浮塵中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劉娥才將云舒喚進來。
“讓緒青帶幾個暗衛去查一查上清宮的道姑妙華和洞元觀。”劉娥吩咐道。
“是。”云舒應著,她見梨木云雕小桌上那對鈞白瓷杯中只余些冷盡了的茶水,便欲將它們收走。
“放著吧。”劉娥望著那杯中的余茶,黯然道:“從今以后,延佑宮奉茶也用這鈞白瓷吧。”
“是。”
杯盞成空,去也不留。風聲送這飛塵越去越遠,去向天邊,去問前塵。
余生已不長,但這遠路還無盡,她將眼一閉,心境堅毅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