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趙禎回宮以后便直接去了崇慶殿,他去時綰綰正與毓琳在崇慶殿后的愛晚亭中對弈,苗婕妤和楊美人在旁圍觀。
這愛晚亭半隱在一座瑪瑙石鏤空假山后,亭子四面稀疏著種了幾棵楓樹,時近夏月,楓葉尚淺,有熏風習習撲過,送來一陣陣草木蒸濕的氣息。
苗婕妤苗兮容疊穿著一件櫻粉色淺交領紗衫并一件橙杏色錦絲縐對襟衫子,外層的橙杏色錦絲縐對襟衫子的袖口,衣擺,雙肩處都分布均勻地用金銀線繡著栩栩團簇的繡球花;衣衫下是一條流水紗挑線裙,裙身自上而下由水紅漸金赤漸郁金色,那郁金色的裙擺上也連綿地繡著金銀繡球花。她頭上梳著寶月翻蝶髻,髻心處插著一支寶相蓮珍珠鈿子,發髻的左邊戴著一朵小巧精致的鎏金繡球花,那花下還垂著七八條金葉流蘇。她清瘦孱弱,秀氣安靜,一雙眼睛很大亦很乖,獨坐含顰的神情間隱有捧心的愁態。她倚柱而坐,一面心不在焉地搖著一柄宮絹繡芙蓉長柄團扇,一面望著天空發呆,偶有片葉沾身,也并不在意。楊美人楊愛兒則穿著一件躑躅色蓮花綺衫子,一條緋色流金百幅裙,她頭上梳著天香髻,發間戴著一朵赤金色堆紗宮花并一支金花長流蘇步搖。她屈著身子立在毓琳旁,一面矯揉做樣地搖著一柄紅赤紗印金團花掌扇,一面饒有興味地看著二人落子。綰綰穿一件銀白錦絲縐對襟衫子,一條月白斜紋綃褶裙,衫子上用極細的泛銀色絲線繡著一片片飛旋的羽毛,縹藍色的裙頭上繡著五色回文吉祥草。她頭梳傾髻,緩鬢如霧,髻上簪著的帶露芙蓉遙映著粉面暗生嫵媚。綰綰正偏著頭作沉思狀,她左手舉著一枚白子,遲遲也不肯落下。毓琳穿一件雪青色冰絲褙衣,一條若竹色素緞褶裙,衣身上繡著蔓延似錦的粉色藤花。她頭上梳著流云髻,髻上對稱著簪了兩對四支圓頭小金簪。她一只手放在棋罐里,笑而不語地望著綰綰。
諸妃見到趙禎忙起身行禮,唯有綰綰不動,她緩緩地將棋子放回罐中,正待起身,卻被趙禎扶住了。
趙禎在綰綰身旁坐了下來,和悅道:“都免禮吧,別擾了你二人的雅興。”他一看這棋局已成了“黃鶯撲蝶”的局面了,暗自一笑。
毓琳大方笑道:“娘娘,快將這子落了吧,臣妾認輸便是。”說著她又望向了趙禎,打趣道:“要不,皇上替臣妾來下吧。”
“罷了罷了,貴妃,咱們改日再下。”綰綰笑著在那棋盤上胡亂地一抹,便將那棋局打亂了。
看著綰綰與毓琳相處融洽,交心體貼,趙禎自是高興。他望向綰綰,溫意道:“朕也有許久沒有同綰綰下過棋了。”
楊愛兒湊到趙禎身旁,靠著趙禎的肩膀親昵道:“皇上,臣妾看著皇后娘娘與貴妃娘娘下得有趣,也想學下棋,皇上教臣妾好不好?”
趙禎并沒有看楊愛兒,他冷淡道:“你若想學,自己尋些棋譜來看便是了。圍棋的規則最是簡單,妙得是其中的變化,這便需要深加領會了。”
楊愛兒碰了個無趣,一時有些尷尬,但她仍強笑著,繼續道:“臣妾愚笨,便連那棋譜也不一定看的會,不如皇上教臣妾看,好不好?”
趙禎有些不耐煩了,他轉過頭去,正待說話,卻看到了楊愛兒今日的裝束,他眉心一結,大怒道:“放肆,你怎么裝扮得這般冶艷奢華。”
楊愛兒忙跪了下來,低著頭不敢再說話。
趙禎瞥了楊愛兒一眼,冷峻道:“好了,你退下吧。還有,這身衣裳,以后不許再穿了。”
“是,臣妾告退。”楊愛兒顫抖著爬起來,慌慌張張地退出去了。
“這尚衣局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趙禎余怒未消地說道。
“這恐怕不干尚衣局的事。”綰綰無心地擺弄著棋子,淡淡道。
“哦?”趙禎有些不解。
綰綰解釋道:“宮里的妃嬪們每月在衣飾上的花銷都是有一定的定例的。陳尚衣是母后一手提拔的,她最能領會母后的心意。母后一向反對奢侈和浪費,這百幅裙費時又費工,尚衣局是斷斷不會給楊美人做的。”
“是啊皇上。不過,這嬪妃們的衣物也并非都是出自尚衣局的。嬪妃們盡可找宮外的能工巧匠制衣,只要有銀子。還有嬪妃之間相互的饋贈,或是娘家給的,也都是有的。不過,據臣妾所知,尚衣局只給太后娘娘,皇后娘娘,還有臣妾做過百幅裙。所以,若說是別的嬪妃贈與楊美人的,那也不大可能。”毓琳補充道。
“這。”趙禎一思,忽想起了一件事。原來尚美人得寵時曾穿過一條寶藍色的流金綃百幅裙,不過她第一次穿就被太后撞見并被訓罵了,從此她再不敢穿,所以宮中其他的人也就不知道了。此事不知道是不是和尚美人有關。
“貴妃,此事雖小,但也關乎宮中風氣,你便代朕好好查一查吧。”趙禎吩咐道,猶豫了一會兒他又接著說道:“你可以,可以去尚美人那里查一查。”
“是,臣妾知道了。”毓琳應道。
苗兮容依舊是倚靠在亭柱旁遙望著天際,落葉來沾衣,絹扇自悠閑,渾然不理他們在說什么。
看趙禎沒有旁的事了,毓琳便辭道:“那臣妾就先告退了。時候不早了,臣妾也該回去陪幼怡幼忻用午膳了。”
“嗯,你去吧。”趙禎溫和道:“朕明日得空了便去看幼怡和幼忻,幾日沒見,朕也很掛念她們。”
“是。”毓琳笑著點了點頭,端持的神情中透出了些許欣喜和期許。
“貴妃姐姐。”苗兮容聽說毓琳要走,忙喚道。
“怎么了?婕妤妹妹有什么事么?”毓琳客氣和善地問道。
“我,我有些女紅上的問題,想向貴妃姐姐請教,不知道貴妃姐姐有沒有空。”苗婕妤張著那雙乖巧的眼睛,有些驚慌又有些怯怯地說道。
“好呀,那妹妹便與我同去吧。”毓琳大方一笑,和藹道。
“那,臣妾也告退了。”苗兮容匆忙地向帝后辭道,依舊是一副驚慌怯怯的樣子。
這愛晚亭中,終于只剩下他二人了。趙禎望著綰綰,他滿腹的心事,卻不知怎么開口。
綰綰望著趙禎眉宇結愁的樣子,溫柔地倚到了他肩上,又似安慰,又似開導地說道:“禎郎,你看這棋局奇不奇,看似是贏了,也許下一刻就輸了,又或者是落子的人,根本無心。”
“你都知道了?”趙禎說著,不知是在發問,還是在感嘆。
綰綰清恬一笑,道:“我一直都知道啊,只是皇姐不明說,你也不說,我便當作不知道。”
“朕只是替皇姐可惜,她還這樣年輕,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鎖起來了。連試也不試,她就放手了。”趙禎遺憾道。
“我倒是很能體諒皇姐,畢竟以她那樣克己執守的心性,對于這樣癡深的一份感情,又怎會輕易開口呢。她看似柔弱平和,卻最是堅持。”綰綰悠悠地說道:“就像這棋局,一個人也可以擺一局。這棋子黑白分明,人的感情卻沒有那么分明了。進一步,退一步,都是自己在與自己為難,到了終局,哪還有什么輸贏呢?”
趙禎望著綰綰,眼中生出了一種難言的惆悵,他嘆息了一聲,又道:“皇姐也說了許多,你們說的這些,朕好像懂,又好像不懂。”
綰綰撫著他的眉宇,依依貼戀道:“因為,我們都是女子啊。女子為了心里最珍貴的人,最珍貴的情,總是能像蒲柳一般,可柔韌百轉,可孤意清守,可至死不渝的。”
“是所有的女子都這樣么?”趙禎握著她的另一只手,癡癡地問道。
綰綰恬柔一笑,抬眼望住了他的雙眸,含情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自己的心。”
微風乍起,樹枝曳動,落葉飄得更緩更遠了,紛紛地落在了那殘局上。
夏日深長,日長才覺心也長。望這園林如畫,山河靜守,他亦舒展眉目,笑開了。